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永生阵 » 四

    余常乐的死已在江湖上传开二十年。他的死因逐渐变得扑朔迷离。有人说他与三个弟子大战三天三夜,最后身负重伤而死。这种说法颇有辅证,岂不见打那以后,余常乐的三个徒弟也离奇失踪了,大约是与余常乐两败俱伤,不死也已经残了。然而三人与一人同归于尽,无论双方实力如何相近,也很难凑巧做到,何况余常乐一直因实力不敌,不得不躲着三人?

    也有人说余常乐确实是得瘟疫而死的,死后三个弟子也感染了瘟疫,一同死在山洞之中。想到当初那场瘟疫,至今令人色变,离县一地,死者十九。武林中人虽然身强体壮,也不免偶尔中招。三人须不是百毒不侵,在疫区耽搁了数日,又一度搬运尸体,如何便能安然无恙。此瘟疫发作最快,从发病到身死,通常只需一株香的时间,三人一同病死,果然最是合情合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年后那个藏满秘籍的山洞才被官兵找到,因为早了谁也不敢靠近它。然而,这种说法又有不合理之处,若三人都死在了洞中,谁又把他们的死讯传将出来呢?

    这便有了第三种说法。余常乐其实并未死去,只被三个弟子囚禁起来,继续威逼着交出长生阵。大约是如此猜想,最有利于当下妄求长生不老的普罗大众,故而一时广为流传,以至于所有人似乎忘了第二种说法破灭的教训,若余常乐真被秘密囚禁起来了,别人又几时看到?

    无论何种说法更令人欢喜,余常乐死后的故事,是众所皆知的。他的一千七百余册秘籍被官兵找到,迅速流传开来,如今已经妇孺皆知,人人习练了。江湖中人更是趋之如骛,各大门派或多或少,都要在本门的武功上,糅合进余常乐的一招半式,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得是武学正统。

    当然,也有不赶潮流,独树一帜的,天目山神剑门便是其一。其对一切长生不老之术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污染武学的源泉。

    说起神剑门,它将进攻青铜门一事,是近来武林的焦点所在。作为一个开山不久的新门派,挑衅德高望重的名门正派,本来是江湖上的大忌。但一来,青铜门自余常乐之事后,口碑倒退了三千里地。二来神剑门师出有名。据说其入门大弟子何进一家连同一村被灭,青铜门正是主谋。有此两条在,再不能相互攻伐,那还叫什么江湖武林?因此,其余江湖门派都不愿来搅这趟浑水,听任两派互相厮杀便也是了。青铜门所在的茂野县,一时战云密布,人人等着看一场热闹。

    年近六旬的青铜门掌门铜狮此时早已寝食难安,眼看约战之日将近。他再次召集起门人,商量应敌对策。几个长老见他过于忧心,对他道:“掌门如何竟变得越来越怕事了。量一个新立的门派,能有几斤几两?叫弟子们勤加准备,小心应对也便是了。何故弄得提心吊胆,先挫了自己的士气?”

    铜狮道:“几位长老师叔有所不知。与余常乐一战后,我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余常乐自身固然武功了得,却不曾想他的三个弟子也是青出于兰。可知除了享誉江湖的四大掌门外,世间着实还有不少高手在。若我担心的没错,这神剑门的掌门颜厉明,很可能便是当初打伤楚沧澜的黑衣人。”

    “什么?你说是他……”众长老也是吃了一惊。当即回想起当年何家村一战的情形。原来余常乐死后,他的三个徒弟随即人间蒸发,想要打他们身上找到长生阵是不可能的了。江湖人士都慢下了心来,本以为再难找到《长生阵》了,可忽有一天,江湖风传当年起当年铜狮等三人一度与余常乐交手,再到救助余常乐的情形。时下世人追寻长生已近疯狂,这等线索一旦传出,三人必然会成为武林众矢之的。铜狮和其余两个掌门,为此再度聚首,想要查清是谁说漏了秘密。三人都坚称没有,一时难以厘清。还是佘百艳头脑灵敏,忽地想起,当初目睹三人与余常乐大战的,还有一个后生。那人年纪与佘百艳相仿,看去不会武功,莫非是他在四处嚼舌根?

    三人当下顺藤摸瓜,循着流言找到了这个后生。原来他为躲避瘟疫,一路来到了八百里外的何家村,仗着有些医术,入赘到村里大户安家了。要说他只见过余常乐与三人大战,如何还知道三人救助过余常乐呢?佘百艳一试之下,才知道原来他还跟余常乐学过几天武功。当初他也想长生不老,别过余常乐后,竟主动找到了余常乐的三个徒弟,教以扩大瘟疫,引诱余常乐出来的办法,以换取他们答应事成后也让他一窥《长生阵》。所谓吃了余常乐可以长生不老、百病不侵的说法,也是这个忘恩负义之徒编造出来的,为的只是借疫区灾民的眼睛找到余常乐。但他不曾想,余常乐被救走后,三个徒弟迁怒于他,险些将他打死,却被他硬撑一掌,装死躲过了。若不是佘百艳以他一家老小性命相威胁,他岂会交代的如此彻底,余常乐究竟死于谁手,从此便再无人知了。

    三个掌门听得义愤填膺,当下处死了这个败类。为了斩草除根,永绝流言,三日后铜狮更是带人将何家上下灭门,一时杀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附近村民以为起了盗贼,一百余号人赶将过来支援,也被青铜门一一杀尽,铜狮百般喝止不住,才知道闯了大祸。须知虽然朝廷不愿管江湖恩怨,但打杀无辜村民,换谁又能容忍。且他一江湖名门,若是这等做派,传将出去怕比先前的流言还要麻烦。铜狮的脑袋却涨得两个大,他见这是个偏僻的山村,索性心一横,干脆下令来个屠村,只要无人活着出去,日后外人见了,也必以为是山贼造的孽。好在这个村子不是太大,青铜门的手下又多,杀将起来全不费工夫。到了天黑,一村黎民算是都做了亡魂。

    铜狮尤不放心,守到半夜,看并无人夜里归来,才松了口气,盘算着如何趁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撤走。不料,正待收队时,放哨的喽啰来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骑着毛驴正赶回村来,莫不是他一早出去报了官?

    铜狮道:“休要瞎猜,若他报了官,如何还敢一个人回来。且日里也不见村民逃脱,快杀了他免生后患。”

    手下得令,便来赶杀那小子。谁知那小子不躲也不闪,见来者只顾近身,“噗”地手起一剑,反把喽啰杀了。他临死前杀猪般叫了一声,使铜狮知道事情有变。

    原来这骑毛驴的小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那出卖余常乐的后生的儿子何进。他跟着父亲也学了点武艺,本在州里读书,一早收到家书,说父亲不知被何人害了,连忙往家里赶,却不知青铜门集结了三五十人已经在屠村了。

    何进杀罢喽啰,见村子里偶有火把晃动,才知情况不妙。他赶紧调转驴头,打驴便走。这边铜狮仗着轻功高秒,已经追将过来了。

    何进听得风响,把照路的灯笼远远撇了,跳下驴来,一脚踢跑它,却返身往路边竹林便钻。那畜牲感到疼痛,屁颠屁颠往前直走,早被铜狮追上,只一拳打断了脊骨,不及哀嚎已然毙命,“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铜狮见走了骑驴的人,飞身捡回灯笼便来照看,却哪里再去寻何进?望着路边的竹海,他知寻他再无可能,急赶到前边开阔处,放火点亮了四周,守着山谷喇叭口,不让何进出去。青铜门的手下漫山遍野,搜寻起来,不敢放过一处角落。

    足足搜了两个时辰,依然不见何进踪影。眼看再不离去,天便要亮了,到时候再有人入村,叫青铜门何处遁形?无奈,铜狮下令火速逃离。正待要走时,只见山谷外一队人马赶将过来,却是附近的武林门派三合派闻讯赶来,正抓青铜门一个现形。

    那队人马也是三五十人,为首的便是三合派掌门楚沧澜。铜狮见不是官兵,先松了口气,动说自己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劝三合派不要趟这浑水。楚沧澜丝毫不为所动,他即是此处地头蛇,便要为村民讨一个公道,死活不肯放铜狮过去。两派人马剑拔弩张,眼看又是一场厮杀。

    铜狮深知,再若伤了三合派的人,青铜门在武林正道面前便休想立足了。他思量之下,只好要求与楚沧澜单打独斗,只要自己武艺高过他,他岂还会有脸阻他离开,至于日后江湖上怎么传他们屠村一事,那只好之后再虑了。

    三合派乃是东南一带的大门派,楚沧澜身居掌门之位,武功之强可谓高深莫测。面对铜狮当面叫阵,他岂会怯敌。两人做好礼数随即便动起手来。你来我往,果然正是对手。

    铜狮暗暗吃惊,他身为南派气功的魁斗,虽说及不上余常乐这样的半仙,也及不上威震武林的四大掌门,但对上超一流之下的高手,总该能赢一招半式,不曾想今日对上三合派的掌门,居然也只是难舍难分。“我毕竟还是小看了天下群雄了。”

    楚沧澜见与铜狮斗了许多时占不得半点便宜,也是暗自夸赞。自打余常乐的武功秘籍广传以来,他一度把南派气功小看了,更因平日里遇不到几个南派高手,不自觉便把南气这一支列入了武学的末流。今日会上铜狮,他原本乃是信心满满,不曾想竟然陷入苦战。照此来看,南派气功的实力在江湖上当属第一流。你看这铜狮,一招一式,全然大巧不工,都是仗着深厚内力运营,即使是他自己这般的巧劲,也全然套不住对方。

    两个人掌呼拳迎,一连打了七十余合,依旧见不得胜负,各自收住劲,跳离了圈外。

    “楚掌门果然名不虚传。”铜狮由衷佩服,“铜某空有一身内力,对招时却如入泥潭,浑身使不上劲。这才知果非一力降十会。”

    楚沧澜见他说的谦虚,也不敢失了风度,婉转道:“铜掌门内力深厚,确实不容人不佩服。只是今日青铜门的做法,与武林邪道无异,鄙人始终不敢苟同。”

    听他这话,可知他始终秉承护德卫道的想法,但语气上显然缓和了许多。原本他是要为村民讨个公道,现在却只是不敢苟同。大约是双方势均力敌,已然明了。他若坚持争斗下去,必然两败俱伤,不是明智做法。

    铜狮道:“兄弟我确实事出无奈。权请楚掌门为我保密。江湖公道,自然是该维护的。但此事若传到朝廷耳中,势必又增加他们了对武林的反感,你我同在江湖中,岂愿外人牵扯进来?”

    这话固然无耻,却也有理。武林中虽分正派邪派,但于朝廷看来,不如一视同仁来得省事。五毒帮、玄女会、月影教等门派,在江湖内外兴风作浪,早已惹得朝廷动怒;海音会更是时常招惹朝廷,险些招来兵马移除;若非几个名门正派规规矩矩,让朝廷另眼相看,恐怕皇帝老儿早就下旨禁止习武结社了。

    楚沧澜好生为难,毕竟这一带算是三合会的地头,他不能维护正道已经颜面扫地,再叫他保守秘密,岂非做了缩头乌龟。思量良久,楚沧澜道:“若要我三合会守口如瓶也并非不可能。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江湖传闻,你们青铜门得了余常乐的真传。”楚沧澜道,“愚弟我不求长生,但仰慕能人异士,好奇天下武功。是以也想知道知道余常乐先生,到底向你指点了哪些?”

    铜狮大惊失色,这才确信江湖上已经猜测青铜门得了《长生阵》了。他今日追本溯源,扑杀流言源头已然太晚。不,岂止是太晚,简直便是欲盖弥彰。

    铜狮一时百口莫辩,忽地急中生智,自称今日这一出,一半也是为了追查《长生阵》而来。他乃将那后生如何背叛余常乐,如何逃在这里入赘,自己又如何循着流言,找到并杀了他一一说了,只编造了向他逼问长生阵却无果的内容。说完忽地自己也吃了一惊,心道:“那畜牲奸滑狡诈,莫非真个知道长生阵一二。我真后悔,不该草草杀了他。”

    楚沧澜将信将疑,道:“你若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如何早早把那畜牲便杀了?我看长生阵便在你手中。”

    两边一个不断圆谎,一个只是不信,又复争吵起来。一句不上路时,竟又剑拔弩张。只是这一番剑拔弩张不再是为了维护武林正道,而是为了长生不老。

    铜狮终知自己“理亏”,将动手之际服下软来。道:“兄弟我实没找到《长生阵》,你若不信时,我这里四十三人任由搜身。”

    楚沧澜豪不含糊,当下令人将青铜门搜了个遍,自然搜不到什么《长生阵》。他尤不死心,道:“且回何家看看。必是你这粗汉搜得不细致。”

    于是乎,三合派与青铜门汇在一处,又往村中何家而去。可笑武林正道,一闻道长生不老的气息,便再也顾不得分辨黑白是非了。

    到得何家时,天尚未亮。满地的尸首颇为碍脚。铜狮往院里望时,见楼上一盏灯正飞快移动,隐约投射出一个身影来。

    “谁?”铜狮喝一声,纵身便上,轻盈落在了窗沿。

    屋内灯笼“噗”地灭了。“可悲,可悲。”一个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自楼里传来,“想不到堂堂当今武林的两大正派,为了一部或不存在的《长生阵》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这声音不见得很大,却如钟鸣般厚重,隔着楼墙传出,尚能让人人听清,仿佛说话者便在耳边一般。

    铜狮暗暗捏了把冷汗,竟还有一个高手伏在此处,只怕今日的丑事越发保守不住了。想到青铜门百年的清誉,铜狮把心一横,即使全派人马一拥而上,以众敌寡,也不能留屋内的人活着。他正要招呼门人,却见楚沧澜已经抢先闯入了楼内,随即便传出厮打声。余人正要等看胜负,不曾想,不十个回合,屋内一声掌击响起,楚沧澜横飞而出,把一面木墙撞破,直迭到院里来。

    三合门众人急忙救起。再看何家楼时,一道黑影破顶而出,却是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点屋檐一脚,纵身便去了。

    楚沧澜既已重伤落败,再也不能与青铜门纠缠。铜狮终于得以脱身,赶在天亮前离了何家村。自这一夜后,青铜门始终担忧,再有江湖人找上门来,寻问《长生阵》的事,亦或屠村的丑闻走漏,招来武林正道不齿。然而,六年来一切还算太平,武林同仁们宁愿为难臭名昭著的月影教和五毒帮,也不愿与名门正派的青铜门过不去。至于青铜门屠村一事,流言蜚语自然是有的,但好在三合派未曾出来作证,余人又拿不出证据,凭什么便敢断定是青铜门做的?何况江湖不是乐土,腥风血雨时而有之,即使是名门正派,又岂敢保证不会一时伤及无辜?时间一旧,何家村的惨案便被人淡忘了。

    如今神剑门上门寻仇,在江湖看来,已属于妄翻旧账。青铜门的长老们愣没想过,这神剑门的大弟子其实便是那一夜逃将离去的少年小子。直到掌门人提醒,他们才恍然大悟。既然神剑门的何进便是逃走的何家后人,那他的师父自然极有可能便是他出逃那一夜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