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弈妙手
这棋馆老板倒没有白收谢衡的银子。
谢衡一路跟着他走了不远，就听到那丰乐楼里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和莺莺燕燕们的笑语。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就见着停马桩，抬头一望，便是那雕梁画栋，三层五楼的楼阁。招牌上的“丰乐楼”三个字苍劲有力，又不知是哪一位大家的笔。
谢衡跟那棋馆老板进了楼，楼上已经有好些浓妆艳抹的女妓冲着他笑，更有几个大胆的，已经把自己的帕子抛了下来。
谢衡好歹身负武功，用起轻功身法来，左右闪避了过去。
这棋馆老板，自然有那极为相熟的茶博士迎上来，问他要些什么。
而那老板却悄悄地把他拽到一边去，给他塞了点碎银子，又叮嘱了几句，才让他去寻那一叶翁。
就在这么一小点时间里，又有几个游荡着替店家招揽客人的帮闲，看谢衡面容清俊，身穿着的挂着的都是上好的东西，想来一定是个富家子弟。
各个凑过来问他要不要找些小娘子玩乐，又有问他可是头一回的来的。笑容颇为猥琐，倒把谢衡弄得无所适从起来。
虽说荀懿不禁他来这些地方，但安西都护府下棋讲求一个士族的“雅”字，是从来不在这种地方开棋局的。
那棋馆主人好容易从一群帮闲里把他拽出来，领着他离开这满堂议论大盘的鼎沸人声，穿过一道回廊，绕过一处竹林，才觉得耳边清静下来。
那一叶翁已经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了，白发白须，一身青衣，倒有几分道骨仙风，看到谢衡，也不过扫他两眼，问那棋馆主人道：“这便是你家那个要来长长见识的子侄?”
那棋馆主人连连点头，做出一副十分谦卑的样子：“师傅放心，这孩子可老实了，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原来这也是一对师徒，谢衡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师荀懿——他对荀懿自然十分尊敬，但可绝对不到这种几乎是卑躬屈膝的地步，想来这师徒关系也不那么简单。
但这是别人的事情，与大义无碍，他也犯不着多想。
一叶翁也不多说话，就点一点他：“成吧，你且跟我来，不要出声就好。”
棋盘上的厮杀往往旷日持久，若要一方因为没有思路或者默默计算而陷入长考之中，空闲等待的时间就更多了。一叶翁这个裁判自然不需要时时坐在那里，有时若兴致来了，他还要到前头去指点指点大盘呢。
他们一道上了五楼，看到处处帘幕低垂，上来侍候的女子都是低眉顺眼，大气也不出一声的，生怕把棋手的思路惊了去。
这里也有几个包厢位置，都是帘幕低垂，只看得人影绰绰约约，谢衡自来中原，也下过几场棋局，自然知道这里头多半是些不能露面的贵人，甚至是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
儒家有“非礼勿视”的训诫，他也不关心那些，就不往那边多看，只跟着一叶翁坐下来，看那棋局。
此地有两个侍女专门记谱传谱，故而纵然外头喧闹不绝于耳，这里却是绝对安静的。
谢衡倒是喜欢且习惯这种安静，这熟悉的安静让他抛却了要处理的那些杂事，只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这一盘陈留执白，张邯执黑，开头是普遍的布局，黑棋的连星对了白棋的错小目，谁也不曾占了便宜去。
之后的棋局倒也算是平稳，跳出去在低位的一手黑棋，向着攻占一角而去。
他这一手倒是顺应了围棋里有句口诀，叫做“金角银边草肚皮”。
说起围棋，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
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所以人常说围棋是仙家的游戏，技巧是教不来的。
但若要谢衡自己说其本质，还是一个讲求“以最少的子围最多的地”的游戏，所以这口诀也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仙家心法，而是出自于利益的考量:围住一角，只需一子而已，用子最少，最为宝贵。
那陈留怎么甘心示弱?只把白棋也落了一子过去，一挡，两人便开始争夺这右下宝地，你来我往，十余手后，各自不分伯仲，留了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局面。
张邯到底年少些，立马又跳出去一枚黑子，再开一地争夺，烽烟烧了半盘，谁也不肯相让，一叶翁看着直皱眉，只觉得这两人的棋都杀气太盛，这盘非得天昏地暗不可。
谢衡更年少些，但他是长于杀棋的人，看他们却是觉得不足了些，这盘棋根本未到厮杀的时候。
何况，那黑棋每每开辟一地，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实力不够，要把棋局搅得乱些罢了。
他正思忖着，黑棋如何绝处逢生，却看那白棋忽而一打，极为爽快地要发出自己的胜利宣言来，不禁摇了摇头，太大意了，这随手一打露出了多少破绽。
他虽然动作细微，但在这样紧张的关头，三人都高度紧张，被他这样一动，不禁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他不好意思起来，只低头看那棋盘。
张邯倒是受他启发，福至心灵一般，往来几手之后忽而一立！
此杀招一出，棋盘上情势陡转，原本的胜利宣言成为了堵死自己去路的悬崖峭壁。陈留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思索起脱逃手段来。
这情势又开始纠缠起来，张邯倒好似找到了窍门一般，借了之前虎的一手和黑子左下的几枚残子，与那陈留一路战了下去。
可惜那一手打后被立的杀招，着实太过亏损，满盘的形式任凭陈留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扳回胜局，最后不得不惨淡地投子认输。
一叶翁长舒一口气，把结果传了下去：“黑棋中盘胜。”
这一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匣子一般，周围窸窸窣窣地响起说话的声音，甚至还夹杂了一两个清脆的女子声音。
谢衡倒不关心来了什么贵人，只看陈留和张邯复盘，复到虎时，陈留不禁感慨起来：“我倒没想到这个虎是先手，唉，若是我看到了，必然不会让你了。”
张邯笑笑，并未接话。待到复盘完毕，陈留闷闷不乐地道了一句：“兀那小郎君，你怎么也不指点我一下？”他这显然是说谢衡在棋盘中摇头给了张邯提示的事情。
他看谢衡跟着一叶翁上来，自然以为他是一叶翁的亲眷，倒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这话。
张邯给谢衡解围道：“原是我的运气好，与小郎君无关的。”
谢衡倒是认了真，便指着棋盘道：“要是在这里，白棋再打一下，那之前黑棋的虎便失了作用了。”
三人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一叶翁也凑了过去一道复盘，却恰如谢衡所说，若是白棋打了一下，这一虎就成了个单官——再没有用处的。
陈留不禁“啊呀”一声，莫说张邯，连一叶翁都大为惊叹，这不是原说来长长见识的子侄么？怎么这么厉害?
他疑惑地开口：“你是？”
谢衡起身道礼而去，只留了一句：
“在下，安西谢衡。”
谢衡一路跟着他走了不远，就听到那丰乐楼里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和莺莺燕燕们的笑语。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就见着停马桩，抬头一望，便是那雕梁画栋，三层五楼的楼阁。招牌上的“丰乐楼”三个字苍劲有力，又不知是哪一位大家的笔。
谢衡跟那棋馆老板进了楼，楼上已经有好些浓妆艳抹的女妓冲着他笑，更有几个大胆的，已经把自己的帕子抛了下来。
谢衡好歹身负武功，用起轻功身法来，左右闪避了过去。
这棋馆老板，自然有那极为相熟的茶博士迎上来，问他要些什么。
而那老板却悄悄地把他拽到一边去，给他塞了点碎银子，又叮嘱了几句，才让他去寻那一叶翁。
就在这么一小点时间里，又有几个游荡着替店家招揽客人的帮闲，看谢衡面容清俊，身穿着的挂着的都是上好的东西，想来一定是个富家子弟。
各个凑过来问他要不要找些小娘子玩乐，又有问他可是头一回的来的。笑容颇为猥琐，倒把谢衡弄得无所适从起来。
虽说荀懿不禁他来这些地方，但安西都护府下棋讲求一个士族的“雅”字，是从来不在这种地方开棋局的。
那棋馆主人好容易从一群帮闲里把他拽出来，领着他离开这满堂议论大盘的鼎沸人声，穿过一道回廊，绕过一处竹林，才觉得耳边清静下来。
那一叶翁已经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了，白发白须，一身青衣，倒有几分道骨仙风，看到谢衡，也不过扫他两眼，问那棋馆主人道：“这便是你家那个要来长长见识的子侄?”
那棋馆主人连连点头，做出一副十分谦卑的样子：“师傅放心，这孩子可老实了，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原来这也是一对师徒，谢衡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师荀懿——他对荀懿自然十分尊敬，但可绝对不到这种几乎是卑躬屈膝的地步，想来这师徒关系也不那么简单。
但这是别人的事情，与大义无碍，他也犯不着多想。
一叶翁也不多说话，就点一点他：“成吧，你且跟我来，不要出声就好。”
棋盘上的厮杀往往旷日持久，若要一方因为没有思路或者默默计算而陷入长考之中，空闲等待的时间就更多了。一叶翁这个裁判自然不需要时时坐在那里，有时若兴致来了，他还要到前头去指点指点大盘呢。
他们一道上了五楼，看到处处帘幕低垂，上来侍候的女子都是低眉顺眼，大气也不出一声的，生怕把棋手的思路惊了去。
这里也有几个包厢位置，都是帘幕低垂，只看得人影绰绰约约，谢衡自来中原，也下过几场棋局，自然知道这里头多半是些不能露面的贵人，甚至是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
儒家有“非礼勿视”的训诫，他也不关心那些，就不往那边多看，只跟着一叶翁坐下来，看那棋局。
此地有两个侍女专门记谱传谱，故而纵然外头喧闹不绝于耳，这里却是绝对安静的。
谢衡倒是喜欢且习惯这种安静，这熟悉的安静让他抛却了要处理的那些杂事，只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这一盘陈留执白，张邯执黑，开头是普遍的布局，黑棋的连星对了白棋的错小目，谁也不曾占了便宜去。
之后的棋局倒也算是平稳，跳出去在低位的一手黑棋，向着攻占一角而去。
他这一手倒是顺应了围棋里有句口诀，叫做“金角银边草肚皮”。
说起围棋，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
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所以人常说围棋是仙家的游戏，技巧是教不来的。
但若要谢衡自己说其本质，还是一个讲求“以最少的子围最多的地”的游戏，所以这口诀也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仙家心法，而是出自于利益的考量:围住一角，只需一子而已，用子最少，最为宝贵。
那陈留怎么甘心示弱?只把白棋也落了一子过去，一挡，两人便开始争夺这右下宝地，你来我往，十余手后，各自不分伯仲，留了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局面。
张邯到底年少些，立马又跳出去一枚黑子，再开一地争夺，烽烟烧了半盘，谁也不肯相让，一叶翁看着直皱眉，只觉得这两人的棋都杀气太盛，这盘非得天昏地暗不可。
谢衡更年少些，但他是长于杀棋的人，看他们却是觉得不足了些，这盘棋根本未到厮杀的时候。
何况，那黑棋每每开辟一地，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实力不够，要把棋局搅得乱些罢了。
他正思忖着，黑棋如何绝处逢生，却看那白棋忽而一打，极为爽快地要发出自己的胜利宣言来，不禁摇了摇头，太大意了，这随手一打露出了多少破绽。
他虽然动作细微，但在这样紧张的关头，三人都高度紧张，被他这样一动，不禁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他不好意思起来，只低头看那棋盘。
张邯倒是受他启发，福至心灵一般，往来几手之后忽而一立！
此杀招一出，棋盘上情势陡转，原本的胜利宣言成为了堵死自己去路的悬崖峭壁。陈留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思索起脱逃手段来。
这情势又开始纠缠起来，张邯倒好似找到了窍门一般，借了之前虎的一手和黑子左下的几枚残子，与那陈留一路战了下去。
可惜那一手打后被立的杀招，着实太过亏损，满盘的形式任凭陈留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扳回胜局，最后不得不惨淡地投子认输。
一叶翁长舒一口气，把结果传了下去：“黑棋中盘胜。”
这一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匣子一般，周围窸窸窣窣地响起说话的声音，甚至还夹杂了一两个清脆的女子声音。
谢衡倒不关心来了什么贵人，只看陈留和张邯复盘，复到虎时，陈留不禁感慨起来：“我倒没想到这个虎是先手，唉，若是我看到了，必然不会让你了。”
张邯笑笑，并未接话。待到复盘完毕，陈留闷闷不乐地道了一句：“兀那小郎君，你怎么也不指点我一下？”他这显然是说谢衡在棋盘中摇头给了张邯提示的事情。
他看谢衡跟着一叶翁上来，自然以为他是一叶翁的亲眷，倒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这话。
张邯给谢衡解围道：“原是我的运气好，与小郎君无关的。”
谢衡倒是认了真，便指着棋盘道：“要是在这里，白棋再打一下，那之前黑棋的虎便失了作用了。”
三人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一叶翁也凑了过去一道复盘，却恰如谢衡所说，若是白棋打了一下，这一虎就成了个单官——再没有用处的。
陈留不禁“啊呀”一声，莫说张邯，连一叶翁都大为惊叹，这不是原说来长长见识的子侄么？怎么这么厉害?
他疑惑地开口：“你是？”
谢衡起身道礼而去，只留了一句：
“在下，安西谢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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