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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生不逢时甘作殇(1)

    驿馆。

    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袭来,张清芳打个激灵瞬时清醒,环眼一看,好似还在人间。再看看自己脚踝已经被包扎了,但整条腿疼得厉害。脚筋断裂,也无力再站起。

    “张清芳,年三十七,祖籍雁门,本耕读之家,因刘汉赋税繁重而堕为流民。应历三年,逃至建州学徒讨生活。因少敏慧,得建州名医姚仕良收为徒。后入赘姚家,继承永济堂,做药材买卖,然久未显达。至应历八年,忽得建州府衙器重,得授盐引,遂显达巨富;之后,又承宫廷瓷造、贡药,富不可量矣。”

    张清芳忍着痛抬眼看那说话之人,正是韩德让。只见他边说着,手中笔杆还在纸上不停游走,似乎是在写信。

    张清芳望着他问道:“君乃何人?”

    韩德让则边写边问道:“赵延晖父子因何灭尔满户?”

    张清芳插科打诨道:“建州素有邪祟,来者,久则自污。赵氏父子行事诡谲,想必乃染其邪祟也。”

    韩德让停笔望着他说道:“生或死?做个抉择。”

    张清芳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不等韩德让发话,萧燕燕赞道:“真勇也。”遂即看向韩壹:“砍了。”

    韩壹当即抽刀出来摁住张清芳。

    张清芳顿时慌道:“莫莫莫……某与诸位素未谋面,杀我作甚?”

    萧燕燕笑道:“吾以为足下不畏死也,不想,仍是畏惧,亏我赞尔勇士。”

    张清芳寻着声看过去,那女子坐于角落,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皎洁而明亮。

    见他直勾勾瞧着自己,萧燕燕凝眉道:“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张清芳赶紧收回目光,怯生生问道:“诸位可否送吾见晋王殿下?”

    正说着,耶律贤跨步进来道:“孤在此。”说着将印宝举起给他看了看。

    待小心翼翼确认了耶律贤身份,张清芳这才伏身泣拜道:“我等商贾非是拒退拒捐,实是捐不出!小人,愿将账册等物交予殿下查看!”

    韩德让示意韩壹带人去取,及至鸡鸣十分,遍街的人眼睁睁看着十余口大漆木箱,在彰武军的护卫下被抬进驿馆。

    六曹参军慌忙着去向赵延晖禀报,赵延晖却闭门不见,只在佛龛前,虔诚烧香诵经,只愿长兄得书后能快些赶来。

    而驿馆内,韩德让、耶律贤分别打开箱子,随意取了一本册子出来,随意翻开一页,只见白纸黑字地写着:

    “应历十四年,六月,初三日,献节度使赵延晖应历十四年上半年盐利:三千缗。初五日,献盐铁使赵延昕应历十四年上半年盐利:三千缗。初六日,献建州司田孙正勉缮屋金:五百缗。初十日,献建州司户曹光显善金,五百缗。并献极乐丹。”

    翻了一页,又见:“应历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献建州司法董良益善金八百缗。七月,初七日,录事参军赵阜入宅宴饮,献蚌珠一斛,美婢两名侍寝,并献极乐丹。七月,十三日,献长史孙正诰五百缗修其祖坟。七月,二十六日,献榷盐使曹光卓,一千缗……”

    张清芳伏地,说道:“始于应历八年,止于应历十七年,整整九年的贿赂、分账,包括人命案子,全都一笔一笔细细记录在案。下至县衙,上至六部,牵连二百余人。建州之财,聚于赵氏、曹氏、董氏、孙氏、夏氏、何氏,吾等贱商不过是为官人们敛财的狗罢了。吾等所食,残骨而已!朝廷下减免税诏令,可至州府,反巧立名目增税,农、工、商皆苦不堪言!”

    耶律贤忿然着将账册摔回箱子:“陛下年年减免税赋,百姓年年税重苦不堪言。朝廷穷着,百姓饿着,他等官吏却撑死了!”

    韩德让却冷笑一声,说甚减不减税?殆政不治就是过,在其位不谋其事,就是天大的过!是皇帝殆政,官吏才敢放纵,才敢为所欲为!

    “尔仅因捐不出,便欲与这滚滚诸公同归于尽?”萧燕燕问道,有些不信。

    若只是钱的问题,有很多方法可以周转解决,不至于将自己的催命符扔出来。

    张清芳苦笑道:“娘子所言极是,小人所为非财,乃是求一份天道公允!”

    张清芳细细回溯着他那半生苦业……

    彼时,辽会同七年,中原晋开运二年(公元944年),年仅十三岁的他还是庄园里的地主乡绅之子。虽天下战乱连连,但自石敬瑭献燕云岁币后,北边契丹倒少于扰掠了。

    只是每年三十万匹布帛的岁币都分摊给了百姓,自那时起,他便见家里的奴婢、阿娘、阿姊每日坐于织机前,唧唧复唧唧织不停。

    从上到下,都怕着未按时缴足岁币,契丹怒而劫掠。长城割了出去,他们雁门县就露在契丹的铁蹄下。

    彼时,晋廷与藩镇年年交兵,致府库空虚,年年增税赋。又遇旱、蝗,家里的三十顷田,已经养不了奴婢了。

    祖父只好遣散所有奴婢,将姊妹也都嫁了出去,以减家里吃饭的嘴。他一个读书人,也不得不放下书本,扛起锄犁与佃户一起下地耕种,使日子勉强过得去。

    世道艰难,祖父免了佃农们的租子,但他们还是交不起税,纷纷逃往契丹。只剩了三十倾良田(辽承唐制,唐一亩=540平方米,十五亩=一顷),由他们一家人耕作,种不过来,好些田地便荒了。

    再后来,石晋换主,石重贵一上位,便拒对契丹称臣,辽太宗怒而南下灭晋。

    晋亡之后,辽太宗亦未能定鼎中原,留下个烂摊子被刘汉接手。然刘知远称帝不久便驾崩,其子刘承祐脑子抽风,逼反郭威,

    汉乾祐三年,辽天禄四年(公元950年)郭威称帝立周国。时河东刘崇据河东称帝,国号继“汉”。于是未曾安定几年的河东,战火再起。

    河东十二州,总不过三万五千户,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者均被强征入伍,仅凑出三万弱兵。

    而他与父亲、兄长全被强征入伍,家里男丁只剩了年愈七十的祖父与两岁侄儿。祖父与阿娘、嫂嫂扛起了犁锄,承担起因战争带来的繁重税赋。

    次年九月(公元951年),周攻河东,初上战场的父兄死于溃军踩踏,祖父悲痛致死。

    河东只得依附上表契丹,每年向契丹纳币十万缗寻求保护。整个河东,男丁从军,妇老幼耕种。为凑出十万缗岁币,妇女早耕晚织,官员俸禄减半,才勉强缴上。

    如此繁重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娘积劳而死,嫂嫂为了小侄儿有口饭吃,携子卖身为奴。

    在军中幸存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家,从衣食无忧的地主乡绅,到家破人亡。

    他们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只是生错了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