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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绳与刀

    办理出院手续时,郑维同并没有告诉俞晴。在病床上休息了几天之后,他就有些待不住了。独自驱车一百多公里,郑维同再一次带着妻子生前最喜欢的波斯菊去了公墓——这算是他每个月雷打不动的私人行程之一。

    “老婆呀……今天这个波斯菊,可跟以往不太一样。”郑维同将花束放在墓碑前,一边打扫着周围的枯叶杂草一边说道,“你还记得老黄吗,退休后被生物所返聘那个,前段时间他跟我说要送我一礼物,我还好奇是什么呢——你看,今天给你带来了。他这退休之后没什么事,发挥余热搞了个什么花卉离株保鲜研究。咱们打个赌,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今天这束波斯菊还没枯,你信不信?”

    “现在还在科研一线的老同志真是不多了,”收拾得差不多后,郑维同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两个密封杯。那是他出发前自己做的手冲咖啡,他开了一杯放在花束旁边,另一杯自己喝了起来,“跟你说个事儿:朝旭告诉我,老大的下落打听到了。和我想的一样,这小子果然也是去了新世界。”

    郑维同侧过头,看向墓碑上妻子的照片。那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半身人像照,采用湿版摄影技术制作。水晶玻璃面板上,女子的笑容如和煦的春风一般散发着温暖人心的魅力,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宁静且祥和。郑维同觉得,如果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最能接近永恒的,那么一定是这张照片。

    “以前你总是说,咱们这代独生子女已经习惯了独享父母的爱,因此也会不自觉地将这种模式用在我们的子女身上,长远看这是会出问题的。当时我没太在意,总觉得孩子大了反而会更懂事,有了老二、老三,老大自然会当哥哥,你呀——”郑维同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目光中充满爱意,“要是我当初能多听听你的意见就好了。”

    “要说最让人省心的,还得是咱们家小妹。唉,总说要和我一起来看你,我没让。她现在工作挺忙的,听说正在参加一个选拔,如果选拔过了,咱们第一批能够星际航行的飞船上就有她的位子。那可出息大啦!”

    “……咱们闺女哪都像你,真好……”

    “……你说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

    手中的咖啡已经喝成了空罐,郑维同低着头沉默良久,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我想去新世界找朝阳,希望还能尽做父亲的责任。但这样一来,以后我就不能来看你了……”

    落日最后一抹余晖从碑林的缝隙中穿过投射在女人的墓碑上。黑色的大理石面上,“爱妻俞洁谊之墓”几个字在光影的切割下显得愈加立体。水晶照片射出的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从汽车后视镜中望去,像是墓地的主人在用一盏小灯为他照着前路。郑维同又在车上默坐了许久,直到那照片上最后一丝光亮也从后视镜中消失才驱车离开。

    这世界本无可留恋,只是因为有你,以及你存在过的痕迹。洁谊,原谅我,等找到朝阳我就去陪你……

    即便是再坚定的保守派,即便此前内心多么抵触虚拟世界,在亲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虽然郑维同大可以选择使用访客模式进入新世界,但理智告诉他最终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他心里清楚,除了去找郑朝阳之外,移民新世界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拖累女儿。实际上,这也是他们这一代人在老去后最好的选择。

    当最难的决定已经做出后,后面的事情似乎都变得简单了。到社区注册登记;处理个人财产等事项;体检、参加移民心理辅导……在现实世界的最后几个月,郑维同过得反倒格外充实,以至于他的心态都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对大多数人来说,之所以认为人生毫无意义,恰恰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的去向。而对选择数字移民的人而言,相当于在传统意义上凭自己的意愿选择自己的“死期”,并且明确地清楚自己在生理功能废止——即肉身死亡之后,还将去往哪里。这几乎是人类历史中自出现安乐死之后最为重要的一次伦理冲击,只不过这一次支持者众多,以至于整个人类社会的固有价值观都被彻底动摇。

    此外,数字世界的出现也不禁让许多宗教界、学术界人士产生一个巨大的困惑:如果说人类能够模拟一个世界,那如何证明人类本身所生存的宇宙不是另一个更高级的模拟?这种思想冲击是巨大、深远且广泛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宗教。对于那些教旨明确、笃信有一个明确存在的造物主的宗教来说,神的存在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因此,“神创模拟学派”逐渐从一些改革派教宗里发展出来,并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这一教派认为,这个世界确实是由造物主模拟出来的,而与人类发明的数字世界一样,这个世界当中同样有“用户”和“NPC”(非真人角色)。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是无法区分这两者的区别的,甚至NPC自己也并不自知。唯一的评判标准是看这个人是否相信神,如果是有神论者,那么当他离开这个世界,他的本体就会从模拟中苏醒,开始另一段美好的生活;而无神论者则是NPC,当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一切都会归于虚无。

    对于前者来说,人们理所当然地倾向于相信自己是“用户”;而后者对自己是不是“NPC”则完全不纠结——在无神论者的世界观里,本来死后就是一片虚空,就算是NPC又有什么关系呢。因此不少学者在私下都认为,无论是否有神存在,神创模拟学派的这一假说都无比精巧地解决了信仰冲突这一千古难题,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桩好事。

    郑朝旭的支持和俞晴的反对也是意料之中的,为此兄妹二人甚至大吵一架,到最后有什么事只能通过王楚在中间传话。但作为子女的他们也十分清楚,父亲决定了的事情,任谁劝都没可能劝得住。只不过虽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但郑朝旭还是看得出父亲内心的疑惑并没有解开。

    “爸,小妹那边以后她会慢慢理解的,别担心。但您这边,我知道您心里还是有芥蒂,我想为您引荐个人,也许他能解开您的心结。”

    “谁?”

    “洪南泽,先驱科技的联合创始人。也是我们袁总的老朋友。”

    郑维同有些意外。在先驱公众关注度最高的那几年,他跟袁想两个人是媒体上的常客,是毋庸置疑的明星创业者,“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其实洪总隐退之前,他才是我的直属领导。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城市构建计划就是他拍板签的字,于我来讲是知遇之恩了。”

    “他在哪?”

    “终南山。”

    通向终南山的路并不难走。虽然如今已经少有人问津,但得益于早些年的几次隐居热潮,终南山周边的道路基础设施及配套还是不错的。在西安做了简单补给后,郑维同按照卫星导航一路向南,从大裕乡一侧进入秦岭。车子开到导航所能指示的路尽头,便是层层叠叠的密林了。

    其实郑维同是不太相信所谓的当代隐士的。从他小时候起,每隔几年就会从媒体上得知有哪位商界大佬归隐终南山之类的新闻,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这股热潮一度消退。直到以先驱为首的数字财阀开始改变整个人类社会,才又有一批完全反感数字世界的保守派想起这个地方,陆陆续续以隐居来进行徒劳的抗议——他觉得,洪南泽大概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抵达洪南泽的住处时已是傍晚,林间的雾气开始慢慢聚了起来,这也让他的小院看上去确实有那么一点仙气。不管是不是世外高人,起码气氛是烘托到了。郑维同抬手叩了叩虚掩着的木门,半晌后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西墙边的架子上晒了些红枣,进来时顺便帮我取一些。”

    人倒是出乎意料地随和,郑维同这样想着,便推门进去。

    穿过院子便是几间连在一起的木屋,宅子整体没有那种专业隐居者以情怀为由装修出来的禅意,却也没有刻意去保持极简的寒酸。一眼望去,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间民居。郑维同端着红枣进去时,洪南泽正蹲在一架老式圆铁炉边添柴。

    “枣子放在桌上,你随便坐,”洪南泽头也不抬地说道,“咱们煮些红枣水来喝,驱驱寒。”

    “洪先生,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不必拘谨。”洪南泽依旧专心地将手头的干树枝折成小段,并添入火炉中,“朝旭在邮件里跟我说了你的事,很有意思。到我这里来寻找答案的人很多,但寻找原因的人,你是第一个。”

    郑维同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只是等洪南泽将手里的活计忙完。他注意到,房间一侧角落的架子上,摆着许多把长短不一、造型各异的刀,看起来是这房子主人的个人收藏。片刻后,添完柴的洪南泽终于起身,双手拍打着身上的灰:“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跑到终南山的人都挺沽名钓誉的,看似与世无争,其实对虚名看得比谁都重?”

    “来之前多少是有点儿。”郑维同答道。他发现,眼前的这个洪南泽与媒体上描述的形象有很大差别,至少在他看来,这个看上去小自己十几岁的人并不是那么难以接触。

    “那现在呢?”

    “现在更确定了。”

    “哈哈哈哈,老哥,我喜欢你的直率。”洪南泽伸手示意郑维同坐下,自己则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将略微发硬的枣干切开,“我听说你之前对新世界是坚决抵触的,怎么这态度突然就转变了?”

    “我们这一把年纪,还能因为什么。”

    “孩子?”

    “嗯。您没有孩子吗?”

    “哈哈哈哈,新闻里没说吗?我一辈子都没结婚。”

    郑维同看着眼前这个略有发福的男子,很难想象他放弃万亿身家时是怎么想的。此刻,洪南泽还在认真地将面前的枣干逐一切开,剔除枣核后放在旁边一个玻璃罐子里。“洪先生,”郑维同问,“您觉得我们未来的归宿真的就是数字化吗?”

    “你这个问题和别人一样,求的是答案。但实在抱歉,我确实没有答案。”

    “那我换个说法:我们姑且假设人类的未来就是这样的,那么数字化的人类还是真正的人类吗?”

    “老哥,你是存在主义的拥趸?”

    “我退休前是教哲学的,但我不站队任何一种学派。”郑维同答道,“说起来也跟我小时候养成的思维定式有关,我父亲做纸媒,所以从小耳濡目染,任何事都想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解构,并尽量保持中立。”

    “纸媒前辈……”洪南泽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句,“可惜啊,传统媒体的没落是件挺遗憾的事情,现在都是从信息传递变成情绪传递,能够引导公众理性思考的唯一途径也消失了。”

    郑维同点头表示认可:“洪先生,所以您更认同笛卡尔的由‘我思’推导出‘我在’,还是海德格尔后来反驳的先有‘我在’,才有‘我思’?”

    洪南泽放下手中的小刀,挥了一下手:“老哥,不要把我们这些选择隐居的俗人都当成是哲学家,你把问题抽象到这个程度,我是没法回答你的。如果你真想从我这儿知道点什么,我给你讲讲我的一些浅见吧。”

    “那太好了。”

    “你还记得‘虚幻引擎’吗?”

    “有点印象,好像是一种年代久远的计算机建模渲染技术,咱们年轻的时候有些电子游戏挺流行用它的。”

    “对,就是那个。那个东西不管最终呈现的视觉效果多好,但底层逻辑很简单:就是用无数的三角形来构建物体的面。也就是说,在虚幻引擎所渲染的世界里,单个三角形——不管它有多小——就是那个世界的基本组成单元。你能理解不?”

    “能,您请继续。”

    “其实现如今的这个‘新世界’也遵循相同逻辑,它也有它的最小组成单元,只不过跟那个虚幻引擎相比,它被分割得更为精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结果:最近一次服务器升级后,模拟已经可以达到原子级了。但这种技术层面的东西跟普通人的距离太过遥远,所以没人在意。对普通人来说,他的感受就只有一个——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在‘我’的观感中,是一模一样的。”

    “原子级?这还没有逼近计算机的算力极限?”

    “这话对,也不对。原子级确实是新世界能模拟出的物理极限,但这只能说明它的模拟精度到此为止了,并不会让整个大系统本身陷入算力极限的困境中。你要知道,我们真实世界和数字世界最大的差别,是后者完全是服务于‘人’来存在的。也就是说,大量的场景在没有‘人’这个变量介入的情况下是不需要进行原子级模拟的。在这种动态分配算力的机制下,系统并不会因为极限模拟而崩溃。

    “新世界的雏形刚做出来时虽然还没有今天这么高算力的设备,但在数学模型上,理论已经把一切答案都给出来了,我们能走多远、最终能模拟到什么程度,在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你上面提到笛卡尔和海德格尔的问题,其实在存在主义范围内要拷问的还是‘人的问题’,当时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没有你提炼得这么清晰。我那时很模糊地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有一天技术上实现了原子层面的模拟,我要怎么才能知道我此刻所处的世界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

    “您这个问题在今天也有很多人在讨论,我记得贵公司当初还从规则制定方面给出了解决方案。”

    “是的,《关于与现实世界实施部分强制差异化的指导意见》,那个文件最后一版送审前是我签的字。它在制度设计上虽然保证了产品的正常运转,却没能消除我内心的疑问。直到后来我经人引荐拜访了理论物理领域的一个专家,这个问题才算有了一个初步的答案。但当时我仍然有困惑——实话说,就算是现在我也不敢拍着胸脯跟你说我完全想明白了。”

    “那位专家怎么说?”

    “有限模拟,何必忧心。”张栋梁说。

    “对不起,张院士,我不太能理解您的意思。”年轻的洪南泽说,“您如果亲自体验了我们的产品,就知道这不是人为限制模拟精度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要面对的不是技术障碍,而是人心问题。”

    “你误会我了小洪。我是说,你们搞的这个模拟,充其量也不过是有限模拟。你没必要自寻烦恼地思考那么终极的问题。你呀,跟老齐一样。”

    “我之前其实只是隐约有过这个疑问,但没深究过。还是见过师母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齐老师也有这个想法,并且他的担忧更深……”

    “老齐太钻牛角尖了,唉。小洪,我问你个问题。我们暂且把你的这个发明称作一个高级的虚拟机系统,我这样比喻合适吗?”

    “太合适了张院士!”

    “你知道俄罗斯套娃吗?”

    “知道。”

    “好,首先我们知道,任何一个虚拟机系统,它的模拟上限都不可能超过已给定的自身资源总量,所以它最大的理论模拟上限也必须比它自身小一点点。如果用俄罗斯套娃来做比喻,就是每一层套娃的尺寸一定比它外层的更小,你无法装下一个比你更大哪怕一微米的套娃,对吧?”

    “是的张院士,可您这样的类比不是更复杂了吗?模拟之外还是模拟,这有点像网上说的那种论调,认为我们这个世界也是模拟出来的。”

    “你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你只要告诉我,你的这个发明,模拟极限能到什么程度?”

    “理论极限是原子水平,但目前还没达到……”

    “我们假设你已经达到了,那么在你的这个发明里,构成物质的最基本单位就是原子了。”

    “是的。”

    “但是你也知道,截止到今天,人类在粒子加速器上砸进去的钱都够在月球上再建一座纽约市了,却还没有找到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基本单位。从早期的质子、中子,到后来费米子、玻色子,再到弦论,人类在探索微观世界的道路依然没走到尽头,如果假设我们这个世界也是虚拟的,你觉得这个模拟宇宙的算力极限在哪里?”

    “这……完全无法想象。”

    “但是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说,每一次人类有重大突破,本质上都是在颠覆固有系统。在原子组成的世界里发现了质子;在质子的世界里又发现了夸克——如果回到我们上面说的模拟机的例子,这就产生了明显的逻辑谬误:你不可能模拟出超越你自身极限的东西来。因此结论也就显而易见了——我们这个世界,相对于你的小发明来讲——就是真实的。”

    “但是张院士,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有一天理论物理真的走到了尽头,比如你们完成了大一统理论,或者找到了物质世界的最基本单元,那不就说明我们这个世界也是有极限的,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逼近那个极限吗?”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是希望它到来呢?还是不希望它到来呢?”

    “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方才也跟你说了,你都没注意听。我说的是:我们的这个世界,相——对——于,你的虚拟世界来说——就是真实的。我们观察外部世界必须要有一个参考系,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哪有什么是绝对的?你不需要忧虑我们当下所处的世界是真实还是虚拟,凡事总有个边界,你只要知道这个世界相对于你的小发明而言是真实的,就足够了。”

    “那位物理学家真是通透……”听完洪南泽讲的这段陈年旧事,郑维同由衷感叹道。

    “但实际上张老爷子直到前两年去世也没研究出什么成果出来,就像这个时代许多科学家一样,默默无闻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在他研究的领域,人们寻找的终极真理还远没有被触及。”

    “去世?他最后没选择去……”

    “是的,他临终前我曾去看过他,也聊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婉拒了我,跟我说‘你们那里没有我追求的东西’。”

    “太可惜了——我是说,他去世真的太可惜了。”

    “老哥,现在我们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你来告诉我,数字化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和活生生的人相比,数字人类可能就不算人类了。郑维同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念又想到自己那两个已经在新世界的儿子,仿佛是怕不吉利一般,赶快将自己脑海中这个念头挥散掉。

    “至少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就是人类。”郑维同顿了一下,最终这样回答。

    “这就对喽!老哥哥,您终于开窍了。”洪南泽拍着大腿说,“至少在他们的世界里,笛卡尔说的是对的。”

    黑色的铸铁柴炉不疾不徐地进行着人类社会自初以来最原始的质能转化,将储存在碳原子中亿万年前的能量以热能的形式释放出来。刚刚还缓缓飘散的热气逐渐从水壶的壶口迅速翻腾,原本低沉的响壶也转而高昂,从隐忍的咝咝声最终变成了长鸣的哨音。

    洪南泽用一块厚毛巾垫着提起壶来,将热水倒入刚刚盛枣的玻璃罐子。“其实我这个人挺俗的,但大众媒体好像总是有意把我塑造成一个圣人的形象。他们其实并不在意你的真实感受,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们想要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所以您到终南山隐居是为了……”

    “躲清静,就这么简单。我和老袁虽然是创业搭档,但我们俩完全不一样。他有点像你,总喜欢思考关于人类本身的终极问题,但却总能保持一种入世的心态。我只是沉迷于构建世界本身,至于‘人’这个变量在我构建的世界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其实始终也没有答案。”

    “受益匪浅。”郑维同说,“来之前我其实是带着不少偏见的,您的思想刷新了我的认知。”

    “老哥谬赞了,要是我说的这些能稍微解决一点你内心的困惑,我就很知足。至少你这趟也没白来。”

    “我一直有个隐忧,想请问洪先生的看法,”在得到洪南泽做了个“请”的手势后,郑维同突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问道,“如果真实世界和贵公司之间的矛盾最终不可调和,洪先生站在哪一边?”

    二人的对话在这个问题后戛然而止,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到门廊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声。洪南泽盯着郑维同的双眼看了许久,后者也毫无惧色地对视过去。红枣在二人面前的玻璃罐里缓慢地上下翻舞着,罐口的热气腾出,让周围空间的气流发生微小的扰动,也让二人在彼此眼中都发生了轻微的变形。

    我会怎么选择?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洪南泽突然很想告诉面前的老人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但那不仅是他自己的事,他没有权利将另一个人的伤疤说给不相关的旁人听。片刻后,洪南泽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找了个话题岔开了郑维同的提问:“老哥,你进来时看到我那一架子刀了吧,来,我带你参观一下。”

    “洪先生的收藏有些特别。”

    “古玩字画那些我不感兴趣,漫画书倒是有不少。”洪南泽说着从架子上拿起一把博伊刀,“这把是美国刀匠比尔·莫兰的早期作品。很趁手,我有时候杀鱼切肉都用它;还有一把稍小些的是日本刀匠松田菊男的作品,我从京都一个厨子手里买来的,但基本只用来切菜。”

    “这个小的我最喜欢,也是辗转从一个收藏家手里收来的。”洪南泽将另一把小刀递给郑维同,“克里斯·里夫的沙本莎,1987年的原型版,世界上第一支框架锁折刀。”

    郑维同接过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这个架子上只是一部分,我后院的仓库里还有些大家伙,什么风格都有。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玩这个东西吗?”

    “想不到。”

    “考你个问题:放眼我们整个人类历史,有两种人造的东西是从原始社会就开始使用,一直到今天依然存在的,是什么?”

    “……刀跟火?”

    “答对一半。火是自然界存在的,不能算人造。其实是刀跟绳子。你看,不论是原始社会用石头做的石斧、石刀,还是之后出现的用青铜、钢铁铸刀,甚至后来出现的一些无形的——比如工业上的激光刀、水刀,医学领域的伽马刀——只要被称作‘刀’,它的作用一定是分割某个整体事物;而不论是原始社会人们用藤蔓编织的草绳,还是农耕社会的麻绳,工业社会的钢缆,信息时代的网线——我们再远一点,今天无处不在的无线网络,你会发现不论有形还是无形,‘绳子’这种东西的作用一定是连接两个不同事物的。”

    “有道理……之前还真没注意到。”

    “刀跟绳子,这一分一合,本质上就是我们人类活动改造外部客观世界的缩影。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有点意思了。”

    “……很受启发。那洪先生您还收藏绳子?”

    “那倒没有,”洪南泽挥挥手指着周围的空间说,“绳子已经比刀更彻底地实现了无实体化,它无处不在。”

    辞别时,洪南泽走山路将郑维同送出很远,一直到找见郑维同的车子才算作罢。告别前,洪南泽将那把沙本莎折刀送给了郑维同,一番推让后,郑维同在对方的坚持下只得收下。而就在上车准备离开前,他突然想到许多年前在某本书上读到的一个关于赠刀的传统。他记不清最早是在哪里出现,也许是欧洲,也许是亚洲,但可以肯定的是“受赠刀需回赠一枚硬币”的传统广泛存在于许多不同文明里。郑维同赶忙翻了翻车上,幸运地找到一枚银质纪念币,那是女儿送给他的航工大建校七十五周年纪念。

    “洪先生请见谅,硬币现金如果不是特意准备,实在是不好找了。就以这枚银币作为回礼吧,还请务必收下。”

    洪南泽一愣,随即接过银币大笑起来,一把紧紧握住郑维同的手如老友般叮嘱道:“老哥,你记着,你最坚固的堡垒就是你的思维。”

    郑维同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正要开口继续问,就被洪南泽堵了回去:“也许还会再见面的,保重!”

    在拜访洪南泽一星期后,郑维同接到了先驱科技的通知:他的综合评估全部通过,随时可以准备进行数字移民了。俞晴提议,两个人在他离开前去做一次短途旅行。

    “去哪里?”郑维同问。

    “去内蒙。”俞晴答道,“我请好了假。”

    一路驱车北上,父女二人在黄昏时分竟碰到了一户经营马场的牧民。这户牧民平时会接待些游客体验骑马,虽然现如今客人并不多,但收入倒也够用。由于天色将晚,牧民老汉也开始做一天的收尾工作。俞晴把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翻了出来交给他,甚至连车主识别卡都没放过:“我就想骑个马,能跑多远跑多远,最后肯定给您牵回来。车压您这儿,行吗?”

    老汉一脸疑惑地望向二人当中年长的那位,端着的手来回搓个不停,也不知道这东西是该接还是不该接。郑维同倒是和善,又拿出了提前准备的现金塞到牧民手上:“老哥,您放心收着,我陪我女儿跑几圈就回来!”

    在得到应允后,两人各挑了一匹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跑了出去。马蹄有节奏的哒哒声混合着青草的香气让郑维同有些沉醉,看着在自己前方不远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不知跑了多久,郑维同感觉腰部以下都麻木了,才悻悻地停了下来。此时太阳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投射出最后一丝光亮,映在身旁的骏马上闪烁着亮红色的光芒。阵阵晚风吹过,草地上形成了一波又一波绿色的草浪。远处偶有经过的越野车在身后掀起一片尘土,他这才意识到看似没有边际的草场,其实也早就不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凡事总有个边界。”他又想起洪南泽口中那位张院士的话。

    父女二人坐在地上,俞晴将头深深埋在郑维同的胸口里。良久,郑维同才依稀听到女儿喃喃地说出一句话:“往后,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郑维同心头一紧,像是一只巨大的铁锤重重砸向胸口。再低头看向女儿时,迎上的是一张早已哭成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