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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先驱往事(二)

    面对姚纭,洪南泽怎么坐着都不自在。半年前的事情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对每个人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姚纭看起来像是一夜老了十岁,而始终在崩溃边缘的洪南泽也只能靠每天服用舍曲林【注3】强撑。

    “您真的决定了?”他试探着问。

    “我决定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姚阿姨,小石出事,责任完全在我和公司。我知道无论多少补偿都换不回小石的命,但我和袁总的态度是一致的:您的后半生,我们负责到底。”

    “洪总,您和袁总都是好人,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让你们来给我养老呢?”姚纭抚摸着一块银色的手表,那是石浪生前的遗物,“没错,刚出事的时候我恨死了你们,但说到底也是石头自己命苦,就算不参与这个项目,他早晚也得被自己的身体拖垮……”

    “我……能不能问问原因?”洪南泽问道。经过半年的技术调整,数字移民项目不论从技术上还是法律上都已经完全成熟。按照董事会的计划,公司将在二零四六年一月一日正式面向社会引入首批移民。而姚纭做的决定就是想进入数字世界。

    “洪总,您也许会觉得我老太婆是精神错乱,不过,我相信我的直觉。”姚纭边说着,边将手机递了过去。

    由于总是跟董事会唱反调,如今洪南泽几乎被袁想完全架空。没了他这个最大阻力,先驱科技很快走出低谷。在袁想进入数字世界后的几个月里,陆续有数百名志愿者作为测试版用户进行了数字移民,无一失败。

    而姚纭手机上这段视频就是公司不久前发布的宣传片,主要内容就是第一批志愿者用户在部分公共场景里的展示。洪南泽此前就知道,但并没仔细看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姚纭会对这样一段广告片感兴趣。

    见洪南泽满脸疑惑,姚纭把视频快进到中间位置,又将左上角那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放大:“您看这里。”

    尽管画面在放大后已经很模糊,但洪南泽依然分辨得出那个身影,正是石浪!

    这不可能,小石明明已经死了,他怎么可能还在?肯定只是某个长得比较像的人而已。他这样想着,在看向姚纭的瞬间,又不忍心戳破她的希望。

    “洪总,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我还是决定要去找他。如果说公司想补偿我老太婆什么的话,不如就从成全我这个愿望开始吧。”

    送走姚纭后,洪南泽情绪有些复杂。他拨通了袁想的通讯终端,半分钟后,对方的全息影像才接通。

    “什么事?”袁想冷冷地说,“我这有点忙,不重要的话,请洪总直接去找戴总吧。”

    “刚才姚纭过来了。”洪南泽听得出袁想一直对他气不顺,也试图将声音压得平静一些。

    袁想停下手头的工作,看向洪南泽:“她有什么要求都满足她,这件事你能做主。”

    “她想数字移民。”

    “……也挺好……这样,之前我们给她的补偿不变,你跟姚阿姨说,等她过来这边之后,我们额外再多补偿她,老太太的后半生我来管。”

    尽管洪南泽与袁想的关系日趋冷淡,但在姚纭的问题上,两人的意见非常统一:最大程度地补偿,力所能及地为她提供一切方便。但他猜测袁想应该还不知道广告片中那个很像石浪的人存在,所以他决定先不告诉袁想,等自己调查清楚再说。

    “好吧,那后续的事情我来安排。”

    “对了,南泽,”袁想突然叫住他,“有件事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

    “什么事?”自从两人撕破脸以来,袁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洪南泽了。

    “如果你真的不认可公司现在做的事情,不如把你的股份都拿出来吧。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也许作为创业伙伴我们意见分歧很大;但作为朋友我不会坑你。只要你点头,我高于现在的市值来接。拿着这笔钱,你不论是再创业还是退休养老,都够了。”

    果然,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谢谢袁总,我会认真考虑的。”

    “希望洪总不要考虑太久,董事会的桌子太小,已经挤不下洪总的椅子了。”

    经过持续的建设与优化,二零四六年一月一日,先驱科技正式向公众开放数字移民。姚纭如愿以偿地成为首批用户。在躯体构建时,姚纭放弃中年设定,以实际年龄进入新世界成为一名超龄族。几乎同一时间,技术出身的郑朝旭作为先驱科技的管培干部也携家属一起移民新世界。

    关于自己在董事会被架空,洪南泽并没有太过在意。对他来说,当袁想决定自己当志愿者时,他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其实洪南泽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使命感特别强的人,无论是对成功的渴望还是对技术前沿的探索,他都没有袁想那份执着。换句话说,他确实技术精湛,但袁想才是那个在整个创业过程中始终目标明确的先驱者。

    但既然没什么使命感,自己对于技术的反思和质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洪南泽觉得也许是那次和张院士的谈话,甚至是更早——当他意识到袁想对意识量子化的追求近乎偏执的时候。

    如果从文学作品对数字化生命的幻想开始算,这个宏大命题距今已经有一百年的时间,而系统化研究也在本世纪初就开始了。但袁想对这件事的执念远超所有从业者,甚至连洪南泽都不清楚他这样执念的背后驱动力是什么。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洪南泽也问不出来。

    而与张院士的谈话本质上是确认了自己的质疑,给自己种下了一个心锚。

    不过,命运经历过山车的并非只有洪南泽一人。

    《天才脑机专家人生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是易考拉一战成名的报道,这份报道在石浪死后的第三天便引爆所有社交媒体。在其他媒体都将目光聚焦在技术挫败、伦理争辩等宏大命题的时候,她将事件聚焦在石浪这个个体身上,通过前期走访的大量素材以及出事后的第三方采访,把一个对技术充满信心、命运多舛的青年科研工作者形象生动地展现给读者,间接带来的结果就是重挫了先驱科技的股价。

    但这篇报道带给易考拉的职业荣誉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袁想本人背水一战的翻盘以及调查组事后给出的调查结果,先驱科技将易考拉供职的媒体告上了法庭。原告方的理由也非常充分:首先,易考拉所有的采访都是间接采访,在没有采访到石浪本人的前提下,却以十分确凿的描述来还原石浪在事故当天的情形,这本身就带有极其强烈的主观色彩;其次,《天才》一稿在事故发生后第二天就成文刊发,次日就轰动全网——而彼时事故调查组甚至都还没有成立。在这样的情况下,报道中将大量利益相关方的意见作为分析依据,有意故意诋毁原告声誉。

    由于易考拉的报道是职务行为,因此她所供职的媒体扛下了所有赔偿诉求。不过这也断送了她的记者生涯——从风口浪尖中惊险身退的她如今只能靠给公关公司写软文维持生计。

    洪南泽与易考拉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圣安东尼教堂。

    直到现在他也依旧不相信所谓的信仰救赎,但在时隔几个月后,他认为还是有必要去找当时的神父聊聊。这天他来到教堂时,发现外面聚集了不少信众。由于当天并不是礼拜天,这么多人就显得非常奇怪。洪南泽拦住一个人询问,那人神色非常沮丧:“唉,路弟兄归天家了。今天早上的消息,大家过来看一看。”

    “路弟兄是谁?”洪南泽问道。他大概听说过,在信众的说法里,所谓“归天家”就是某人去世的意思。

    “路伯生弟兄啊,这里的司铎。”

    “路神父?怎么回事?”

    “听说是癌症晚期,之前对谁都没说过。多好的牧者啊,唉……你们认识?没在教会里见过你呢……算了,过去看看吧,不过不一定看得到。”

    洪南泽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那次见面,那时他就觉得对方气色不是特别好。好人不长命,我这样的人渣却活得好好的,真是讽刺。他这样想着,朝正门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这位弟兄,教区正在处理路弟兄的事情,您先回……洪总?”易考拉在教堂外本想拦住来的人,却发现是洪南泽。

    “……你是那个记者,”洪南泽有些诧异,“易考拉。”

    “嗯……已经不再是记者了。洪总怎么会来这里,没听说过贵公司高层有研究宗教的喜好呢。”

    洪南泽自嘲地笑笑:“说来也讽刺,我很快也不再是所谓的洪总了。”

    “我也听说了一些消息,看来在这一点上我跟洪先生有些共同话题了。”易考拉侧头示意,“还没回答我,来这儿是为了?”

    “咳,也没什么。我此前跟路神父有过一次短暂接触,没想到人就这么走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在这里服侍好几年了。”见洪南泽面露困惑,易考拉补充道,“你就理解成志愿者吧。”

    “明白了……官司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那不是针对你个人的。”

    “没事。那篇报道的事希望洪先生也别往心里去,那也不是针对你个人的。”虽然易考拉那篇稿子主要写的是石浪,但在稿件中,也以交代背景的方式提及了洪南泽,并且不是很正面。

    “我被夺权可不是因为你区区几百字的负面评价。”

    “哦?那是因为什么?”

    看着眼前突然来了兴致的易考拉,洪南泽内心竟突然有瞬间的悸动。别瞎想了,你这个杀人犯,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易小姐,你不再是记者了。”恢复心态后他答道。

    “我是什么不重要,洪先生想不想聊才重要。”她不死心地向前一步,“我不相信一个大老板从贵公司这样的明星企业里被架空,背后会一点故事都没有。”

    洪南泽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随即换上一副轻松面孔:“不如你留个联系方式,等我想说了,我约你。”

    “这样的场合还能想着要女生电话,你们当老板的是不是都这么冷血?”

    “被开除了还想着挖料,你们做记者的才冷血吧。”

    易考拉没再正面开杠,只是抬起手腕伸向他。手腕上是一个被称作“意念带”的通讯终端,对方只要回应发起者的握手请求,双方可共享的联系方式就会自动交换。除了脑机结合技术,这种像手表一样的设备是非侵入式个人终端领域最成功的产品,它与视网膜显示器一起组成了这个时代最普及的通讯体系。

    洪南泽发现,易考拉手腕上的皮质腕带已经有非常明显的老化,那至少是五年前的款式。“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可以随时换最新款的,凑合碰吧。”见他愣了一下,易考拉说。洪南泽尴尬地抬了一下手:“对不起,我没有意念带。”

    “那你怎么跟别人打电话?”易考拉有些惊讶。

    “用电话跟人打电话——”洪南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年代更久远的手机,“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离不开科技产品的,凑合记一下我号码吧。”

    从教堂回到住处后,洪南泽感到莫名烦乱,脑子里的两个小人在互相攻击。邪恶小人告诉他,路伯生的死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知道他秘密的人永远地将秘密带走了。

    “总之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个教训,以后不要轻易向他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邪恶小人说道。

    “你太卑鄙了。我的主人不会听你这套蛊惑人心的说辞!”正义小人反驳道,“内心深处,主人对石浪的死抱有强烈的悔意跟自责,这才是人性的底线!”

    “哈哈哈哈,底线!但谋杀最终还是发生了不是吗?我们的主人最终还是选择突破了底线,杀死了那个年轻人。”

    “那……那是一种必要的恶,”正义小人被反驳得有些词穷,“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主人必须做出那个艰难的选择!”

    “结果呢?主人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还失去了公司的话事权,多年的好兄弟也反目了。”邪恶小人嘿嘿笑着,“我是卑鄙,但至少我在提醒主人自保。相反,你这个伪善的家伙早晚会害死我们大家。”

    正义小人挺起胸膛,小手在虚空中有力地翻腾着:“不管你怎么狡辩,我相信主人内心深处的善良,也相信这个世界上的公义。如果主人觉得自己做个了断是最好的赎罪方式,我支持这个决定!”

    “瞧瞧你在说些什么!正义,哈哈哈哈!难道正义就是教唆你的主人去自杀吗?你这个蠢货!”邪恶小人转头看向洪南泽,他滑稽的大头慢慢变大,最终充满洪南泽整个视野,“主人,活下去才是最好的赎罪!你需要把你的注意力从负罪感上转移出来!从哪开始呢?嘿嘿,那个女记者是个不错的人选。去和她约会吧!姑娘的体香会解决你一切烦恼……”

    他满身大汗地从床上翻身下来,一头扎进浴室拧开花洒。

    一直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两个聒噪的小人会把我折磨死的。

    “哎,我可没有折磨你。”邪恶小人骑在花洒上看着洪南泽说道,尾巴上的箭头也摇来摇去,“我是在救你。”

    洪南泽伸手想捉住邪恶小人,但它立即融入花洒喷出的水柱消失不见。“你自己考虑好。”它最后说道。

    浴室内雾气蒸腾,只有水流击打着皮肤的声音在洪南泽耳中留下一阵白噪音。两个小人早已不见踪影,他擦去镜子上的水汽,隐约发现镜像世界那端居然是易考拉在冲着自己微笑,两个人的手也贴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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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3:舍曲林,一种治疗抑郁症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