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凝望深渊

    有那么几天，王叶整个人都活在恍惚之中，她不知道怎么给别人看病，她开的检查多了，有的病人一来还没说几句她就把检查单开出来了，支走病人，反正检查对他们没什么坏处，反正这样能让自己安静些。可安静下来干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在面对一病区三十二床的病人的时候，才会回过神来。

    她从未正经了解过床上的这个病人，她是个小姑娘，今年只有十七岁，脸庞显瘦，沉默寡言，她是医院的常客，她人生十七年的旅程中至少有一半是在这家医院度过的，王叶本应该好好了解她，可是每天收治的病人太多了，她不得不学会忘记，医院这个地方，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每个家庭也有每个家庭的不幸，要是常含同情心，这个医生一定会被压垮，所以，做一名普通医生的最好心态就是，把它当成一份工作，专家除外。她想和小姑娘说些什么，但是小姑娘已经不能开口讲话了，气管插管，深静脉导管，胃管，胆道T型管，加上心电监护和输液管，她就像一个连着各种线路的机器。王叶有些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和姑娘多说几句，为什么自己以前那么冷漠。王叶站在病床前发呆的间隙，女孩的父母回来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塑料袋里装着准备洗的衣服和毛巾，他们是外地人来这求医的，有可能住在门口老居民小区非常廉价的出租屋里，或者他们干脆就在离医院不远的地下通道里过夜。父母看见王叶正站在女儿床前就激动地跑上来问自己地女儿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从女儿小时候有明显地蹲踞现象开始，就伴随着有偶地晕厥，起先在老家地医院里看病，知道十多岁，女儿不明原因地症状越来越严重，才来到了大医院，伴随着晕厥地次数逐渐增多，大医院地大夫告诉他们，女儿最佳地手术机会已经丧失，现在随时有可能长眠不醒。父母卖掉了家里的店，卖掉了家里的房，和女儿生活在一起，他们知道，女儿就像树叶上摇摇欲坠的水滴，随时都有可能坠入大地，从此无处找寻。

    王叶只能安慰女孩的父母，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可能会治好女孩的医疗手段她的父母肯定掏不起，他能做的就是尽力维持女孩的生命体征，只不过这次，连她也心里没谱。这姑娘本来应该生活在灿烂里，这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纪，无忧无虑，她本应该拥有一堆朋友，尽情的欢乐，她本应该有甜美的爱情，尽管这段爱情的尽头注定是个悲剧，她本应该在稚嫩的脸上蹩脚地画上假装成熟的妆容来表现美丽，殊不知完美的素颜才是三十岁以后的女人余生都在追求的样子。但现在女孩却面容焦黄地躺在床上，像极了一个濒死的老人。在这间屋子里，一切都充满了死的生机，病床上的人都被死神眷顾已久，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让自己厌恶但又留恋的人世间，除了女孩病床旁的桌子上摆的一只鱼，它不是什么观赏用的金鱼，更像是从湖里钓上来的鲤鱼，可能是因为太小，主人不愿意吃它，于是就送给了她的父母，或者是父母买回来讨女孩子欢心的，它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可王叶看它时，它还像刚来到这里一样，惊慌的乱窜，用自己的头不断地撞击着玻璃瓶子。

    她想尽量忘记老头和她说过的，一旦有了威胁，她对职位的渴求忽然就不再那么强烈，自己反正是快退休的人了，就算是当上了又能怎么样，自己早已经年过半百，她骗自己，即便当上了院长也不能给女儿带来什么，应该不能带来什么，是的，她当然不知道，因为她还没有当过，她只能臆想，只能自欺欺人，只能做一只吃不到葡萄还嫌葡萄酸的狐狸。另外的十万块钱，她也没有动，不光没有动，她连文件袋都没有打开过，东窗事发又能怎么样？最严重也就是提前退休，没关系，还有灿烂的老年生活等着她。在她决定清白到底的那个早晨，她接到了大学的电话。她以为是让她去讲课，匆匆背上了电脑，就开车去大学了。并没有学生等着她，也没有教室等着她。在一件狭小的屋子里，几个人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有几个人王叶认识，大学校长，人事处长，还有几个，王叶不认识，她以为自己已经在某种斗争中败下阵来了，她也许已经被揭发了，她伸出了脖子，等待一切。一位年轻人却笑嘻嘻的对她说，这是她被扶正前的一次例行谈话。旁边的校长帮腔道，在座的几位陌生人是组织部的。王叶忽然愣在那里，她先是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她没有想到此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她没有想到，一切居然这么快。没有人愿意等在那里，等着王叶细细的思量，王叶也没有时间细细思量，她痛快的答应了，痛快的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她在惊讶中和其他人握手，然后惊讶地走出了那间屋子。

    她地任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其他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地速度就被公之于众，她拒绝了几乎所有人吃饭或者谈心的邀请，她根本没有心思，那几天她也没有去医院，因为那间特护病房，她越看就越像个魔窟，里面住着一位法力无边的鬼怪。再次去单位的时候，她的办公室已经被搬到了行政楼，一个安静的，周围一片的葱郁的房间，桌子上也已经摆好了需要她签字的文件，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慢慢清醒过来，自己好像真的梦想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