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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先驱往事(一)

    二零四五年一月,深圳。

    洪南泽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宝安机场,叫了辆车直奔公司。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机场外,提前立好的全息广告牌隔着几公里都能看到,在黑夜中向天空透射着两行大字: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热烈庆祝深圳经济特区建区65周年!

    这座朝气蓬勃的城市似乎从来不知道黑夜是什么。而对洪南泽来说,虽然身体疲惫,但此前一直迷茫的心此刻已经隐约有了答案。如他所料,回到公司的时候包括袁想在内的所有核心团队成员都在。洪南泽见到他时,他正瘫坐在椅子上休息。

    从实验室里混合着的快餐味、袜子味、以及不知道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难闻味道来判断,这帮人应该又连续工作了至少三四天。他皱着鼻子迈腿跨过满地的数据纸和设备,用公文包碰了下袁想的肩膀:“几天没睡了?”

    “诶,你回来了,”袁想回过头看向洪南泽,头发上的油光和满脸的胡茬已经表明了答案,“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也是奇了怪了,你说如今这二十一世纪都过了快一半了,开个远程会议我居然联系不到我的合伙人,你觉得我顺利吗?”洪南泽故意板着脸望向袁想,在后者的胡茬上,他居然还发现了一些不明性状的食物残渣。

    “唉——你是我亲哥还不行么,我又不是做买卖的,融资这种事我哪懂。有你出马,我还怕啥,是不是——”袁想一脸谄媚地嬉笑着,顺手将桌子上一杯咖啡递到洪南泽面前,“五倍浓度,倍儿精神。”

    洪南泽看着咖啡上漂着的不明碎屑,心里一阵犯恶心。他甚至开始猜测那玩意跟袁想胡子上的残渣是不是师出同门:“你不能总这么躲清闲。我也不是商人,这套东西我不也是现学的么——一个好消息,一个还算凑合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你看!我就说没有咱洪帮主解决不了的问题吧?”袁想兴奋地晃着肩膀,望着洪南泽一脸期待,“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是宝安机场终于把他们祖传那套令人发指的装修给换了,治好了我的密集恐惧症。”

    “……就这?”

    “不然呢?”

    “……那,还算凑合的消息呢?”

    “投资方很有兴趣,但要先看到我们的实验数据才能做决定。”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袁想“腾”地从椅子上蹿起来,一把勾过洪南泽的肩膀指向角落,“看见那小子没?红黑格子衫那个,他叫石浪。你走这段时间我发现,哥们儿是一好苗子啊!他那套接口算法完全匹配我的模型,效率还提高了百分之七十二,我都想分他点股权了——说真的,今年设备预算还有多少,我想换批实验室设备。”

    “又换设备?现在不是跑得挺好吗?”

    “不换不行啊洪老大,你做场景才用几度电,我脑机这一块实在太吃资源了。而且投资人不是说要数据吗?现在理论上都已经跑通了,只要换了设备,你再给我三个月——不,就到下个月底,咱们就能进行第一次真人实验!”

    这么快!洪南泽心里一惊,这确实是他早先没有料到的。这次出差除了去见投资人,他原本还计划抽时间看看曾经的导师齐泓——他是袁想的导师,虽然并没有带过洪南泽,但私下里给他的帮助也很大,几人关系还算不错,因此他也以老师相称。不过当他回到学校的时候,却听说齐泓已经离职。他随后在教研楼找到了师母岳茵——她同样在学校工作,也是一名老师。

    “我跟老齐已经离婚了,现在也联系不到他。”面对洪南泽的突然拜访,岳茵也有些意外。她对齐泓似乎还带着怨恨,半点都不愿提及这个人,“你就当他死了吧。”

    “哎……师母您消消气,这话也许不该我问,但是您跟老师感情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难道老师出轨了?”

    “出轨?他那个德行哪有轨可出——出家了!人家到庙里敲钟去了!哼,反正也没几根头发,剃光头的步骤都省了……”岳茵看了一眼洪南泽,叹了口气问,“小袁没有跟你说过?”

    “跟我说什么?”

    “你们公司那个项目,老齐一直很反对。但他总觉得你们毕业那么久了,他是没什么资格对你们指手画脚的。后来有一回实在憋不住跟小袁通了电话,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这事袁想确实从来没跟我提过……”

    “小袁毕竟是他亲手带出来的,跟自己的学生说话轻点重点问题都不大,你别多想。”

    “我明白师母……可老师为什么反对我们这个项目?”

    “他跟我叨咕过几次,说你们这个项目会冲击整个文明的底层基础,如果成了是要出大乱子的。”

    “师母,您知道,我们的技术是要造福人类啊……老师这种担忧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开始也是这样劝他。但这老东西倔脾气上来谁的话都不听。有一次半夜——不,得有凌晨两点了——他突然从床上窜起来给他一个忘年交的老专家打电话,非要跟人家辩论个是非曲直出来——你说人家老爷子眼看着八十岁了,哪能让你这么折腾!”

    “……老师对我们的技术就这么没信心?”

    “——他是太有信心了!他觉得你们肯定能搞成。但他觉得,你们这个模拟世界会触碰到极限,到时候人们将分不清虚拟跟现实。”

    “师母,您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其实现有模型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极限——最多也就是到原子级。”

    “老齐担心的不是理论层面,而是社会层面。他觉得,大部分普通人对那些理论和技术是无感的,人们只能对眼前的事物做判断,而这种判断往往基于感性与直觉——摆在你面前一颗苹果,你最多也只能分辨出果肉上的纹理结构而已,在这种尺度上,模拟极限是原子还是分子根本不重要,对于普通人来说它就是真实的。”

    “……师母,您刚才提到那位老专家是谁?他对这事怎么看?”

    “张栋梁院士,搞理论物理的,他比老齐要乐观一些。但也正因为如此,老齐才觉得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音都没了。后来跟学校请了年假说是想自己去散心,结果回来就跟我说他要离婚出家。”

    “师母您消消气,老师他可能还在那个牛角尖上……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帮您把他劝回来。”

    “哼,他?校长去请他都不敢回来!现在圈里圈外都知道咱校有个姓齐的教授跑去当和尚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没人收拾。”岳茵边说着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这是张院士的联系方式,你要想找他就去吧。你们呐……”

    看着眼前兴奋不已的袁想,洪南泽忍住了问他关于齐泓的事情。他回想着自己与张栋梁的聊天内容,此刻袁想对自己说什么已经完全听不见,眼前只有他手舞足蹈的模糊身影。凌晨三点半,终于熬不住的袁想直接躺在地上睡死过去。洪南泽抬头看向石浪的方向,发现那个年轻人依然专注地进行测试。

    “怎么样,进展还顺利吗?”洪南泽绕到石浪身后,而后者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石浪才猛地回过头。

    “洪总,都挺顺利的,目前已经进行两百二十次哺乳类动物临床,包括高级灵长类对象,全部成功。但为了确保人体临床万无一失,我已经跟袁总申请了更新一批设备。”

    “我觉得会不会……太快了,现在国际上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你有把握吗?”

    “洪总,您知道,严谨点讲,我不可能对尚未开始的实验给您打百分之百成功的包票。但正如我说,前面两百二十次是百分之百。基于现有的条件,我能给你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信心。”

    “可是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审查已经通过了,您当时没在公司。”

    “这么快?之前设置了那么苛刻的筛选条件……”洪南泽有些意外。他此前还寄希望于伦理委员会漫长的审查过程可以争取一些时间,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通过了。这也意味着,人体临床的法理障碍已经扫除,现在真的是全世界都盯着先驱科技了。

    “条件虽然苛刻,但毕竟公众关注度也高。最终符合条件的志愿者一共有四人,不过陆续有两名志愿者反悔退出了,”石浪说。

    还剩两人。

    洪南泽想着,等天亮之后就去了解这两人的情况,重金之下没有买不通的人,只要出一份他们无法拒绝的补偿来劝他们放弃就行了。有了对策,他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于是对石浪说:“还是要做两手准备。如果剩下那两个志愿者在最后一刻后悔了,我们可以再改做灵长类临床,多积累一些实验数据。”

    “洪总,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心,”石浪看着洪南泽平静地说,“因为我就是其中一个。”

    ?!

    这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洪南泽被这个消息震撼得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能整个人呆在原地,怔怔地听石浪道出自己的原因。

    “洪总您别惊讶,我能通过伦理委员会的审查,其实您应该猜出七八分了。我吧,得了ALS——您知道,就是渐冻症——平时一起打球的同事们总笑话我四肢不协调,我没告诉大家而已。其实我小时候打球可好了,三分命中率特别高。前几年比较悲催……当然除了这个病,我还有这个——”石浪拉起上衣,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疤苦笑道,“肾也换过一次了。浑身上下就没几个零件是好的。专家会诊后给我的评估,说我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日子不会超过两年。往后就算不死,生存质量也是可想而知的。”

    洪南泽没有说话。

    由于忙融资的事情,志愿者的事他从头到尾都没参与。但他不知情,袁想一定清楚得很。洪南泽转过头看此刻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袁想,气得有些发抖。难怪你张罗着要给石浪股份,原来是拿人家命来换!袁想啊袁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了?

    石浪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安慰道:“洪总,您别误会袁总,他也是从伦理委员会拿到入选名单后才知道我报了名的。其实这对我来说是好事。我们都很清楚,这项技术最受益的就是我们这样的病人呀!这不也是您创业时的初衷吗?另外,咱们虽然创造了一个世界,但为了确保那个世界在未来上线后能正常运行,一定要有自己人作为先遣队过去。我是这个项目的核心,综合来看真的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看着一脸真诚的石浪,洪南泽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一句鼓舞人的老话:心中有梦,眼里有光。是啊,眼前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不仅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想改变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而他又恰巧有这个能力——对于单一个体来说,真的没有比这更吸引人的选择了。

    我真的要亲手断送这个年轻人所为之奋斗的一切吗?这对他以及无数与他一样经受疾病折磨的人来说,公平吗?可是,如果拿整个人类的未来当赌注,这真的值得吗?

    无数个念头一起涌进洪南泽的大脑,他甚至自己听到了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声音。

    ——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也许,我可以提请更严格的伦理审查,将这种技术的应用限制在非常有限的人群范围内?

    ——别傻了!你最清楚,技术一旦出现,它本身就像有生命一样不受控了!技术天然要演化、要发展,这是自工业革命以来就无人能左右的铁律!

    ——洪南泽你要镇定点!对身边的人天然产生更多关心,这是人类的本能。客观说石浪就是最合适的,这本来就是好事,你要让理性决定你的判断!

    我他妈……到底做了什么……一阵无力感袭来,洪南泽重重地颓坐在地上。

    片刻过后,洪南泽像是不死心一样又问道:“小石,你家里人有什么意见吗?”

    “我家里就只有我母亲,工作早就做通了。洪总您是不是累着了,多休息一会儿。”石浪答道。

    技术自身不受控,走上快车道的企业也一样。随着离既定日期越来越近,洪南泽也能明显感觉到公司上下拧成一股绳的拼劲儿。如果换做其他老板可能巴不得见到这样的场景,但眼下他反而更希望内部配合没那么顺畅。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应该跟袁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新设备报批前的周末加班日,洪南泽走进会议室将门反锁住,又在门口面板上点了几下,玻璃幕墙变成了完全不透明的状态,随着一声短暂的气阀锁定响声,会议室也被设置成了“机要”模式。袁想抬头看着一脸严肃的洪南泽,知道对方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和自己谈。

    “帮主,这是啥情况,怎么一脸严肃的?”

    “……兄弟,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洪南泽欲言又止,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你现在有空没,咱们俩聊聊?”

    “你不对劲啊……怎么了?”

    “人体临床……能不能先不做?”

    “我能问问原因吗?打从你回来我就感觉有些奇怪。”

    他有权知道,也应该知道。洪南泽这样想着,将自己与张栋梁院士见面的谈话内容讲给了袁想。

    “……凡事总有个边界,你只要知道这个世界相对于你的小发明而言是真实的,就足够了。”张栋梁说。

    “……那边界之外呢?”

    “年轻人,那要你自己去思考了。”

    “抱歉张院士,可能我的悟性还是太差。您是指?”

    “对于我们来说,边界之外是未知的。科学承认并正视这种未知,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驱动人类前行的原动力。但对于你们来说,边界是已知的。我理解你的担忧,可如果你真的担心人心会在这其中迷失,为什么还要创造它呢?”

    “坦白讲,我很矛盾。我当然明白向外探索的重要性,但另一方面,我认为技术发展到今天这副模样,审视我们人类自身同样重要,探索应该是双向的。”

    “小洪,你这个看法我很赞成,但你站错了观察位置。作为一种需要体验和感受的高级动物,人类的自我认知是在漫长岁月的实践当中总结与反思出来的,剥离这一点,自我认知毫无意义。如果想研究‘人何为人’,你要把观察对象留在他原本就在的参考系中去评判,将他抽离出来放进一个理想环境中去研究,这是自欺欺人。另外——”张栋梁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洪南泽,“恕我直言,你们做这个的初衷本来不是为了赚钱吗?”

    “啊……”洪南泽感到些许窘迫,一时有些语无伦次,“赚钱这倒是……但我和我的合伙人确实也认为这个技术的影响太深远,这个怎么说呢……”

    “你别紧张,我没说赚钱不好。人都是有局限性的,我只能从我的角度跟你谈我的看法。所以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如果你问我这个项目你到底该不该做下去,我还是会告诉你,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讲,我并不担心你们这种有限模拟——都是已知的东西,它的边界不可扩张;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你确实需要再想想。老齐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你也许创造了一个世界,但也可能打开了一个魔盒。”

    “一个魔盒。”袁想重复了一句,“老洪你告诉我,你觉得咱们加班加点拼这件事真的是在开魔盒吗?”

    “齐老板担心的事我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我没他那么坚定罢了。但他明明联系过你,你连跟我通个气的想法都没有吗?”“——他是我老板!”袁想打断洪南泽,“而且不论是他也好,还是你见的张院士也好——他们都老了啊我的哥!老专家我们是要尊重,这没问题,但我们要做的事是开创性的,这条河我们只能靠自己去趟。他们只是站在岸边让你小心点——我当然知道要小心,但过河本来不就是瞎子摸石头么!”

    洪南泽有些丧气,但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小石那天和我说了他的情况,你们真的都太草率了!总之设备的事我不能签字,人体临床我建议也往后再议。”

    “老洪,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什么做这家公司了?那些有残疾的人,或者身体有无法治愈的疾病——就像石浪那样的人——我们想帮助他们啊!让他们能和我们一样有尊严地生活,这是我们的初心——难道你都忘了?”

    “可是健康的人呢?我们做的不是疗养院,别忘了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如果健康的人想进行数字移民,到时候你让不让?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无数热钱扎进来推着你往前走,你走不走?”

    “面对现实吧,我们这副身体在自然演化的道路上已经走到头了,现在我们就站在生物进化道路上的岔路口,没有人工干预,我们只能靠着惯性慢慢往前爬。如果数字生命真的是人类下个阶段文明形态的必然呢?只要我们是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我觉得让更多普通人移民数字世界也没什么不好。”

    “任何正效干预都是渐进式的,需要根据干预反馈实时微调。我们现在做的……”“——我们现在做的不正是渐进式的吗?”袁想再次打断洪南泽,“灵长类实验数据摆在那你看不到?时间——时间啊大哥!我们早一点迈出这一步,这个世界说不定就有人能因为我们的产品而获益;反过来讲,你每多拖一天,都可能有人撑不到下一个明天!”

    创业公司中合伙人意见不合是很常见的事,但谁也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分歧会大到如此不顾体面。据说“袁洪大战”这天(公司员工私下里八卦出的名字),这对昔日的好兄弟在办公室里密谈了许久后突然大打出手,扭成一团。

    亲历这件事的员工形容当时的情景是“整层楼都在颤”,两人先是亲切地问候了对方的族谱,紧接着又在行动上表示了自己的关心。谁先动手已经不可考了,总之保安到场的时候,洪南泽满头是血地摔门走出办公室,袁想也在后面跟了出来。虽然看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气势上明显更占上风:

    “事到临头你给我捅刀子,十几年兄弟你跟我玩这套?洪南泽我告诉你,原定计划我不会改,设备我也买定了!不想干你就趁早滚!”

    那天过后,不少人以为公司可能会分崩离析。但洪南泽在一个周末后就恢复了正常工作节奏,袁想也没有再深究这件事。善于八卦的职场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两位老板除了不再像从前一样爱开玩笑之外,工作上的事一点没耽误。

    对于洪南泽来说,他完全能理解袁想的愤怒。两个人为之奋斗的毕生理想,好不容易做成的独角兽企业,无论怎么看都没有放弃的理由——除非袁想能像自己一样,在内心深处早已埋下疑问的种子。

    袁想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但有些东西天然就应该超越技术价值、超越商业价值,甚至超越“价值”这个定义本身:这个东西就是生命。对不住了兄弟,这一次我不单可能要拖你后腿,还不得不做一件上帝都不会原谅的事。

    如果有上帝的话。

    由于袁想拥有整个董事会的支持,因此从公司层面想阻止这次实验完全没有可能。经过谨慎的权衡,洪南泽最终还是把目光锁定在了志愿者这一边。另一名入选的志愿者已经花钱搞定,现在就只剩下石浪了。在实验进入倒计时阶段的那段时间,他突然开始对宗教产生了兴趣。实验前夜,他驱车前往位于福田区的圣安东尼教堂。

    圣安东尼堂是深圳当地比较大的一家天主教堂,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洪南泽记得,这里曾在本世纪三十年代进行过一次整体修缮和扩建,但依旧保留了原本极简主义设计语言。

    洪南泽抵达时已是深夜,他停好车看着教堂建筑发呆。眼前方正的花岗岩外墙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沉默的黑色在夜色里仿佛有凝视众生的能力。洪南泽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宗教建筑给人带来的神圣感与敬畏心确实是很难解释的心理体验。他并不喜欢传统天主教堂那种哥特式的建筑风格,那看起来总让他感觉在教堂某个阴暗的密室里,一些大人物在密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圣安东尼教堂这种从包豪斯风格发展而来的设计则实打实地讨他喜欢——以前即便路过也没太在意,但现在,他突然想起一部七十多年前的老电影:《2001太空漫游》。在那部电影里,更高级的外星生命用一座比例无比精确的黑色石碑来向人类展示着自己的力量。此刻在洪南泽眼中,教堂的花岗岩外墙正如那石碑一样。而就在他望着那石碑出神时,眼前出现一道光——门开了。

    温暖的光线将洪南泽从幻想中拉回现实,看见一个男人从门中走出,他也连忙下了车。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晚了你们这里还有人。”洪南泽边说着边走上前去,眼前的人身穿一件素色长袍,他虽然不清楚对方是做什么的,但可以基本确定是教会的神职人员。

    “现在神的儿女越来越少了,我们也得做出一些应对。二十四小时轮值,你随时来,牧者随时在。”男人侧身做了个手势说道,“我叫路伯生,是今晚的值班司铎,请进吧。”

    教堂内并不阴暗,也没有他想象中那种压抑。路伯生将洪南泽引至礼拜堂,他消瘦的背影每走一步都好像要消耗很大气力一般。

    “小伙子,我能帮你什么吗?”两人坐下后,路伯生问道。

    “假如一个人的死能拯救无数人,这种牺牲值得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不过这里刚巧就有一个例子。你相信上帝吗?”

    “我知道你指的是耶稣。不过据我所知,书上记载的耶稣是自愿走上十字架为世人而死的。但我所说的情况并不一样。我的意思是,通过杀死一个人来救其他人,而这个人本身并不知情。”洪南泽说,“还有,实在对不起,司铎……我还是称呼您做神父吧,我并不信上帝。”

    “所以,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电车悖论’?”路伯生依旧面容平静地问道,似乎对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想杀人并不在意。

    “有些像,但又不完全是。事实上可能比电车悖论还要更复杂一些,并且即便那一个人死了,也未必救得了其他人。”

    “这位先生,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你说的这个事情,是即将发生的事,还是仅仅作为一个思想实验来讨论?”

    “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是即将发生的事,我想我可能需要向警方报告。希望你能理解。”

    “据我所知这好像与神职人员的信仰相冲突吧?”

    “并没有什么冲突。无论是谁计划杀人,按照你的前提,都是尚未实施的。如果报警能提前阻止这起悲剧,不仅救了那个人,也救了那个想要犯下大罪的人。”

    “但也很可能害死所有人。”

    “只是‘可能’。你刚才也说,即便那个人死了,也未必救得了其他人。”

    “所以你会选择救下一个确定性的个体,而放弃那些更多的、只是有获救可能性的众生。”

    路伯生微笑了一下答道:“真正要在电车悖论中做出选择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个拉扳手的人。我不论是作为一名牧者,还是普通群众,都只能拼尽全力去救每一个我能看到的眼前人。至于你说的‘众生’,我会为他们祷告,并坚信仁慈的天父会拯救他们。”

    “明白了,放心吧神父,我只是在与你讨论一个思想实验而已,没有人会受到伤害。”洪南泽答道,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小伙子,”路伯生对着洪南泽的背影说,“也许我并不能说服你,不过你要知道,任何时候向上帝忏悔都不晚。有忏悔的心,天堂的大门就始终向我们敞开。”

    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上帝也会觉得地狱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他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回应路伯生。道谢过后走出教堂便驱车消失在夜色里。

    洪南泽没有回家,而是在海边一直吹着风等天亮。副驾驶上那个一拳见方的晶体如幽灵一般盯着洪南泽,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是第一次人体临床,但其实整个意识转移流程其实已经非常成熟了。这种情况下,想要不被人发现的同时杀死石浪简直比登天还难。经过反复推演,洪南泽最后决定采取一种极为残忍的方式来实施这次暗杀:饿死他。

    整个数字世界的构建分为两个主要部分:以洪南泽牵头主导的客体世界构建,以及袁想牵头攻关的主体意识迁移。如果用《创世纪》作为类比,简单来说,洪南泽用前五天创造天地万物,而袁想的团队则在第六天将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灵带到新世界。

    按照既定计划,石浪在进入新世界后将被安置在一个过渡程序里。这个程序相当于一个保护仓,与新世界已经成型的部分进行对接。待石浪通过保护仓后,对接过程结束,他将作为历史上首个数字人类面向全世界发表一个简短的公开演讲。这之后,石浪将在一个全新的数字宇宙中建造人类所需要的各种基础设施。

    与袁想的主体意识迁移工程所需要的大量神经学、量子力学以及人工智能领域的各种专业知识不同,洪南泽在开发数字世界的硬件所涉及的东西相对简单,基本上是对现实世界的完整模拟。因此他所需要做的是将一切已知的物理规律原样重现就好。但在枯燥乏味的开发过程中,洪南泽偶然间发现了一些预期之外的小乐趣:在数学的世界里,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物是能够通过计算来理论上实现的,但你永远无法在现实生活中重现它。而数字世界恰恰弥补了这一缺憾——比如著名的“彭罗斯阶梯”。洪南泽发现,只要将时间属性设置成一个循环向量,并将它赋值在一个封闭空间当中,就能够实现最简单的彭罗斯阶梯。

    而洪南泽手上那个晶体模块,就是他的暗杀武器:一个由更复杂的彭罗斯阶梯构成的无尽迷宫。洪南泽将会用这个迷宫来替代原本的保护仓过渡程序,一旦石浪进入其中,就将永远被困在里面直至最后死亡。而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在迷宫程序外面嵌套了一层壳程序,这部分加密代码能够将迷宫程序本体隐藏起来,在其他人看来,石浪进入保护仓的一瞬间意识就会消失,而在他进入迷宫后,预设代码将进行自毁。这样即便是独立的第三方调查重审代码(虽然可能性很小)也不会发现任何异常,整个过程看上去就是一次技术不成熟导致的生产事故。

    只要实验失败,整个项目就会被叫停。小石,欠你的命我一定还你,原谅我。

    天色微亮,洪南泽拖着已经麻木的双腿回到车上。他清楚自己即将突破作为文明社会一份子的底线,用一个伟光正的理由,杀死一个无辜的年轻人。

    实验室灯火通明,参与项目的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虽然之前已经进行过无数次演习,但袁想依然认真地检查每一项参数,以至于洪南泽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都不清楚。

    “准备得怎么样了?”洪南泽有些尴尬地问道,这是一个多月来他第一次主动跟袁想说话。

    袁想没有回头,依旧低头工作。“没什么问题。保护仓部分你的团队早就做完了,你今天其实可以不来的。”

    “设计部交了一份新的演讲台设计方案,说是特意咨询了一个专家。听说之前为白宫的智库工作,专门负责总统公开演讲时的场景设计。你看看?”洪南泽递给他一块晶体模块。

    “还有几个小时就开始了,现在换方案不合适。还是用之前你那个自然主题的吧,我们要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个地方给公众的第一印象如果是现代感十足的演讲台反而不好。原始才是我们需要的。”袁想没有接洪南泽手里的模块,但从他说话的语气来看,他也并没有带着情绪做事。此刻的袁想更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无比精准地完成着既定任务。

    洪南泽当然也没指望袁想能采纳新的方案,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为了让自己不紧张,他需要和袁想随便说点什么来稳定自己。至于那个迷宫模块,在他见袁想之前就已经找机会提前换好了。

    从实验室出来后,洪南泽发现在十五楼的休息室外,几个人与安保人员产生了争执。他走上前去,保安见到洪南泽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即请示:“洪总,这位易女士说是伦理委员会的助理监事,她还给我看了证件,按规定我是不能拦她的。”

    “那你还挡我?”女子在一旁插话道。

    “可……可问题是,这位易女士其实是记者,我在网上见过她的新闻。”保安有些窘迫,这种难缠的角色他自己是得罪不起,还是交给老板处理比较妥当。

    “易考拉,我认得你,我是洪南泽。”

    “洪先生,我知道你现在是明星企业家,如果你有兴趣,我们晚些时候可以做一个专访。不过如果可以,我想去见一下石浪先生,”她回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助理,“不会太久,你给我们十分钟就好。”

    “易女士,你刚才冒用伦理委员会的证件已经违规了,这事我可以不去投诉,但也希望你能遵守规定。如果想采访,我们之后安排了专门的时间让石浪与媒体见面。不过独家是不行了,抱歉。”洪南泽说完准备离开,保安立即上前补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想跟着上前的女记者。

    “洪先生,疑问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自己消失。”女记者还是不死心,对着洪南泽的背影说道,“如果你不让我寻找答案,我只能将疑问呈现给公众。”

    洪南泽没有继续回应,而是径自走进休息室的外门。其实他对记者的追问并不反感,从这个女记者身上,他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如今少有的调查记者的气质。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很正统。他还记得早年间一个从传统媒体行业走出来的朋友失魂落魄地找他喝酒,诉说着在新媒体冲击下严肃媒体的消亡是一件多么让人唏嘘的事。朋友告诉他,新闻报道应该是“以问号开始,用句号结束”,用公众赋予记者的权力,捍卫公共利益及价值观。

    所以其实看到易考拉这样的人,洪南泽是天然有一种亲切感的。在他的意识里,一方面希望真的有媒体能够质疑这次实验;但另一方面又下意识地想躲避媒体的追问。毕竟要在全世界的瞩目下犯下一起谋杀罪,能做到面不改色已经是心理素质过硬了。

    休息室被装修成非常居家的风格,共分成四个房间。如果只待在休息室内,会让人产生一种居住在高档住宅小区里的错觉。洪南泽进入休息室后,石浪和他的母亲姚纭正在客厅坐着聊天。姚纭的手不断地摩挲着石浪的后背,眼中流露出非常复杂的情绪。他能看得出来,那目光中既有不舍,又有期待。

    “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的洪总——洪总,这是我母亲姚纭。”

    顺着石浪的指引,姚纭起身将手伸向洪南泽。

    “姚阿姨您快坐,别客气,”洪南泽赶忙欠身回礼,尽管此前已经做了心理建设,但当他的手碰到姚纭的一刹那,仍然感觉到一股电光火石般的战栗掩着手指传到心脏。“姚阿姨,实在抱歉,之前我一直主外,公司内部的事都是我们袁总在负责。今天才见到您,礼数上实在不周,您多担待。”

    “哪里话,洪总太客气了,我们家石头能有您二位这样的领导,是他的福气!”

    “姚阿姨,小石之前跟我沟通过他生病的事情,今天正好都在,我还是想再听听您的意见——我先表个态,小石就算放弃这次实验也没关系,他往后生活上的一切开销,都由公司来负责。”洪南泽说,紧接着看向石浪,“公司在前海给你配了一套房,全款。把阿姨接过来一起住,也让阿姨享享福。你觉得怎么样?”

    石浪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膝盖:“洪总,公司对我真的很好,我也很知足。但我这个病不是钱能解决的,您和袁总诚心待我,我也实在不想辜负公司的培养。再说这真的是一件双赢的事情——退一步讲,哪怕从最功利的角度来说,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数字人类,谁能拒绝这样载入史册的诱惑呢。”

    洪南泽依旧不死心:“姚阿姨,您的意思呢?”

    “洪总,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当妈的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所以您能想象我刚开始知道这个消息时有多反对。”

    “我能。”

    “但另一方面,我家石头的病也是实实在在的。全国各地的医院、专家我们都跑遍了,这个病,目前为止现代医学还无能为力。”

    “……”

    “如果说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替我儿子遭这个罪,洪总,我跟您说,让我十倍、百倍痛苦我都愿意。”姚纭看向石浪,眼睛开始泛红,“石头他爸没得早,这孩子命太苦了……”

    “妈,快别这么说,我挺幸福的!”石浪情绪有些激动,握着姚纭的手,“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还做着我最喜欢的工作!”

    姚纭接着擦了擦眼眶叹了口气:“洪总,您说我这么大年纪还能活多少年,以后还能照顾他多少年。就算我长寿活到一百岁,那以后呢?我是舍不得他,但往后的日子他终究还要自己过。所以,这段时间我也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公司也派了专人给我讲解……趁现在他病情还没恶化,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看着眼前的母子二人,洪南泽有些没来由的走神儿:他突然觉得,如果这个时代恢复了绞刑,他一定会冲到最前面,自愿爬上绞刑架。与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比起来,电椅都显得那么仁慈。上帝会宽恕?不,别逗了,上帝看见他都会唾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邪恶。

    他没有再说什么,跪在地上一把将石浪拉在怀里紧紧地抱住。石浪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眼前的老板脸色憋得如猪肝一般,额头青筋暴起,看起来像是要说什么,却死命地咬着牙不开口——他甚至能听到洪南泽牙齿咯咯作响,以及他喉咙深处发出的极端压抑的呜呜声。

    也许这是老板自己关心人的方式吧。

    许多年后,关于那天见过姚纭母子之后的记忆,洪南泽总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丢了二十四个小时似的,怎么记都不真切。但不知为何,有两个小人却出现在他的意识当中,一个是通体雪白的正义小人,身后还背着一对天使般的翅膀;另一个则叫邪恶小人,浑身闪烁着暗紫色的光泽,长长的尾巴像是带刺的箭矢。

    洪南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忘记她们。他拼命寻找,记忆却仿佛和他捉迷藏一般,始终找不到。他求助于两个小人,于是它们将他拉进那个他自己制作的彭罗斯阶梯迷宫里。

    在那里,他看到石浪顺利地发表了演讲;袁想开心的抱起自己哈哈大笑,张口闭口地叫他“洪帮主”;他看到了公司的股价如火箭一般连日涨停;为了见他,各个投资机构不惜在公司楼下大打出手……

    但当他转过阶梯的另一个转角,却意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岔路。正当他自己觉得自己破解了彭罗斯阶梯悖论的时候,却发现岔路的另一边,石浪满身是血地扑向他、撕咬他;他连滚带爬地躲开,一抬头,又看见姚纭手中握着一柄尖刀死死盯着他看;

    “割了你的心头肉,给我儿子炖汤!”她说。

    “洪南泽,我们一起把公司炸掉吧!”袁想也从黑暗中走来,发出令人心颤的奸笑,“把公司炸掉,你就开心了……哈哈哈哈哈哈!”

    “洪先生,明天全世界的头条都将是你的消息,你这回可出了名了!”易考拉,那个女记者竟然也出现在另一边。

    紧接着警察也出现了:冰冷的手铐居然直接铐在了他的脖子上,越拉越紧!

    再往后看,他又看到了公司的研发团队,看到了投资人——没错,那锃亮的光头和血红色的领带,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发出诡异的笑声——

    死吧!

    死吧!

    死吧!

    公元二零四五年三月十九日,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数字移民的临床实验失败,志愿者石浪(男)宣告死亡;

    公元二零四五年三月二十四日,截至纳斯达克收市前,先驱科技的股价已经连续一周呈断崖式下跌;

    公元二零四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在创始人袁想的授意下,先驱科技的技术团队绕过监管部门,私自重启了人体临床实验,袁想本人成为实验对象。为了防止警方强行叫停,这次实验采取了延时直播的形式,警方与公众得到消息时,整个实验已经结束。

    据抵达现场的媒体消息称,警方赶到后,有负责人高举双手走出实验室,并交给警方一份影音资料。这份资料是袁想在实验前自己录制的,后在舆论压力下被公开。视频中袁想向公众表示,他对石浪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同时坚信公司的技术是绝对成熟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将亲自走上实验台。无力阻止实验的洪南泽本想对袁想也实施一次暗杀,但多年的兄弟情谊最终让他放弃了这次计划,也错过了能够扼杀整个先驱科技的唯一一次机会。

    公元二零四五年三月二十七日,袁想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移民数字世界的人类。此前那些因各种原因没来得及割肉的股东们一夜之间赚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