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清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荀懿并没有很快地理解分别二字的真正含义，直到独自度过等在自己房间之前的无数个黄昏和夜晚。
在青草逐渐枯黄的岁月里，她才渐渐地意识到这一点，她会在喊出“哥哥”的时候，很快地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边，然后学会收声，闭嘴，一个字也不继续下去。
在大夫人管理下的安西都护府中，这样亲昵的词语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所以他们规规矩矩地互相称呼为“兄长”与“女弟”。
只是荀懿这样一个年幼的女孩在这种事情上犯错，不会有人在乎。实话说，连荀懿这个名字，在安西都护府中都少有人提及。
比起她那位几乎是出尽了风头，以至于为这种风头所累的兄长，荀懿似乎在更小的时候就恪守着儒家的中庸之道，她不太出挑，也不太说话，甚至连笑都不怎么笑，常常只是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那些名义上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和自己一样失去了亲生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互相陷害、然后去争夺来自夫人与都护的目光和宠爱……
荀峰一直不是个好父亲，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他只看重那些出挑的孩子，然后予以他们无限的宠爱，把他们几乎捧到天上去，而在某个哪怕没有人意识到的点，那些孩子触怒了他，就会遭到无情的唾弃。
抛弃感情而只看中利益，这可能是妻妾和孩子太多的薄情帝王所必须的一项技能？
荀懿不知道，她还没有到能把自己的观察归纳总结的地步，实际上什么控制感情、什么看重利益对于那个时候的小女孩而言都是虚话，她的谨慎不过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所做出的自保举动。
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为了无法学习武功的身体状况而悲伤。
母亲怀孕时的种种举动没有伤害到她的性命，却给她留下了一副烂摊子似的身体，这或许会赢得同样对此道毫无天赋的大夫人的一点同情，但是对于无比看重武力的安西都护府而言，这一特征几乎为她的命运铺垫好了基调。
似乎这个孩子最好的命运就是在心生怜爱的大夫人的安排下被下嫁到哪个稍微好一点的臣子家中。
她失去了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同练武的机会，大夫人曾经想过提前派教导的嬷嬷教她学些女红一类的东西，为之后的主母之路做个铺垫，可惜在几日之后就匆匆作罢，一则是这个打眼的举动传到了荀峰那里，被荀峰认为毫无必要，二则是荀懿本人在这种事情上着实毫无天赋可言，她差点儿在学刺绣的时候把自己的血染出一朵梅花。
所以在秋日的整个下午里，她把时间花在了弹琴、读书、习字、下棋这样的事情上面，虽然她对此素有天赋，但管理洒扫的嬷嬷却犯了难，这本应该是打扫孩子们的屋舍的时间，她留在那里，总是麻烦。
按说荀懿这样安静的性子，安置她总是容易的，不过就另腾个地方给她看看书什么的罢了，一个孩子，又什么都做不了的。可偏偏那位嬷嬷懒政惯了，又欺负这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孩子，就一句话，把她丢出去了事，还下了一番功夫，威胁她不准说出去。
于是荀懿冬日的下午，就剩下了在宏大而空荡的安西都护府闲逛这么一个事情。
她常常绕过花园里那些凋落的树木，看着山茶花在枝头慢慢地绽开，然后在亭子间坐一会儿，低声念诵着书本的句子或回忆一盘棋谱，最后因为晚来的冬风而瑟瑟地跳起来，慢慢地寻找温暖的地方。
有时候是闲聊的侍女们的廊下，有时候是一个不受宠的姬妾的屋子，有时候是乐人们排练的后台……她在一次次拒绝和接纳中学会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和他们亲近起来，然后了解他们的故事。
她逐渐摸出一套规律之后，属于孩童的好奇心就把她带到了更远的地方，她想要听听别人的话，听一听不一样的故事，看看这个庞大的安西都护府还有什么别的秘密。
一个下午，她费劲儿地从一群不知为何而布置的山石穿出去，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迎着冬风瑟瑟作响，天空晴朗无云，直射而下穿透叶层的日光给了她探索的勇气，于是她就遇见了那个人——
身着一身灰色的袍服的男人，站在一间简陋的竹舍前看着她，目光温煦，待到她跑到跟前的时候，听到他呓语一般地说话：“这是谁家的小兔子跑到我这里来了？”
她被这个人抱起来，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眉眼弯弯，带着汉人的温润之美。
她想他年少时一定是很喜欢笑的，以至于眼角都有着极为明显的笑纹，但她已经学会了不随意打探别人的过往，所以试探地开口：“我叫荀懿，不知道先生是……?”
她记得她认得一个因为年老而不再弹奏乐曲的乐工，是乐舞班子里曾经的核心人物之一，她开口叫他：“老爷子”的时候，他曾经打断过她，告诉她应该叫“先生”。
她直觉一样地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喜欢“先生”这个称呼的。
如她所料的那般，那个人放下她，笑出了声，以至于惊起了一些飞鸟。他低身问道：“你是都护的女儿，对不对？”
荀懿觉得他说到“都护”这两个字的情绪过于复杂，让她不那么敢开口接话。但隐瞒此事是没有必要的，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安西都护府里不可能有她这样年纪的侍女，所以她点了点头，在他沉思的时候怯生生地问他：“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是谁呢？先生？”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那个蹲下身来，向她伸出了手，如是自我介绍道，“我叫虞清微，是你父亲的曾经的长史、阶下囚和禁脔，之后，会是你的先生——或者你可以叫我，师傅。”
那个时候的荀懿并不了解虞清微所说的那三个词代表着他如何跌宕起伏的过去，她只是欣喜于能拥有一位“师傅”，于是她向他伸出了手，叫了一声：
“师傅。”
荀懿并没有很快地理解分别二字的真正含义，直到独自度过等在自己房间之前的无数个黄昏和夜晚。
在青草逐渐枯黄的岁月里，她才渐渐地意识到这一点，她会在喊出“哥哥”的时候，很快地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边，然后学会收声，闭嘴，一个字也不继续下去。
在大夫人管理下的安西都护府中，这样亲昵的词语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所以他们规规矩矩地互相称呼为“兄长”与“女弟”。
只是荀懿这样一个年幼的女孩在这种事情上犯错，不会有人在乎。实话说，连荀懿这个名字，在安西都护府中都少有人提及。
比起她那位几乎是出尽了风头，以至于为这种风头所累的兄长，荀懿似乎在更小的时候就恪守着儒家的中庸之道，她不太出挑，也不太说话，甚至连笑都不怎么笑，常常只是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那些名义上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和自己一样失去了亲生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互相陷害、然后去争夺来自夫人与都护的目光和宠爱……
荀峰一直不是个好父亲，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他只看重那些出挑的孩子，然后予以他们无限的宠爱，把他们几乎捧到天上去，而在某个哪怕没有人意识到的点，那些孩子触怒了他，就会遭到无情的唾弃。
抛弃感情而只看中利益，这可能是妻妾和孩子太多的薄情帝王所必须的一项技能？
荀懿不知道，她还没有到能把自己的观察归纳总结的地步，实际上什么控制感情、什么看重利益对于那个时候的小女孩而言都是虚话，她的谨慎不过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所做出的自保举动。
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为了无法学习武功的身体状况而悲伤。
母亲怀孕时的种种举动没有伤害到她的性命，却给她留下了一副烂摊子似的身体，这或许会赢得同样对此道毫无天赋的大夫人的一点同情，但是对于无比看重武力的安西都护府而言，这一特征几乎为她的命运铺垫好了基调。
似乎这个孩子最好的命运就是在心生怜爱的大夫人的安排下被下嫁到哪个稍微好一点的臣子家中。
她失去了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同练武的机会，大夫人曾经想过提前派教导的嬷嬷教她学些女红一类的东西，为之后的主母之路做个铺垫，可惜在几日之后就匆匆作罢，一则是这个打眼的举动传到了荀峰那里，被荀峰认为毫无必要，二则是荀懿本人在这种事情上着实毫无天赋可言，她差点儿在学刺绣的时候把自己的血染出一朵梅花。
所以在秋日的整个下午里，她把时间花在了弹琴、读书、习字、下棋这样的事情上面，虽然她对此素有天赋，但管理洒扫的嬷嬷却犯了难，这本应该是打扫孩子们的屋舍的时间，她留在那里，总是麻烦。
按说荀懿这样安静的性子，安置她总是容易的，不过就另腾个地方给她看看书什么的罢了，一个孩子，又什么都做不了的。可偏偏那位嬷嬷懒政惯了，又欺负这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孩子，就一句话，把她丢出去了事，还下了一番功夫，威胁她不准说出去。
于是荀懿冬日的下午，就剩下了在宏大而空荡的安西都护府闲逛这么一个事情。
她常常绕过花园里那些凋落的树木，看着山茶花在枝头慢慢地绽开，然后在亭子间坐一会儿，低声念诵着书本的句子或回忆一盘棋谱，最后因为晚来的冬风而瑟瑟地跳起来，慢慢地寻找温暖的地方。
有时候是闲聊的侍女们的廊下，有时候是一个不受宠的姬妾的屋子，有时候是乐人们排练的后台……她在一次次拒绝和接纳中学会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和他们亲近起来，然后了解他们的故事。
她逐渐摸出一套规律之后，属于孩童的好奇心就把她带到了更远的地方，她想要听听别人的话，听一听不一样的故事，看看这个庞大的安西都护府还有什么别的秘密。
一个下午，她费劲儿地从一群不知为何而布置的山石穿出去，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迎着冬风瑟瑟作响，天空晴朗无云，直射而下穿透叶层的日光给了她探索的勇气，于是她就遇见了那个人——
身着一身灰色的袍服的男人，站在一间简陋的竹舍前看着她，目光温煦，待到她跑到跟前的时候，听到他呓语一般地说话：“这是谁家的小兔子跑到我这里来了？”
她被这个人抱起来，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眉眼弯弯，带着汉人的温润之美。
她想他年少时一定是很喜欢笑的，以至于眼角都有着极为明显的笑纹，但她已经学会了不随意打探别人的过往，所以试探地开口：“我叫荀懿，不知道先生是……?”
她记得她认得一个因为年老而不再弹奏乐曲的乐工，是乐舞班子里曾经的核心人物之一，她开口叫他：“老爷子”的时候，他曾经打断过她，告诉她应该叫“先生”。
她直觉一样地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喜欢“先生”这个称呼的。
如她所料的那般，那个人放下她，笑出了声，以至于惊起了一些飞鸟。他低身问道：“你是都护的女儿，对不对？”
荀懿觉得他说到“都护”这两个字的情绪过于复杂，让她不那么敢开口接话。但隐瞒此事是没有必要的，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安西都护府里不可能有她这样年纪的侍女，所以她点了点头，在他沉思的时候怯生生地问他：“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是谁呢？先生？”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那个蹲下身来，向她伸出了手，如是自我介绍道，“我叫虞清微，是你父亲的曾经的长史、阶下囚和禁脔，之后，会是你的先生——或者你可以叫我，师傅。”
那个时候的荀懿并不了解虞清微所说的那三个词代表着他如何跌宕起伏的过去，她只是欣喜于能拥有一位“师傅”，于是她向他伸出了手，叫了一声：
“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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