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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梦与醒

    这个是总线控制器……这个是液冷指令板……秦汉一边对照着笔记上的内容,一边跟着技术员在机房观摩。每走到某台设备前,技术员都会停下向特战队员们进行详细介绍。以往进行CQB作战的训练基地此刻已经被改造成标准机房的一比一模拟实景,几队特战队员像小学生一样分组跟在几个技术员后面,听这些IT老宅们为自己“上课”。

    “怎么样,能记住多少?”关勇凑过来看秦汉的笔记,长达数页的名次列表干净得跟新的一样,一笔没画。

    “太复杂了,你呢?”秦汉叹了口气。

    关勇摇了摇头,把自己的笔记递过去让他看——比他强点,但也不多,大概勾了七八个对号:“哥们儿可以心算弹道,但这个——完全是新领域。比咱们平时训练难多了。”

    “二位同志,既然觉得难,就不要私下闲聊。认真听我们技术员讲解。”一旁的技术领队向两人投来不满的目光,“未来的战争形态在变化,我们也要对自己有新要求——了解敌人是第一步。”

    战争?和谁的战争?如果假定的敌人是数字世界那种经济实体,即便是打热战也是与网络军一起协同作战,让海军陆战队半路出家学这些怎么看都像是上级某个不懂业务的领导拍大腿的决定。而在一线作战单位,这是大忌。被兄弟单位的技术领队当众批评,秦汉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刚想反驳,却被关勇按住。

    “注意纪律。”关勇低声提醒道。在队里,关勇是秦汉最好的朋友。而他作为一号狙击手也总能在关键时刻帮秦汉一把,让他冷静下来。

    一直压在队伍最后的张潜走到技术领队身边举起自己的笔记:“不光是你们,我也在学。”张潜抱歉地向技术领队点了点头,后者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说。

    “之前大队学习时讲过,不要觉得现在稳定的国际局面是理所应当。在我们没注意到的地方,某些数字财阀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无论是手段、目标、还是打击烈度,未来战争在各个维度上的形态都将发生深刻变化。”张潜扫视了自己的队员们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秦汉跟关勇身上,“我知道你们心里可能犯嘀咕,什么‘数字财阀’,不就是先驱科技么——对,我就是指它——同志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老传统和老业务是我们的看家本领,当然不能丢;但我们作为全军的尖刀队伍,凡事想在前面,敢于尝试新战法、新装备、当然还有还有新思想,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次航工大的同志百忙之中过来给我们做指导,我希望大家能够端正心态,虚心学习。”

    “张队长,谢谢你的支持。各位队员的进步已经很快了。说实话,如果换做我们的人接受你们的作战培训,估计绝大多数都要被刷掉。”技术领队接过张潜的话茬安慰道,“各位兄弟,之所以要让大家学习这些不是要挫大家的锐气,在未来作战任务中这些都可能会涉及到。对待这样一个新敌人,怎么打、打哪里、打到什么程度,这些都是我们要研究的课题。”

    “未来还会给大家安排红蓝对抗,我们希望同志们能够在实战演练中摸索出新路子出来。”张潜补充道,“当然也希望兄弟单位能够多多帮助我们。”

    “哪里话,我们肯定毫无保留。”技术领队说。

    “好了,你们谁还有什么问题,现在提出来——没有?很好——那我们继续。”

    ……

    “换便装,跟我走。”结束当天的培训后,张潜拉着秦汉和关勇到老城区一家小饭馆里喝酒。秦汉明白这是队长专门为自己跟关勇安排的。特战队员都是各部队选拔上来的尖子,平日里兄弟之间怎么说都行,但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这帮刺儿头的心气高得很。白天在课上丢了面子,但凝聚力不能出岔子。作为队长,张潜必须消灭一切影响队伍团结的隐患。

    “张队,其实不至于……我跟老秦其实没那么脆弱,你不用特意给我俩做安抚工作。”关勇嘴上客气,手里却没闲,对着服务员熟练地在菜单上指点江山,“这个和这个不要,其他的每样先来二十串,不够再加。”

    张潜开了三瓶啤酒,将其中两瓶直接推到两人面前:“说实话——心里真没想法?老秦,说说你怎么想。”

    “为什么是他们?”

    “大勇,你呢?”

    “那我再加一个:又为什么是我们?”

    “好,那先回答老秦,为什么是他们——你们觉得先驱现在还算是个公司吗?无论台面上怎么说,它实际上都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超级大国,只不过它的组织形式和以地理边界为划分的传统国家概念完全不同了。看看历史就知道,新兴大国的崛起必然会冲击到旧的国际秩序,而咱们这代人面对的很可能是人类社会组织形式的一次大颠覆。如果站在这个角度去想,我觉得以他们作为假想敌无可厚非。而且我敢打赌,说不定他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兵者诡道——对吧?

    “再来说为什么是我们——说实话我和你们一样,白天的时候看着那些玩意也很头大。但我觉得这个事不难理解,咱是啥?兵王啊!外人这么称呼咱们,表面上当然也要客气一下,但心里咱自己即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那你说,既然是兵王,遇到新敌人是不是应该往前上?”

    “可这关航工大什么事呢,他们再怎么算也是地方单位。”

    “各取所长吧。他们虽然有作战部,但也都是原来警方的底子,这里想问题跟我们不一样的。”张潜点了点脑袋,“其实先驱势力坐大,受冲击最大的就是他们。虽然组织性质早就变了,但这帮人骨子里还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笔杆子再硬,也得有咱们枪杆子撑腰啊。”

    在过去,军方与地方合作并不鲜见。但军民共建这类活动一般都是常规部队的事情,基本跟自己不沾边。秦汉还记得自己这批人刚选上来的时候,大家都还在讨论特种作战如何能在对称化的信息环境里建立非对称优势,而如今信息化本身则变成了冲突的中心,确实有一种“时代变了”的感慨。有些不适应的人将这种转变戏称为“让拳击运动员跳战舞”——虽然看起来还是打仗,但判定输赢的标准却不一样了。

    秦汉对这种说法深以为然。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被淘汰边缘游走的人,一步跟不上就要被大部队远远甩在后面似的。

    “上面应该早做决断的。”

    “政策层面的事情不是我们操心的。我们从军人的角度去看问题就行了——你们俩,我希望还是要端正思想,认真对待航工大的培训。”

    “放心张队,我跟老秦肯定不掉链子。就是你看能不能给我俩安排到二队那边上课?”

    “为什么?”

    “二队带队那个技术员是女的……”

    秦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三个人喝了太多的酒,印象中自己应该是被张潜扛回来的。他揉着太阳穴爬起来,看着满地狼藉决定应该先冲个澡。

    家庭终端提示他很久以前订阅的一个大V有了新直播,这让秦汉有了些兴趣。他钻进浴室,直播间的画面也跟着转移到浴室的玻璃幕墙上。

    “直播间的粉丝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主播小玉。大家知道,我国著名神经外科专家、天坛医院的谭风教授此前一直反对民众进入数字世界,但四年前谭教授自己却突然宣布接受移民手术,成为新世界的一级永久居民。他的决定在当时曾一度引起社会公众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却始终没有公开回应。如今四年过去了,在我们节目组的再三邀请下,谭教授终于同意就这一话题进行回应。今天我们就带大家探讨一下——谭教授您好。”

    “主持人好,各位直播间的朋友们大家好。”

    “谭教授,这些年公众不断的质疑相信您并不陌生,请问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做出与此前言论完全相悖的决定呢?”

    “这个其实是个很个人的选择,一方面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都……”

    “对不起谭教授,我打断您一下:有人指出您当时去新世界的主要原因是先驱给您开出了天价安家费,是这样吗?我们知道,毕竟像您这样的脑科权威如果能够同意数字移民,对整个社会起到的导向作用是巨大的。”

    “首先我要澄清一点:我拿到的安家费完全是按规定来的,并没有啥所谓的特殊待遇,并且这笔钱我已经捐出去了。其次我的工作单位也并没有变,我的组织关系、工资、社保等这些依然还在天坛医院。一直没正式回应主要是当时正在舆论的风口浪尖,我个人是不习惯站在聚光灯前的。加上当时移民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所以就没在意这个事情。不过既然公众一直有这方面的疑问,我觉得也没啥好隐瞒的,不如也借此机会跟大家公开。”

    “您请讲。”

    “大概五零年中前后吧,我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当时病情是第一阶段中早期。”

    “对不起谭教授,所以您……”

    “是的,最初对这个情况我个人也是无法接受的,特别我还是这样(神经外科)一个身份。一辈子和大脑打交道,没想到最后自己整上这么个病。”

    “所以才做了这个决定吗?”

    “开始没有,发现这个情况之后我们院里自己也做了会诊,包括也请了国外的一些同行讨论。保守治疗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病情,但可惜的是虽然今天我们的科技已经很发达了,却仍然没有办法彻底攻克这个病。”

    “它对您的影响大吗?”

    “正经不小。其实在确诊之前的半年我就已经很少接病人了,日常工作基本上以带学生为主。那时候我还以为只是上了年纪身体机能下降导致的状态不好。后来做出这个选择也是我和我的家人与院领导经过反复讨论后一致决定的。”

    “您在数字移民的过程中直接选择一类永居的,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完全数字化’。”

    “对。”

    “这会不会有点激进,为什么不先从二类开始适应呢?”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无论是二类永居还是一类永居,它都不可逆。唯一的区别就是二类永居保留大脑,一类永居则是将大脑彻底量子化。”

    “对。”

    “对普通人来说,从二类永居开始适应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我们的人脑会分泌多巴胺,而这会使我们获得更多快乐。但我是一个阿兹海默症患者,病情是会随着时间加重的。治不好这个病,大脑对我来说就是一座监狱。所以与其这样,不如一步到位。”

    “明白了……那谭教授,从您个人的感受来看,您觉得与我们这边相比,有什么不同吗?或者说,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

    “感觉脑子更清楚了——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没有脑子了——确实是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这也是两者另一区别:二类永居者与外部世界的所有信息交互都是在你自己的脑子里完成的,但由于生理上的限制,它的机能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退化,因此无法实现永生;而一类永居则没有这些问题。你知道,医学这个行业其实它和许多基础学科一样,是非常看重实体对象观察的,当然我们叫‘临床’。之前我一直反对数字移民的原因你们也知道,主要是在‘意识唯一性’这个方面还没有达成学术共识。”

    “也就是我们普通人说的‘灵魂’。”

    “通俗来讲可以这么说。就是——我如何知道我自己被上传到电脑上后,电脑上的那个我,到底是我的本体,还是我的复制品?那么如果它是复制品,就等于原本的我已经随着肉体的灭失而死亡了,那整个数字移民计划就是个大骗局,它本质上就是在杀人。”

    “当时您是这样想的。”

    “我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观点。”

    “但您已经……”

    “我生病了嘛,我也没有办法。我的观点虽然不变,但我的疑问已经被打消了。”

    “就是说您认为这项技术是成熟的,我们也可以认为,您现在的数字实体就是您本身的唯一意识。”

    “对。”

    “说到这里就产生了一个比较烧脑的问题了,谭教授,我问一个可能稍微有点冒犯的问题啊——您要怎么证明呢?”

    “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小玉,我也反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是在哪座城市?”

    “我是在上海这边。”

    “那么你觉得此刻我们正在进行的这个数字世界与实体世界的连线直播,与你此前与BJ、东京、广州、或者其他城市的连线直播有什么不同吗?”

    “坦率说,确实没有。但是您身后的景色确实很美。”

    “所以对于你来说,我还是我。”

    “是的,不过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外表上看年龄确实减了一些,但至少对于你来讲,我并没有什么不同。你的这个问题我觉得更应该这么理解:我自己如何确定自己就是曾经的自己?”

    “可以这么说,毕竟您刚才提到‘意识唯一性’,这也的确是一个很主观的概念。”

    “那好,现在这个问题切换到一个更具有普适性的角度: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问自己,我怎么证明我是我?你应该熟悉‘忒修斯之船’那个比喻,当人体的细胞全部更新一次以后,你还是七年前的那个你吗?当然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不严谨,比如脑细胞就是不可再生的。但我们的思想、观念、甚至记忆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决定‘你是你’的这些基础属性全都在变化当中。”

    “但这并没有解释刚才的问题,您如何能证明您的意识唯一性?”

    “我用自己做了一个实验。”

    “实验?”

    “其实并不复杂,这有点像改进版的图灵测试:要想证明我是我,并不是只有此刻的我自己认为这么简单。在进行数字移民手术之前,我和我的同事们设计了一套双盲测试。首先,我的家人和同事们共同参与,专门为我制定了一套测试题——当然,出题过程和细节全部对我保密。这套测试题基于他们对我的了解,涵盖了我的方方面面。包括我的自我认知、经验、记忆、价值判断、世界观、甚至我的个人隐私等各个领域,我分别在催眠状态和清醒状态各答一次,然后答案将被封存。”

    “听起来好像很严谨。”

    “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我需要在清醒状态下设置一段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口令,并亲手将其物理封存在一个信封里,等我的意识完全上载至数字世界,我需要第一时间说出口令,再由现实世界的同事们拆开信封进行验证。”

    “这应该是为了确认您的身份。”

    “是的,但其实口令验证这一步并不是最关键的,因为手术流程中本身也有类似的步骤需要完成。而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这个实验还准备了第二套测试题,它所有的具体题目都与第一套题不同,但题型、涉及的领域以及大方向上一致。手术结束后,我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的环境,就被环境模拟程序代入到第一次测试时的环境当中,再一次在催眠和清醒两种状态下分别完成一次测试。”

    “所以您一共分别进行了四次考试,两次在现实世界,两次在数字世界。”

    “对。”

    “明白了,专家们可以通过对比这几份测试的一致性来判断‘我还是我’这个关键问题。”

    “不,你错了。到这一步,我们要找的就不是一致性了。哪怕是同一个问题,人们在不同的时间点都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你今早吃了包子,明早也许就会想吃饺子——想吃饺子的你不代表就不是你。”

    “那是为了?”

    “我前面讲过,这是双盲测试。这几份答案被拷贝了若干份,随机发给了由人工智能专家、心理学家、我的家人、朋友,当然还有我们脑科学领域相关的专家共同研判,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出哪两份答案是在虚拟世界作答的。”

    “原来如此!所以这些专家最后成功找出了答案,这真的太聪明了!”

    “呵呵,主持人,你还是没理解这项测试的意义——他们最后都失败了。因为只有他们分不清哪两份是在虚拟世界里做出的答案,才能证明‘我就是我’。”

    ……

    秦汉挥手关掉了直播。

    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虽然谭风的个人选择需要得到尊重,但他的公众影响力实在太大了,如果这样一个反数字化先锋人物如今都放弃立场,做节目为数字世界站台,那么显而易见,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会选择放弃现实世界。

    他将只吃了一半的牛奶麦片丢回冷藏室——早间新闻访谈确实让他心情莫名低落。作为一名军人,同时也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里少有的保守派,他对谭风的言论忧心忡忡。目前社会上有一股风气,许多人开始将进入数字世界视为理所应当,认为这是人类进化所需要走的必然之路。更有甚者,认为固守现实世界的人才是“生活在梦里的人”,而拥抱新技术的反而是清醒的少数派。

    尽管从人群数量上看,这一派的支持者并不在少数。

    秦汉本想着回队里报到,却猛然记起今天是休息日。备忘提示这是他与那个女孩见面的日子——如果说数字世界有什么是让他心心念念的,恐怕这是唯一的理由。

    为了能够吸引更多人移民新世界,先驱为不愿移民的人们开发了这套VR体验套装,让他们能够以访客模式体验这个人造乌托邦。但毕竟只是一套可穿戴VR装具,其带来的沉浸体验是十分有限的。访客模式下,每一个人胸前都会悬浮一个淡蓝色的“V”标识,代表其ID所有者是一名visitor。

    秦汉虽然反感数字移民,但对VR游戏这类东西还是能接受的。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边界清楚的娱乐模式。穿上装具就进入数字世界;脱下装具就返回真实生活,对他这代人来说是非常普通的一件事。就像道格拉斯·亚当斯曾经说过的,“任何在你出生前就已经存在的的科技都稀松平常的,是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一部分。”【注2】

    这几乎是秦汉唯一一种工作之外的社交途径。当然,他也可以像其他单身战友一样,选择在周末去参加一些同城的线下活动来认识新朋友(主要是异性),但说实话,这座滨海小城实在不是他想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如果和一个本地姑娘在一起,或许他整个人生规划都要改变。他有时候会幻想自己退伍之后的生活,希望能去一些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比如沙漠,比如高原,总之就是那种色调单一、视野广阔并且气势磅礴的无人之境。如果再幸运一点,可以能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姑娘陪着自己一起,那就更好了——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以访客身份进入数字世界的主要原因——

    那里有另一个与他类似的灵魂,她和他一样渴望自由和更广阔的天地。

    秦汉还记得第一次远远望见她时,她独自在一株胡杨树下望着夕阳发呆。沙丘连绵起伏,被光线分割成大块大块的颜色。亮一些的地方连轮廓都泛着金光,暗一些的地方则掺杂着由细沙组成的波浪。她和胡杨树就刚好在天空和沙丘的分界线上,要不是她身上一袭红袍如鲜血般刺眼,他还以为她与那棵胡杨树是一体的。

    “你好……”他笨拙地开口搭讪,却被她利落地打断:“别出声,静静听。”

    “听什么?”

    “沙子在唱歌。”

    他于是不再多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风刮过沙地发出细微的“咝咝”的声响,也在沙地表面吹起一层柔和的浮沙。他伸手下去,手上能感到沙子轻打在皮肤上的瘙痒感。一直等到太阳几乎完全隐没在沙丘背后,头顶的天空由湛青渐渐转向墨蓝时,她在终于开口说话。

    “谢谢你陪我。”

    “这里似乎不是剧情区,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侧眼一瞥,发现她胸口也有一个蓝色的V字标志,“没想到能遇到另一个访客。”

    “我喜欢跑地图。去没人的地方跑地图就是我的娱乐方式——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本来是要去凤凰城,结果偏了大路。”

    “也不算偏。其实从这里一路往西穿过沙漠,比从大路去凤凰城要更近一些。”

    “你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差不多,每次上线都会来这里——告诉你个秘密,我打算在这里盖一间铺子,就以这棵胡杨树为标记,有了歇脚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去凤凰城的必经之路。”

    “看样子我要见证一个沙漠巨贾的崛起了。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洁谊。”

    穿上VR套装,秦汉化名为“昴君”以访客模式进入了数字世界。

    “你迟到了。”红袍女子端坐在酒肆门外的长椅上,阳光透过她的发丝倾洒出来,为她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我还以为你已经玩腻了古风,不来了呢。”

    “洁谊姑娘的约,我哪有不赴的道理。”昴君翻身下马,卸了鞍绳交给身边迎上前的小二,“你怎知是我?”

    “就是知道。你的马在五里外,我便识得是你。”洁谊起身走到昴君面前,伸手一晃,便下了他挎在腰间的弯刀,“今日没有追兵,只是与我赏景,用不着配这铁家伙。”

    待与她进入酒肆,昴君这才意识到这个场景的内部与上次来时有很大变化。尽管外面看上去只是一间简陋至极的普通酒肆,似乎只有赶路的镖师或行走江湖的戏班子才会光顾,但内部却别有洞天:迈入大门后是前堂,二十八张方桌围着正上方的天井依次排开。显然是为普通客人预备的;前堂西侧是一个小戏台,穿过天井则是直通楼上雅间的雕花柚木楼梯。

    “今日与我赏风听雨吧!伙计说我的雾雨阁已经建好了,你是第一个见它的人!”洁谊拉着昴君,不等他答复便拉他上楼。

    雾雨阁是二楼八间雅间中的一间,开门的一刹那,昴君就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一阵微风,空气中隐约还飘着一缕暗香。洁谊转过身说:“可惜我们都是访客,就只能感受这微风。如果是居民,你的身体便能察觉到空气中潮湿的感觉,这在大漠里可是不多见呢!”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还在庭院里种了一株桂花树,按理说这个时候是能闻到桂花香的……你试试看!”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昴君!”洁谊打断他的话,“我们奔现吧!”

    “你到底怎么了?”看着面前的女子眼角突然涌出的泪水,昴君的心隐隐作痛。作为一个数字世界的访客,他可以放肆地与心爱的女子相爱;但作为现实世界里一支秘密部队的中尉军官,秦汉的个人信息具有非常高的保密级别——不是不能恋爱,但网恋奔现这种事,还要慎之又慎。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我们都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我们有属于我们的世界。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能抱着我?——你放手!我说的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那里——那个属于我们的世界!那个叫‘地球’的世界!”

    任凭女子怎么挣脱,昴君还是将她揽在怀里:“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没事了!”洁谊擦干擦干眼泪退了几步,“就是生活里遇到了一些烦心事。我有几个学生签了数字移民协议,已经去了。我心里有些难受,哭出来好些了……我不该指望你的,反正我们也只不过是在这里约会而已,所谓的郎情妾意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昴君你记着,刚才的话我只问一次。你不答复,我便不再逼你。”

    她不清楚自己对于眼前的男子的感情究竟有多少是爱,又有多少是出于仰慕。长久以来,她生活中的男性都是儒雅的、沉静的,有时候甚至是……怯懦的。无论是父亲还是二哥,又或是曾经的发小王楚,工作上的领导康敏,她始终找不到一个能够让她仰视与崇拜的男性形象——除了记忆里那个形象越来越模糊的大哥……于是她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她总是回忆着脑海里那个温柔又坚强的母亲是如何将这个家庭照顾得井井有条——母亲才是她唯一的精神图腾。

    庭院里雾气渐浓,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慢慢变大,敲在房顶上发出让人放松舒适的白噪音。眼前的一团红袍衬托得红袍主人的肤色更为白皙。在她身后,几只硕大的草编蒲团铺在地上,圆弧形的轮廓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地跳跃着。

    她真的很用心了。昴君这样想着,便上前一步想去拉她的手。但她紧跟着退后一步躲开了他:“今天到此为止吧,我没什么心情了。我已吩咐过伙计,你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先走了。”

    还未等昴君接话,眼前的女子便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待金光消散后,周围的金粉逐渐凝聚成一行字悬浮在半空:

    访客用户“洁谊”已离线。

    摘下VR套装,秦汉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此刻是醒着的;但不知为何,又觉得自己是睡着的。窗外的阳光强得刺眼,照在远处大楼楼体的太阳能板上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秦汉讨厌这种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决定还是去队里,用体能训练来驱散一切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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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2:原句出自英国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的《困惑的鲑鱼》,是“科技发展三定律”中的第一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