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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五:落幕时(下)

    程君溪急切地盯着她,想要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么,而此刻的荀懿,却一点不着急,反而气定神闲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可知道,执政之人,往往有个常识,常年处于征战之中的部队的账目,是死无对证的。”

    她这话所言非虚,大宋吸取了唐代因为藩镇割据而亡的教训,让军队一应供给都自中央政府而出,造成了军队没有造反能力的同时,也造成了朝廷财政的开支多半砸在了军费上。

    而程君溪对义军的支援模式也是如此,为了约束他们不去劫掠百姓,他只有把钱粮都给到了位,才能使军队保有战斗力,也正因为如此,他本人在义军之中的地位也是至高无上的——衣食父母,给钱给粮的财神爷啊。

    程君溪连连摇头,他不肯相信义军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不可能,义军虽然衣食艰苦,但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事宜来,他们都是有血性的汉子,情愿保家卫国的……荀懿,你在暗示什么?”

    荀懿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感叹他的脑子不灵光似的:“这前线的账目,可作假的地方太多了,打个比方,原本战死的人,报个未死,吃空饷。原本到了的军粮,报个劫掠,私吞,或者干脆做的小一点,把原本丢失的数目报的大一点,既让他人无知无觉,又能让自己中饱私囊——”

    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已经在说,若是我提示到这个地步,你还想不出什么来,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程君溪在这样的刺激下,自然想了起来,拿手指着她:“北方红袄军那批报了劫掠的军粮在你手里是不是?你……”他的脸被气得涨红,其实粮草被劫掠不止一次,他习惯了,故而便以为与往常一样是金军动手,哪里想到荀懿会在其中做手脚,只一个劲儿地指着荀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因为红袄军常年在北边骚扰金国境内,是牵制金国兵力的一股重要力量,所以程大官人为了筹措这批军粮,很是不容易,花了不少功夫和银钱不说,还把本应付给江淮之间两支义军的军粮临时借调走了。”荀懿道。

    这下不仅连程君溪看她的目光不对了,就连胡铨和苏瑞都觉得她几近于鬼神,他们在这别院之中住着修养,每日看看梅花,就连外间的事情都知道的不多,哪里知道这些暗潮涌动?难道这天下,真的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事情?

    “年关将至,这笔粮食没了着落,义军就要饿肚子了,你该怎么办呢?程大官人?”荀懿似乎是好心地问道。

    程君溪扶着自己的椅子把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把那把手生生地拆下来:“我可以杀了你——”

    “杀了我又有什么用。”荀懿笑道,“义军还是没有粮食和银钱,只会来伸手要粮要钱,若是在你这里要不到,他们要做什么,想必程大官人也有所了解吧?到时候他们开始劫掠百姓的时候,你是这江淮徽商的头一把交椅,岂能免祸?”

    程君溪面色灰败下来,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看着荀懿,他知道荀懿一定有办法能救他,可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向一个被他视为自己生平最大敌手的女子屈膝投降。

    他甚至有种预感,照他刚刚对荀懿的所作所为,荀懿开出来的条件,也是他肯定不能接受的。

    “你看,好歹你这一片真情,我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我会把那批军粮还回去,还会抽调别的军粮去其他义军,当然了,你要把安西都护府的银钱还回来,而且,从此之后,你和你手下的义军,都对我安西都护府俯首称臣,惟命是从。”荀懿依旧是含笑地说了这话,似乎还有几多柔情一般。

    程君溪苦笑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那……还有第二条么?”

    “第二条么,就是你死——”荀懿变了语调,冷冷如九天冰雪。

    程君溪撇撇嘴,似乎还想勉强笑笑,可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让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分明知道,这第二条和第一条区别并不大,他死了,程家必然为了争夺权力乱成一团,义军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人照看,到时候她荀懿再想对缺衣少粮陷入困窘的义军下手,只要施以蝇头小利,便可换得他们俯首称臣。

    这对她,和她背后雄厚的安西都护府而言,易如反掌。

    他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假他人之手的心情,勉强撑起自己,才走到书桌边,拿了纸笔,执笔的手几乎都要不稳起来。众人看着他,却没有一个出言安慰,开口相劝的——直到他颤颤巍巍地把那封书信写完,交到谢衡手上:“谢棋士,这封信是向义军首领说明情况的,你看吧。”

    谢衡看完,双手把它递给荀懿:“君上,这封信没有问题。”

    程君溪道:“我若是再敢在君上面前玩弄手段,可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他不敢再直呼其名,只敢以“君上”尊称,可见对于荀懿已经是忌惮的了。

    荀懿自然信得过谢衡,只把那封信放在手边,并不再去感知它:“哦?你是要向我俯首屈膝了?”

    这话原是程君溪说来羞辱她的,她现在原模原样地奉还,而程君溪也只能生受,他从唇边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不,荀君上……我愿意写这封信,不过是不想再让你多费心力去整治那帮粗人,我不会屈膝于你的。”

    他忽然暴起,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是两行清泪滑落:“我怎么能屈膝于你,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和你平起平坐的机会……怎么可能甘心,此生只能坐在你下手看着你,再无与你并肩的希望!”他说到这里,忽然哽咽:“若是如此,我此生还有什么生趣。”

    他说到此处,忽然整理仪容,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既然如此,就请你赐我一死好了,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是甘愿的。只要你记住,你曾经有这么一个,自以为是一般地倾心于你的对手……”

    他向荀懿摊开双手,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