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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老死江湖

    等到周善提着女子走回村子的时候村里还亮着油灯的人家也不剩几家了,虽说是太平岁月,但村里仍有些是吃过战时苦的老人,节省节约,对生活算得上是没有更多点盼头,可又对村里那些嬉闹的孩子纵容得过分。

    周善推开自己茅屋的门,把女子平放在床上,回来的路上周善就看过了女子的伤势,不重,倒不如说是除去周善那两三下功夫,女子身上只是脚上起了些茧,一路奔波连鞋子都跑坏了,身子骨该说是一路上没精力照顾自己还是不会照顾自己,那还要看女子醒来后能说道些啥。

    周善安置好女子,回头看着门外被月色照着歪歪斜斜的人影,故作慌张道:“莫不是老夫把山神娘娘带打晕呆了回来,她的手下寻仇报怨来了?”

    竹平安立刻从虚掩的门旁冲了出来,手里还抓着那柄竹平安自诩自己行走江湖的身份象征木剑,咋咋呼呼冲到周善身边,整张脸上都写满了羡艳:“师傅,您进山修行不带上弟子怎么行?是山上怪物能难倒天下第一不成?怎的多个拖油瓶就怎么难咧?”

    周善笑笑,指了指在门框上露出个小脑袋的竹铃:“山上妖怪本不厉害,可若是见着了童男童女,那股拼命架势,啧啧,一时半会还真打不过了。”

    竹平安感觉周善讲的是有些道理,转头又看到了躺在床上满身泥泞的女子,顿时把周善进山不带上他的事情抛到了脑后,爬在床沿上看着女子:“师傅,您真是把山神娘娘打回来了啊?那万一要是她真的生气了,弄得山上乌烟瘴气的,村子里的叔叔婶婶可遭不得那罪呀。要不您趁着她还没本事的时候,给她个痛快?”

    “可行。”周善点点头,在一旁的瓦罐中取了一碗水,递给竹铃,又给自己取了一碗。

    竹平安见自己没份,反而更开心了些,不禁想到的是竹铃在周师傅家还算是客人,要主人照顾些的,自个这就是真真正正的嫡传弟子,在方圆五丈之内权高如天,当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开山拳派的面子人物了,于是自己乐呵呵地打算自个动手给自个取上一碗,走到瓦罐跟前才想起来,师傅这就俩碗,还都是他竹平安拿过来的。

    无法,竹平安急中生智,双手掬了一把水,快速回身撒在双眼紧闭的女子面上,还刮了刮后者脸上的泥。

    周善也没逗竹平安什么吃童男童女的故事,竹铃倒是端着碗又跑到门框旁,随时准备溜之大吉。可见竹平安手上功夫不停,反而越摸越起劲,刮去了女子脸上的污秽不说,还顺带给女子洗了把脸,可手还是没停下来。

    “嘛呢,大高手怎么越看越像采花贼呢。”周善出声道。

    竹平安才讪讪收手,小声辩解道:“师傅,山神娘娘脸蛋真是又软又滑哩,比镇上王二娘家磨的豆腐还要水嫩,当真是神仙娘娘哩。”

    竹铃小心翼翼地摸到女子枕头前,伸出一只手捏了捏女子的脸颊,又捏了捏自己的,顿时愁容满面。

    周善看着女子面容,心中有了七八分大概,随即笑道:“老天爷把她宠坏咯。”

    竹铃这时说道:“要不我们还是把山神娘娘送回去吧,老天爷本事顶天大,要是一道雷把我们收了,咋办哦?”

    竹平安抢着大言不惭道:“师傅能把山神娘娘都打服了,老天爷自然不在话下。”

    周善没接话。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王八羔子,糟老头子连天人境界都摸不着边,老夫咋能跟老天爷掰手腕去?

    周善伸手将竹平安挤到一边:“回家玩去,大晚上你娘管不着你了还是咋的。”

    “技艺高超如弟子,身负守护村子的责任,夜巡的任务当然要交给我们。”竹平安傲然道。

    周善一个眼神转去看着竹铃,竹铃也猛点头。她哥说的们字里肯定是带上她这女侠了的,自然是要维护竹平安才是。

    过了半个时辰周善熬了一碗稀粥,把女子叫醒。

    女子睁眼便看到那个三两下打趴自己的老头子,立刻清醒了过来,弹起来直直坐在床上。

    周善指了指那碗稀粥。

    女子张口想说些什么,又看到周善背后露出来的两个小脑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善开口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女子点点头,将身子挪到床边坐着,喝起稀粥来。

    周善问道:“你叫什么?”

    女子偏头看了一眼周善,缓缓说道:“陈祺。”

    竹平安在周善听了后小声喃道:“山神娘娘名字都像神仙哩。”

    周善起身,一手推着一个小脑袋瓜往门口走:“回家闹腾去。”

    送着两个小娃娃一直到了他们家门口,周善才反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陈祺喝完着粥,期间眼神不断打量着周善,周善同样还以颜色,还率先开口问道:“陈不尘咋了?”

    “死了。”陈祺抬头说出这话时非常果决。

    “你呢,是陈不尘什么人?”

    “……孙女。”

    “你爹叫陈向阳?”

    陈祺摇了摇头:“我爹是陈向生。”

    周善点点头:“老实说陈不尘家里有谁有几个我都不清楚,我也不关心,知道你是陈不尘至亲也差不多了。不过,那陈不尘是怎么死的?老死的?”

    陈祺低头看着快见底喝净的白粥,默不作声。

    “要真是这样那就让老夫笑掉大牙咯。”周善手指压在大腿上,不停地轻叩着粗布衫。

    陈祺安静喝下最后一点米粒,摇了摇头:“很长的一段事了。”

    周善起身,拿起斜靠在门边的那根未打磨完工的木棒,又坐回矮凳上:“说吧,时间大把。”

    “我要从何说起?”陈祺叹了口气:“再说救命之恩虽重,但也不是我随意跟您讲这些的理由啊。”

    “陈不尘没打赢我当年,就求我陪他喝酒,讲尽人间世道,我也没去。现在听听他最近的情况,不行?”周善头也不抬,注意力好似都在那根木棒上,淡淡说道。

    陈祺摇了摇头:“前辈虽说能轻易胜过我,但您能胜我爷爷当年一事,我不相信。”

    “我是周善。”

    屋内寂静。

    一会陈祺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从毫无反应再到才瞪得老大,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破布衣,坐在一片门外洒进来的夜色之中的老人。

    半响,陈祺缓过神来,低声道:“周善已经死了。”

    周善一挑眉毛,背着夜色倒是让陈祺看不真切:“谁说的?陈不尘?”

    陈祺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知是哪位前辈传出来的,那位周善已经在三十多年前死了,我知道的最多也只不过是在甲子之前他出海访天人的事迹。”

    稍作停顿,陈祺又补充了一句:“令人神往。”

    “周善前辈的名字,在爷爷他们的口中分量极重,虽说前辈先一步离开,但在爷爷书房里,也摆了一坛酒。”话语间,陈祺一直认真地盯着眼前这位老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周善咧嘴一笑:“什么酒?”

    陈祺不语,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位花甲老人。

    周善没有抬头,但手上动作稍作停顿,吐出几个字:“桂花酿吧。”

    陈祺闻言立刻翻身下床,躬身作揖:“见过周前辈!”

    周善此时才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好似身旁还有一位赤衣少年,腰挎八柄短剑,头别以令周善出神。

    随即周善不经意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女子也有得三四分当年那个少年的英气。

    “小女娃子跟谁学的,江湖气怎么这么重。”

    陈祺立身,展颜一笑:“我爷爷,我师父,陈不尘。”

    周善摆摆手,用木棒一推陈祺肩头,又让后者重新坐在了床上。

    “陈不尘怎么了?”

    陈祺沉默半响,问出一个与周善问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问题:“您……还爱喝桂花酿吗?”

    周善动作稍微一滞,随口答道:“还行。”

    陈祺说道:“当时听下人说,爷爷临终便是在书房,抱着那口大坛子,嚷着几位前辈的名字,随后就睡着了。”

    “那你为何跑进这荒郊野岭,还如此狼狈?”

    “唉。”陈祺轻叹一声,随后泪眼朦胧道:“陈家没了。”

    “陈家本就是大族,当年爷爷与各路前辈共同走南闯北,攒下一份大业,随后你们四散后爷爷便自然而然地坐上了家主的位置,随后一共有了我父亲在内的四位嫡子,起初家和万事兴,但随时间推移,爷爷境界上开始衰退,我大伯便认定爷爷该早退位,让予下一代做决策,可爷爷认为时候未到,这事情就一直拖着,直到四年前,爷爷实力相较大伯已经是弱了半分,大伯说服了三伯,收编了青山城的些许人物,爷爷也放弃了,便随大伯他们去了。”

    “随后大伯三伯联手,使得爷爷在家中越来越说不上话,又将四伯打发去了边疆,而我爹……我爹从来就不喜欢舞枪弄棒,当时大伯三伯似乎也没把我爹当做肉中刺。这事就这般过了一样。”

    “可才刚过两周,就有风声传言爷爷好像拿到了什么秘传,随后大伯和爷爷之间就因为这个闹的越来越僵。但爷爷私下找到了我,传了我最后一式飞剑口诀。”

    “再是前段时日,家里突遭大批贼人,闯入家门打砸抢掠,还放了火。爷爷和爹都……死了。爷爷要我去找那些四处歇脚的老前辈,请求他们能够庇护我一段时日。”

    周善突然问道:“剩下你在外边,方便他们强取秘传?”

    周善起身,以掌作扇,刮出轻风将脚底下的木头屑,扫到了门外:“所以这些都是为了抢夺你手上的那份剑诀?”

    陈祺咬咬牙,没说话。周善回头继续说道:“且截杀豪门在江湖上不算少见,就说青山城那一片都在打陈家主意都不为过。”

    “你才多大,什么事都告诉你,不得把你脑瓜子撑破?”周善摇摇头:“说道底,是陈不尘着急了些。”

    “急什么?”陈祺问道,此时她的嘴角嘴角下弯,好像还能挂上两壶酒。

    “走得太着急了。”周善看了一眼赌气般的陈祺,平方下木棍,安静说道:“他传你秘传自然有他的想法,可没让你在能独自闯江湖的时候就放任你到处乱跑,没能好好安排好身后事就撒手了之。”

    周善嘴上说说,心里却是不同想法,早年的陈不尘就以智计出众,相较于捉对厮杀,陈不尘更青睐大局战,别说是管理一家,放任其对一整个城指手画脚也只能会是锦上添花,绝不会办出什么错事,而陈祺口中的陈不尘更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对这些事都无动于衷。

    “陈不尘和你爹还有啥交代的没有?”周善问道。

    陈祺点头道:“早先爷爷就一直对家里的事情不满,也是从家主位置上隐退之后一直在告诫我,哪天出事了应该往哪跑,去找谁。”

    “黄沙城的齐家齐量,在镜湖旁钓鱼的暮老头,当今天下第一黄知时……”

    周善点头同意道:“老暮头当然可信无疑,其余的多半是陈不尘打点出来的关系,能告诉你去的地方其实都不错才对。所以你想一个人径直穿过上岗林,去到黄沙城?”

    陈祺刚点了点头,就遭了周善一顿批评:“就你那点微末道行,不怕给林子里什么妖物捉了填肚子去?”

    说罢周善抓起陈祺随身的一柄短剑,指道:“陈不尘以陈家御剑术的招式诡秘,飘忽不定而夺得天下豪杰良评,其御剑根本之道在于日积月累的以自身精血养剑,以天下万般剑招为辅,融会贯通。怎么到你这……成了牵线的了?”

    说罢,周善还刻意弹了一下短剑上别好的一根细丝,虽说细丝制式看起来不像一般线材,剔透无色,使短剑看起来真像御剑一般。可借着这月色和弹劲,分明能在短剑下方看到空气中有微微荡漾。

    “难不成陈不尘晚年悟道就是将无定式的精髓改为一板一眼的打法,返璞归真?随后将其作秘传给你?”周善哭笑不得,看来自己甲子时光是错过不少事?

    朝着月色的陈祺脸微微一红,喏喏道:“我是刚学,没得那份精髓。”

    周善一手摩挲着下巴稍作思考,随道:“这样,你休息两天,等身子差不多了,我带你去黄沙城找齐量。”

    黄沙城算是相对靠近青山城一些的大城,找到一个齐量应该还算简单,虽说这个黄沙城在周善印象中不算深刻,但也总好过去找寻那个满世界到处跑着垂钓的暮老头。

    陈祺趁着周善思考的时候,悄悄伸手将放在床沿的短剑收入袖中,好希望老人能忘了这茬,而后听见周善的计划,好奇道:“我不能跟在周前辈身边吗?”

    周善平静道:“未雨绸缪。”

    想了想,周善又说了一句:“我和你爷爷一样。”

    “休息吧,养好身子我们就出发。”

    次日,周善的小茅屋里来了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妙龄大姑娘的消息立刻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周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自己那亲传弟子“亲传”出去的,不过周善自觉老脸上还有几分厚度,到邻里求了两套陈祺合身的衣服。

    借衣服的王老汉闺女嫁去了城里的一户读书人家里,老伴互女心切,也跑去了城里在闺女住的地方旁边找了个打下手的活,盯梢着这户读书人家。王老汉则埋汰老伴多管闲事,于是自己还是安居在村子里,只是时不时往城里走走,给老伴和闺女带点新鲜的时蔬。

    每日出了务那一小块地方的农,王老汉比周善还闲,两个老头自然是好聊好熟。王老汉从后房里扒出两套自己闺女的旧衣裳,扔给周善,笑呵呵道:“你咋个能耐捏,一把年纪了下地比那些小伙子还得劲,安顿还没几天功夫还捡了个山神娘娘回来。哪天张罗张罗把事办了?”

    周善将衣服整齐叠好挂在手上,对王老汉摆了摆手:“没那回事儿,砍柴时看人倒在林子里,一身伤怪难受的。”

    “哦!”王老汉恍然大悟,左右看了看,凑近了周善跟前小声道:“老周,你这要悠着点啊,我那老伴这段时间直说城里不太平,天天都能见到那些能人异士,在大街上都能打起来,要争那什么,武林秘籍?你捡到的那娘们说不准就是城里斗败了,跑出来的呢?”

    周善只是呵呵一笑,说道:“瞎操啥心,连我都打不过的一小娘们,还能在人家那大城里搅出啥风雨来?”

    “那倒也是。”王老汉点点头:“怎么感觉竹平安那小子恁毒呢?跟他聊天才依稀哦啊会把我整的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可要我说……神仙也没什么好看的,毕竟他们也不怎么搭理人。我年轻那会在城里镖局给人干活,那才叫一个险象环生,处处惊心啊。”

    看着王老汉一副一聊一整天的架势,周善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送走那小娘们,再来找王老哥听听这腥风血雨。”

    王老汉咧嘴一笑,发现眼前这老周真是会说道,比那亲家张口闭口好听多了:“好说,我自个刚酿了两缸梅子酒,等到时候我们一醉方休!”

    正欲回身的周善听见此话,稍稍一顿,问道:“王老哥能否先给点梅子酒,让我尝尝?老实话太久不沾酒这玩意了,怕人笑话。”

    王老汉连连点头:“好说,好说!”又回屋里提出一个两只巴掌大的壶:“别说你王老哥我不义气,酒这玩意,得有人陪着才好喝,这点让你先尝尝,大头的滋味得留着,等我说尽那江湖的时候再喝!”

    “余着,是有些滋味的。”周善笑笑赞同道。

    “余着……”王老汉一拍脑门,乐道:“嘶……这说法好!想不到老周也是个老夫子!”

    道别王老汉,周善回到屋子前将衣服整齐放在那张小板凳上面,手指勾着酒壶,走到了不远处的田野旁。

    正午的太阳烈得吓人,田里的庄家蔫儿吧唧的,高个都垂着个脑袋,不敢认真地面对这阳光的视线,周善一屁股坐在田野旁,看着一片作物,举起酒壶抿了一口,才发觉酒壶里的酒也是温热。

    热烈的日光普照万物,作物摇曳隐约能见一分影子,独独只有一个布衣老头,呆呆坐在田野旁,定格的身躯瞧不见半点影子,好似不曾属于这片土地一样。青梅不是烈酒,可老人却喝得面红耳赤,犹有哽咽。

    其实周善对陈祺说话确实走出了些火气,但这些火气分明不是该对陈祺这般年纪与自己隔了半百的小女孩发的,那些不满亦如是。

    老头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映着不远处有气无力的田野,像是看着曾经自己逍遥而过的江湖。

    有些人走得急,太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