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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林深

    周善的生活开始丰富了那么一些,每天除了帮着村里人打理农活教孩子们写字外,又多了点事干。

    倒不是期待竹平安真能走上武道山巅,这事谁都没保障,更何况竹平安资质虽说在村里小娃里边身子骨属拔尖的,可放到城里头,还有那个偌大的江湖上,就不算得什么出众的了。

    先天条件不说,武夫一路所求唯有登高一事,早在孩童懵懂时候就要做出打算,每天打磨锻炼筋骨,更需要时间来吃下一部能淬炼筋脉的功法。

    而功法又是另一个问题,江湖上名门大家都能有一套自己拿得出手的功法,不过多数都是秘传,像武当龙虎一样功法到处传的大门派可谓少之又少。

    竹平安天赋不行,老远偏僻的小村庄也不大能指望有什么能人异士专门赶路来这为竹平安传授功法,不切实际,且没有规矩。

    周善真没有一丝指望竹平安能练出点什么玩意来,只不过老头子的一些想念,总想跟谁说说,跟这片江湖说说。

    指着多跟少年说说自己的往事,再让少年带着故事走去那片江湖,好歹能让多几个人听听,不论信与否。

    “听好,我这一手开山拳算不上什么传神功夫,无非就是苦练二字。”

    走出深山有些日子,境界虽不像当年那般波澜壮阔,但好歹也谈得上一方豪杰,天天弄些简单的农活活动开了身子,身手好歹还是能在竹平安这样没见过大世面的娃子面前摆点阔谱。

    周善左手握一搓捻燃起的枯枝,右手持一根木棒在地上写写画画:“不怕告诉你这娃儿,这开山拳真要练起来,没武当那般玄乎,也没那些成天飞剑的惹眼,简单了些,除了能个打架之外也没啥好地方,而且习武一路上艰辛不是你能想的。”

    竹平安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

    “准备好了?”周善斜眼看了看这傻小子。后者点了点头。

    “先两个时辰马步。不要动。”

    竹平安乖乖往前一站,双腿一弯,杵在原地。

    周善伸出木棍敲打着竹平安的肩脊:“腿再屈些,腰板挺直!”

    竹平安照周善的要求站了不到一个时辰,腿肚开始打颤。周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竹平安还真不是自己这门功夫的料子。

    开山拳拳谱容易,入门也不难,而其最重要的部分便是熬。熬过了体魄,熬过了技艺,最后再熬过一些年月。无非就这样。周善自己一路走过来虽说走运,但其中的煎熬自己可不会在江湖上炫耀。

    周善看着竹平安开始有些摇晃的身子。小子对自己不够狠,真要学了拳,顶天了也就是给这个天下多了一个江湖上的二愣子。

    竹平安虽然摇摇晃晃,但总归还是撑过了两个时辰,死狗一样瘫倒在地上,朝周善方向给出一张全是泥巴的脸,虽说疲惫但眼神依旧闪烁,特别期待地顶着周善。

    周善坐在原地,说出了自己想了两个时辰的话:“还算可以,可以后真要有机会去了那城里的别个地方的,记得别出头。”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话:“估摸着出了头更没得姑娘看得上了。”

    竹平安一扭头,把脸又埋进地里,乐道:“好歹能去见见世面。”

    次日,竹平安大中午地就跑来了周善的小屋里,手上还抱了些枯枝,手指间还挂了一个布包,翻出来两白馒头。周善瞧了一眼,又转头开始烤自己刚抓上的田鸡。

    老少二人就着馒头加上田鸡身上那一点肉,还加上了邻里送来的一些花生,蹲在小屋门口吃得回味无穷。

    “竹平安,你曾跟你家里天天去县城集市里卖东西?”

    竹平安点点头,嘴里嚼着馒头含糊不清道:“一个月能去两次,送些柴火煤炭,帮村里送些鸡鸭。现在娘说家里还算好过,有时候也能去县城里逛荡。”

    “你爹呢?”周善双眼平视前方的田野,问道。

    “我爹……我爹说他自个能算半个江湖游侠,在远些的城里,挣得不少,每几个月还拖村里人送回来好多钱。”竹平安专心对付手里那全是骨头只带丁点儿肉丝的田鸡腿,头也没抬说道。

    “那你们还忙地里的事?不找你爹去?”

    竹平安抬头对着周善笑笑:“爹说那边说不动荡也不是,说动荡也就那样,可家里人去了他就不放心,让我们安安心心在村里生活,还叫娘把田里的活放放,养些鸡鸭就行了,没必要那么操劳。”

    说到一半,竹平安的脑袋有耷拉下去:“可娘不愿意,还说爹在外边太危险,不知道哪天人就没了,赶紧回家里帮衬些,还告诉我和竹铃,多学学怎么照顾自己,指不定哪天爹娘早些日子走了还能在这世道活下去。哎呀,我也知道爹娘有些事未雨绸缪,可是到底心里,顶不耐烦。”

    周善点点头:“人是如此。要说道理,你爹娘都没错,都想为你多想些,不过方法不大一样。”

    “哎……”竹平安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早些时候还好的,我小时候爹还还在村里,教我认了些字,可对竹铃出生后他就到那个啥青城去了,别说教认字了,也就一年见上两面,真是忙起来,一年都见不上一次。一封信都能给娘盼半年嘞。”

    周善也叹了口气,两眼茫茫:“在这世上活着都不容易,别说你们,当年天下还乱的时候,谁都不清楚能不能吃上第二天的一顿饭。”说着又指了指自己:“就连江湖上的豪杰,都是如此。”

    竹平安刚要一口咽下半个馒头,听到这话立即转过头来,神采奕奕,周善见状笑道:“想听故事?”

    竹平安猛点头。

    周善扯了一点馒头,塞进嘴里:“当年天下随着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个天人登仙之后,有许多豪杰宗师都道听途说天人登仙后会有大机缘散在人间各处,到处就乱了,谁都想要争上一下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周善指了指自己:“同样是其中的一个。其实当年在江湖上老夫的名声也算得上显赫了,当时要是安逸下来能有吃有喝地过了这后面的大半辈子,可嘴上再怎么说也骗不过自己的心思。想着拳向高处,身子就追着那个前辈出去了。后来这事传的天下皆知,那些个皇帝不知道听信了谁说凡身得机缘便可直登天人,闹的到处打仗,死了好多人。兵没了,就到处抓壮丁,有几个皇帝手段狠些的还要抓些武夫当兵,混在军队里面专门找敌军扎手的杀……反正到了后面,小国军粮也不够了,民兵管不住,到处抢自家百姓的东西……都乱套了。”

    说着,周善又扯下小半块白馒头,在竹平安眼前晃了晃:“这大小的馒头,那时候在村里根本找不着。哎,其实倒也不能怪皇帝,不止是他们,所有人都在想要,就算皇帝不打,臣要乱,江湖要乱,小人要乱……挡不住的。要怪还得怪那个天人,走之前不留些路子,但凡能有些路子,也就不至于让人们变的那么难堪了。”

    “说到江湖,江湖上的家伙们哪个不比朝野群臣更心动这玩意?练了一辈子的东西,尽头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总有些人拿不清楚的。”周善说着叹了口气:“老夫也是个不清楚的。”

    “天人出手不说寥寥,不过每一次出手那都能让世人说道上十来年,一传十十传百的。天人就这么神秘起来了。”

    竹平安问道:“师父见过天人吗?”

    “见过,还交过手。”周善说话没有半点犹豫,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抱着手点了点头。“就是跟你们说的出海的故事,我在海外不仅见到了天人,还跟他打上了三天三夜,过了一千四百多招,最后惜败在他天人境界的坎上,老夫内力枯竭才输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过招的地方是那天人的地盘,指不定他有些手段。”

    竹平安“哇”的一声,乐颠颠地站起来,跑去不远处开弓扎马步,姿势标准无比。周善一愣,笑道:“中午不用站,回去休息去。”

    竹平安立刻转身回头跨步蹲回周善身旁,还颇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不是想着不能丢师父的脸嘛。师父能跟那天人过个千百回合,那弟子好歹要撑一招不是?”

    周善抬头说道:“习武这玩意又不是一天两天能成的。”

    竹平安学着周善抬头稍作停顿,点了点头:“师父说的有道理。”

    周善说道:“错。话不是师父说的,师父也只是借了前人的一句话罢了……多读书,这才算是师父的道理。多读点书,总没坏处。”

    竹平安一手伸进衣服里抠抠挠挠,脸上表情万般为难:“师父,我觉得这个要看人,您要让我去读书做学问,可比站一天的马步还要累,竹铃比我更能读书,我去集市上淘的那些杂书她都不挑,都看。”

    “买的什么书?”周善眉毛一挑。

    “嗯……”竹平安伸出手指头掰扯算数说道:“武侠故事,山水游记,还有些集市上邻里送的邸报。”

    周善叹了口气:“那都是杂书,我讲的是圣贤书,讲道理的书。”

    竹平安看着脚底下路过的蚂蚁,便伸出一只脚去踩,一脚踩实了还不忘记在扭扭脚踝,嘴里还念念有词,周善瞧见了立刻怒道:“站桩去!站到下午你娘叫你忙活为止!”

    竹平安神游被逮个正着,只能悻悻站起身,小跑到不远处的田野边上,顶着正悬在脑袋上的太阳扎起马步来。

    周善摇摇头,有些火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了上来,压也压不住,回过神来已经脱口而出,又呆呆望着竹平安面前的那一片田野。

    好像心中所想之事不再是天下大事,江湖恩怨,简单些,只是一个老人想发发呆。

    撇了眼不远处的站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却没一声怨言的少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脚,怔怔出神。

    下午竹平安帮着自己娘亲回去干活,周善独自站在茅屋后边,挺身跨步,左手收在腹旁,右手缓缓一拳递出,突然一声猛喝,内劲自发于右拳,一阵拳风强压倒了周边的杂草,强风掠走三十丈有余而不曾衰弱。

    打出一招后周善收势,自顾自笑了笑。

    转身朝野林中走去。

    沿着寻到村子的溪流一路逆上,恢复了一些气力的周善快速略过这来时的十几里路还算轻松,依着印象寻到了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处,周善四处找了找,瞧见了当年来时自己稍作文笔的一棵树。

    甲子多时过去,老槐树又高了不少,连带着当年留下的字迹都变得有些歪歪扭扭,像是蚂蚁爬爬。

    不见星辰。

    周善看着这四个字迹亲手刻下的字,有些唏嘘,当年来时意气风发,只感觉天人一境唾手可得,可从未想过到头来竟然是浪费了自己这老年生活的大半时间。

    这会的周善看着老槐树倒是感觉后者通灵,多半是能料到自己不成功,便把自己当年珍贵的随笔长成这七扭八歪的模样。

    周善一巴掌拍在树干上,震下了树木一大堆树叶,飘落在土地上,仍是不过瘾,又笑着拾起一块小石头,发力击出打在老树一根粗壮的散枝上,打落一整节长枝。拿着上好的一段粗木,周善从袍子里掏出一节小刀,坐在石头上雕刻起来。

    下午的太阳依旧能热得人皮肤刺疼,但坐在密林中的周善不仅自身过硬,周身的温度也因为是少有人烟的地方而显得清凉不少。

    周善手上功夫极佳,对于力道的把控即使在同境界的人之中也算是翘楚,自走上武道一途来周善极少使用工具,进而对双手的珍惜更是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不论对敌还是平时的处事上都能凭借一双手给摆平,这般武道宗师在武器五花八门的天下武榜上也算得上少见,也是当年那些评武榜的家伙们对周善霸占第一的位置许久却鲜有争议的原因之一。

    艳阳天的树荫底下,老头一板一眼地削着木头,好像在跟身前这棵老槐怄气一般,只是没刮两三下,就朝着不远处一处荫蔽的树丛看上一眼。

    荫蔽树丛间突然射出一柄短剑,朝着周善面部飞来,后者停下手中的刻刀,用雕了一半的木头棒子拍开了临头的短剑。

    短剑被拍开后如开灵智一般,自己朝着原先的树丛快速缩去,周善便任着这短剑自行离去,嘴上却是笑道:“都说御剑飞剑最是难缠,不是没有道理,可这样小把戏也提出来见人,倒不如说你急于求成的小打小闹,连自己都骗不过。”

    树丛里突然又飞出三柄短剑,这回来势比之前更为汹涌,周善看了一眼,手上的木棒稍微打了个转,本想着用木棒接住,可转念一想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改为左手起势,用刻刀弹开了第一柄短剑,接踵而至的两柄短剑周善加重力气一拍便被刻刀打入了地上的泥土里,周善伸出一只脚踩着两柄短剑使其在泥土里更陷一寸。

    这下树丛里的来者连另一柄被拍打掉落一旁的短剑都没收回去,只是再次陷入安静,周遭重新充斥树林里微风拂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林中零碎洒着一丝阳光的地方正有一个老头提着一根木棒,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刻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木棒上。

    茂林里猛地扎出来一个影子,飞快地朝着周善跑了过来,缺被后者提起木棒迎着面点了三下,随即扑落在一旁的地上。

    周善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打量着狗啃泥一般姿势趴在地上的家伙。黑袍布衣,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把式,但破烂程度倒不像是大户人家来头,倒不如说这一身行头要让村里那些孩子瞧见了估摸也要唾弃一番。

    一根木棒敲在此人屁股上,传来的一声闷哼让周善大呼清奇:“嗬,还是个女娃娃?”

    黑袍一阵抖动,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周善只是在一旁站着,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当今这世道啊,怎的小辈都这么跟前辈打招呼呢?”

    老头换了个姿势,把木棒抗在肩上,绕到了黑袍的侧边,蹲下身来,看着努力挣扎起身的女子,后者浑身颤抖却也只能堪堪做到以肘顶地,弓身俯卧在地上,看着周善一阵心疼,随即抬起棒子朝着女子的背脊上又来了一下,让其再也无力起身。

    女子倒地时传来一声响,周善耳尖,便要欺身而上,掀起黑袍,瞧见女子布衣之下露出半块无事牌玉佩,随即把刻刀扔到一边,伸手打算将玉佩取出来,可不想女子竟然仍有一丝力气,紧紧握住玉佩,一张糊满泥泞的脸也转向周善,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周善。

    周善对此视而不见,又是一棒子打在女子的手腕上,女子仍不松手,只是眼角处泛起了晶莹玉珠,周善挠挠头,木棒轻点女子虎口:“我就瞧瞧,保证不拿走。”

    女子对这话置若罔闻,只是用那双略微黯淡的眸子死死盯着周善。

    “都说女子小人难养,这话放你身上可谓量身打造,先是你偷袭我,而后打不过了自己就哭了,这哭了还能怎么办?我也不好意思再下手了?这么大一片深山老林你还能一天见着几个人?那点眼泪还不是抹给老夫看。”

    周善捏着露出的半块玉佩,发掘躺在地上的妮子手劲越来越大,叹了口气,手法一变,作弹指手势从女子虎口到手肘连弹四下,女子发出一声胜似哀叹的惨叫,手上脱力,放开了整块无事牌玉佩。

    整块露出的无事牌被周善握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啧啧称奇道:“料子不错,羊脂玉,挺润。小妮子看样子也不是穷的,怎么不打理打理,好歹搞副像样的衣裳再来走江湖,你这幅模样,我住的那村子里的小娃娃都瞧不上你。”

    周善发现无事牌上边栓绳还断了一截,脚下生力,直接一脚踢开了女子原先握玉的右手,不顾女子的呜咽,见了女子掌心还留着一块铜铸吊牌,看样子是周善扯走玉佩的时候女子借力扯断的。

    吊牌上单铸一个陈字,有意思的此字周遭浅浅留下了些把短剑模样,与刚才女子掷出的短剑如出一辙。

    周善笑笑,往事随心起,随即捏着断线的铜牌在仍没闭眼昏阙的女子面前晃了两晃:“陈不尘是你什么人?”

    女子早已无力回话,只是听着周善将名字说出的时候把眼珠子转向了周善。

    “难不成你是他七拐八弯藏起来的私生女?躲在这偏僻地方躲避陈家来人追杀呢?也不应该啊,这王八蛋岁数小我两三岁罢了,怎的,铁树开花?枯木逢春?”周善把玩着玉佩玩笑道,又把吊牌放回女子的手心上。

    女子的眼珠一刻也没离开过身前的周善,像是蓄力一般,嘴里发出嗬嗬声,又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周善的裤角。

    周善起身,斜眼看着倒在身前的女子,冷冷说道:“我跟陈不尘的交情还没这么深厚,充其量不过是江湖上见过几面,我看他富得流油,仅是从他身上贪点好处,不过倘若要我现在还能见他一见,他倾家荡产也伺候不好老夫了。”

    女子不语,只是涕泗横流。

    周善叹了口气,俯身重新在女子手臂上弹指四下,将其抗在肩头,拄着那根修整到一半的木棒子,慢悠悠的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风顺片帆归去,有何人留得。”周善脚步缓慢,有意拿着木棒敲打开脚下的每一颗石头。

    “惆怅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