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凤凰城行动
秦汉一直没有等到洁谊再上线。
自从上次短暂的对话之后，那个叫洁谊的ID就再也没有登录过。这让他开始有些暗暗后悔，是不是自己的态度让女孩感到失望。他也曾经一次次地问自己，自己究竟有多爱这个女孩，但多年养成的军人天性又让他对一切示好带有天然的警觉。
职业军人是单调乏味的，他觉得自己的性格很适合军旅生涯，同时他也明白做这行就意味着没办法结交太多的朋友，因此生活中唯一能走进他生活的队友关勇便成了他救命稻草般的情感树洞。
“要我说你就是闲的，”关勇啃着半截黄瓜倚着哑铃架子对秦汉说，“特种兵多个啥，你能干一辈子不退役？还是打算退役就出家当和尚？”
“我总有股莫名的担心。”秦汉说。
“你啊，人蠢心思多。再来一组卧推。”关勇给哑铃又上了两片配重，继续说道，“真喜欢人家姑娘，跟队里打报告不就得了，等上头做完背景调查，该结婚结婚、该生娃生娃，人这辈子不就应该这样。你现在这样拖拖拖，搞到最后说不定还真要背处分。”
“那姑娘……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也许这次是真的伤着她了吧。”
“这点事就把你搞的伤春悲秋的，还总吹自己天生兵王，扯淡，跟个处男似的。”
正说着，秦汉的手腕发出了震动提示，紧接着一条消息映入眼帘：
来凤凰城国战。
想啥来啥！突然跳出的消息让秦汉有些兴奋，以至于手上的哑铃都有些举不稳。“扶一下扶一下！是她！”秦汉翻身从卧推板上窜下来，来回踱着步，“回家来不及了……大勇，你车上有VR套装吗，我现在就要用！”
关勇不情愿地给了秦汉操作权限：“先说好，国战可以，但别干恶心事儿……我那套车载可是新换的……”
凤凰城位于沙之城西北方向，是一个架空背景的类中世纪欧洲城邦。与其他数以千计的主题城邦一样，它是先驱与现实世界的交汇地，也是先驱的早期旧版本之一。在全真互联网普及后的十年里，人们对虚拟世界的设计理念基本从过去的网络游戏移植而来，因此在先驱的“1.0”时代，人们普遍认为虚拟世界就像是那部叫《头号玩家》的老电影一样，是一个大型的全景沉浸式游戏。
但随着技术的不断迭代以及人与网络更深层次的绑定，人们开始意识到，游戏终究是休闲娱乐的东西，本质上它与迪士尼乐园没有太大区别。而要想建立一个完整的、真正意义上的虚拟社会，还是要复制整个现实世界：将一切不依赖实体存在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经济、社会体系向虚拟世界迁移，在虚拟世界中持续创造价值，人类才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数字移民——这也是当下被称为新世界的“2.0”时代。
不过，此前的旧设定也并没有消亡。相反，它们被设计转型为更纯粹的娱乐体系，像古老的游戏一样，无论是虚拟世界的居民还是身着VR套装的现实世界的访客，都能在这里一同互动。
昴君再次来到大漠的时候，酒肆外已经集结了数百人。战马兴奋地嘶吼着，运送装备的战车也都整装待发。人们相互招呼着闲聊，隔着老远就能嗅到一丝杀气。一个身着山纹锁子甲的男子跳上一处高凳，抬起双手示意人群安静。
“各位朋友，我代表公会感谢大家能够到场。拿下凤凰城，对整个东方阵营来说都非常重要。但抵达战区前还是有必要再强调一下纪律：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神机营的兄弟，不过由于武力平衡原则的限制，这次战役不允许出现任何现代武器，单兵远程武器仅限弓弩。另外魔法在这次国战当中是无效的，希望大家不要违规！”
集结的队伍中，还有大概七八个统一着黑色布衣、头戴斗笠的人没有参与闲聊，胸前也都有一个明显的V字访客标识，显得与周围其他人格格不入。昴君并没有在意太多，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和正在演讲的男子，始终在寻找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嚯，西域骑兵啊，”昴君的弯刀在人群当中格外扎眼，引起了身旁一人的好奇，“第一次打国战？”
“我找这家酒肆的老板娘，你认识她吗？我听说她也参战。”
“她参战？这我倒不清楚。不过她有阵子没来了，兄弟，洁谊姑娘的追求者可不少，信我的，别瞎琢磨了。”
昴君嘴角一撇，没再争辩什么。
找到她！当面告诉她！
外面没寻到人，昴君便拨开人群踏步向酒肆走去。二楼的雅间寻常客人没有预约是不能上去的，但店里的伙计都认识他，通常也不会有人阻拦。可这一次，他却被店其中一个伙计拦了去路。
“你不认得我了吗？让开，我要找你们老板娘。”
“小的哪能不认识您，不过咱们当家的特别交代，您……不能上楼。”伙计哈着腰回道，虽然脸上堆满笑容，脚下却是半寸都没有让的意思。
昴君正要发难，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阿稷，你下去吧，这里交给我。”回过头，发现正是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群黑衣人中的一个。黑衣人展开双臂向昴君走来：“聊两句？我没带武器。”
见昴君的手从刀上移开，黑衣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到一旁的茶桌：“我跟小晴打赌你不会来，看来我输了。”
“小晴是谁？”昴君被眼前的黑衣人说得有些莫名其妙，紧接着问道，“你又是谁？”与此同时，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小晴可能就是洁谊在现实世界的名字；而眼前这个男人，在现实世界里就与洁谊关系很近。
“认识一下，我叫东海。”黑衣人象征性地伸出右手示好，见昴君没有回应的意思，就势一挥也缩了回去。很明显，两人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感。
“洁谊说她会参加国战，我想见她。”
东海没有接昴君的话茬，而是反手指向窗外：“你看外面那些黑衣人，你觉得他们参加国战的原因是什么？”
昴君眉心一皱：“这算什么，比武招亲吗？”
东海笑道：“别这么大反应。小晴，哦，洁谊姑娘的追求者虽然不少，但她本人可从来没想过把自己当成一件价高者得的拍卖品。”
“那你什么意思？”
“我听她说你过你。”东海说，“但我不信你。”
“你信不信我这重要吗？”
连昴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两个男人之间天生互相看不爽，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同一个女人。这种微妙的感应不用太多解释，可能只需要某个瞬间就能让双方都明白：对方不是朋友，而是威胁。
“如果你只把国战当成一次游戏世界里的发泄砍杀，那你就错了。这是一次考试。”东海仰起头，目光指向窗外，“他们当中有些人和你一样是考生。”
“考什么？”
“上了考场你就知道了。朋友，祝你好运。”东海起身准备离开，“哦对了，洁谊不在上面。但你通过了考试，阿稷自然会放你上去。”
酒肆外集结的人马开始躁动，这意味着先遣部队已经抵达凤凰城，大部队也要整备出发了。昴君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大堂方向。阿稷站在中堂梁柱旁远远地朝自己作了个揖，他点头致意。脚下用力，战马便驮着他疾驰而去。
昴君抵达凤凰城下的时候，战事已经进入胶着。攻城的己方阵营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四架被称作“麒麟臂”的投石机，密集地向城墙方向投掷刷了桐油的火雷球。凤凰城南侧城墙虽然已经被轰开了一个缺口，但想继续推进却并不容易。
麒麟臂射程较远，并且在向敌面都额外加装了大面积藤甲护盾，因此操作麒麟臂的士兵们不需要担心守城方的普通弓箭反击。唯一能产生威胁的是射程更远的重型强击弩。昴君注意到，守城士兵发射的弩箭同样蘸了桐油用来燃烧，但更聪明的是每支箭在箭身处都绑了两枚狭长的羊肚袋。弩箭击中目标后，羊肚袋瞬间破裂，释放的刺激性气体足以让周围的人无法近前。这样就算弩箭没有一击摧毁目标，士兵也无法及时扑救被点燃的投石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麒麟臂化成灰烬。
昴君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四架麒麟臂中，已经有两架完全被摧毁，第三架也开始起火。刺鼻的味道远在几十米外就能闻到，像是混合了苯氯乙酮和邻氯苯亚甲基丙二腈【注5】的复合型制剂。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训练有素的战马都不听指挥，四下逃散，有些马上技术不精的骑兵甚至被生生摔下马来。
“催泪弹！大家快散开！”昴君大声喊道，随即也翻身下马，从腰间割下半片护布蒙住口鼻。
“不是说不能使用现代武器吗？！”他一把拉过之前做动员演讲的指挥官，“这是典型的复合型催泪瓦斯，他们违规了！”
指挥官推开昴君的手大声吼道：“这位兄弟，我指挥过的国战比你参加过的还多，所以不要质疑我——他们用的只是辣椒碱！提纯辣椒碱的技术早在一八七六年就出现了，比一战还早！也许对攻城战来说是个新东西，但也绝对算不上是现代武器——现在，要么你最好有好对策，否则别教我怎么打仗！”
昴君不再与他争辩，他明白一个自负的指挥官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而如他所料，催泪弹带来的第一个结果来了：不少新世界本地玩家开始相继退出国战。这些玩家再能打也不过是普通人，哪经历过这种刺激，涕泪横流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于是纷纷撤出战场。凤凰城外，用户离线的金光提示此起彼伏。
与本地玩家不同，以访客身份登录的玩家体验是基于外置VR套装，因此并不具备嗅觉模拟功能，这就导致这种催泪弹攻击对这些玩家无效。
“让所有访客玩家集结到剩下的麒麟臂那里，分出一部分专门灭火，另一部分人集中向南侧城墙的缺口投药；还没退出的本地玩家兵分两路，分散到西侧林地和东侧山谷里，西线向缺口处佯攻，东线按兵不动——你要对策，我给你一个！”
“那你呢？你干什么？”指挥官问道。面对眼前这个冷静的年轻人，他似乎察觉到对方并不是一个普通玩家。
“城门开的时候，东线的伏兵就可以冲锋了！”昴君说完转头就走。
虽然是职业军人，但他所接受的所有训练都是基于现代战争的，这种古代攻城战的惨烈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在躲开了几支冷箭之后，他成功跑到西侧林地当中。繁茂的树冠是天然的保护伞，让他得以顺利接近城墙。
一颗硕大的火雷球从麒麟臂中被抛出，在天空划出一道弧线直奔城墙缺口。昴君伏在地上等待时机：火雷球炸开后，缺口处的守军会因受伤、躲藏等因素出现短暂的混乱，那就是他混进城内的机会。
轰——轰——
城墙缺口在上百公斤的火雷球重击下愈发扩大，缺口另一侧开始传出守军嚎叫、呻吟的声音。就是现在！昴君看准时机正想起身，肩膀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按住。他心里一惊：大意了！刚才太过专注，居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昴君回过头，洁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缺口。原本的长发被细麻线扎成了利落的辫子，惯穿的酒红色长袍此刻也被换成了轻型皮甲。
“洁谊，你真的在！”见到心上人，昴君情绪突然高涨了起来，“我一直在找你，但阿稷不让我上去！”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洁谊低声说道，紧接着转过头问身旁的东海，“数据采样开始了吗？”
“已经在记录了。”
“小心点，我们不希望系统监测到动作捕捉机的存在！”
“问题不大，我们的程序不参与攻击，哨兵系统不会注意到。”
昴君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感觉一阵陌生。这并不是他熟悉的洁谊，更像是一个指挥官。但显然眼下除了不适合闲聊，更不适合感慨。如果就像东海跟他说的，这是一次考试，那么他只想发挥最好的表现。
“你们在记录什么数据？”昴君问道，“这次机会错过了，我们只能等下一发火雷球打过来才有几十秒的窗口期混进去。”
“别太急着表现了。凤凰城并不重要，杀来杀去的国战游戏也不重要，这个才重要。”东海将身下的草丛拨开，露出一台伪装成檀木盒子的装置。昴君之所以能一眼确认那只是个伪装，是因为他从盒子中听到了隐隐发出的嗡嗡声。
洁谊补充道：“用来记录守军反应速度的设备。其实是我们安插进系统的一小段监控代码。它能精确记录百米范围内每个人对外界的行为模式，只要获得足够的样本，我们就能从大数据中分析出哨兵的应对机制。”
“这……怎么可能，我听说新世界的安全措施是无懈可击的，你们是怎么注入木马程序的？”昴君有些意外。新旧两个世界一直在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双方都小心翼翼地不去做那个戳破窗户纸的人。
在人类历史上，冲突的产生有多种形式。不管是传统意义上的热战，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冷战，以及后来出现的金融战等等，只要有对立的冲突双方，总会有一方会坚持不住搞些小动作。但这种模式在今天却被彻底颠覆了——虚拟世界根植于现实世界，表面上看这个星球依旧是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人类共同体，但实际上，国籍的划分早已不再重要。
随着经历过战争的老辈人逐渐消失，以及全球范围内的长时间和平和经济持续增长，人类主流观念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乐观主义：即作为人类对文明资源重新分配的一种极端体现形式，战争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种乐观思潮在新世界进入2.0版本后达到了一个顶峰：人们正视并且承认人性当中存在的阴暗、暴力基因，但在新技术的发展下，战争不再是必须死人不可的争斗，它可以转变为在虚拟世界中的各种主题冲突，以游戏的形式被排解掉。以至于有人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辉的里程碑，因为人类自己依靠规则设计从根子上解决了战争问题。
不过这种乐观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规则的正常运行依赖于人的共识，但战争和冲突的基础天然就是反共识的。随着移民至虚拟世界的人口数量不断壮大，有些人开始意识到冲突的主体开始由国家之间转向了虚拟和现实之间。生活在虚拟世界的人口数量太多了，多到任何政府都无法忽视这个群体的存在，甚至有些政府本身也将自身的社会服务职能深深嵌入到虚拟世界当中。
先驱科技最终长成为GDP总量排名第一的经济实体，一个任何国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庞然大物。
这也是为什么昴君对洁谊及东海的做法感到吃惊的原因。除非有十分必要的理由，否则没有国家会草率地实施这种行动。退一步说，即便是有必要，实施行动的也应该是他们这样的秘密部队。除非……
昴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除非洁谊是他国军人，但不管是哪个国家，都没有与我国事先知会。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接触自己就带有极强的目的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昴君抽出佩刀，将刀背压在那台仪器上，“这么做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你们考虑过吗？”
“我跟你说过，不能信任他。”东海对洁谊说，“这个人的底细我们根本不清楚。”
“我信！”洁谊打断东海，然后伸手按住昴君的刀，“尽管上次你没有回应和我奔现的提议，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也相信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现在我很郑重地问你：昴君，我能相信你吗？”
“能。”
“我叫俞晴，是航工大的高级研究员。这位是我的同事康敏。现在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暂时只能告诉你我叫秦汉，其他的……实在对不起，我有纪律。”
有纪律。
洁谊笑了一下，手从刀上挪开。能理解，有这句话就够了。这个世界上能说自己“有纪律”的组织，都是友军。
“昴君，你如果相信我就别问太多。整个行动我们都有数，我向你保证绝对是有利于我方的。你参加吗？”
“……你们说吧。”
见双方都放下戒心，东海从身旁拽出一个背包：“你刚才问我们怎么注入木马程序，现在可以告诉你，原始得很——人工带。这里面还有两台仪器，其实就是木马程序。它们分别要部署在凤凰城内的南北两端人工激活。北边的需要放在领主的宅邸里，南边的要藏在城门那侧的兵营。朋友，你挑一个？”
“这次国战的判定规则是什么？破城就算胜利还是需要干掉领主？”
“屠城规则，破城后要消灭凤凰城所有有生力量才算赢。你给指挥官出的主意让我们留下了至少一台可用的麒麟臂，后期优势很大。但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采集数据，所以万一攻城过于顺利，我们可能会放慢进攻节奏。”
“也就是说潜入领主宅邸的时候，我得不到任何掩护。”
“是这么个道理，”东海面带挑衅地笑着，“怕了？”
昴君直接将整个背包都接了过来：“城门开不开随你便，我不需要掩护。”
“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自己行动更方便，你照顾好自己。”昴君抚摸了一下洁谊的鬓角，“红袍很好看，但这身皮甲更适合你。”
另一次炮击如期而至。两发火雷球一先一后裹挟着黑色的浓烟从天而降，震得守军人仰马翻。昴君发现，先前那架起火的麒麟臂已经被修复，这意味着要么单次攻击范围变大，要么攻击间隔缩短。无论怎样都能牵制住更多的敌军力量。
“去了！”
昴君瞧准时机，冲了出去。
与他推测的一样，此时城墙缺口处的守军已经乱作一团。他悄悄干掉一名落单的守军，换上了对方的穿戴混进南门军营。
在国战中，军营更像是一个“回血点”。士兵只要不是在战斗中当场死亡，都可以选择到军营回血。这意味着守城方虽然人数和武器都不占优，但可以通过回血机制维持攻守双方的平衡。营房外，有的年轻士兵站在回血线边缘兴奋地倒计时；有的则眼看着自己被炸掉的胳膊逐渐恢复原状。在面前一个绿色光环亮起后，满血复活的士兵们第一时间冲向前线，享受杀戮或被杀戮的快感。
昴君将木马部署在营房的蓄水池后面。这个地方基本没人会注意到，即便国战后全城重启，甚至原址重建其他新城，木马也会和蓄水池一起被划归到基础设施里不被发现。真正困难的是领主宅邸。守备多、地形复杂，如果这是一次现实中的渗透行动，他会提前进行多次侦查。但在当下显然没有过多选择。
在穿过交易装备的店铺、酒吧（通常是情报交易的场所）以及铁匠铺等区域后，昴君很轻松在城北的中心位置找到领主的住处。但严格来说这并不是领主的私人财产，而是属于整个凤凰城守备军。玩家在进入体验区后，最开始就会被传送到这个名叫“凤凰之心”的地方，因此除了大量守军玩家外，也有不少NPC角色在这里服务。
城外的攻势明显不如开始时猛烈，火雷球的爆炸声要隔好久才能传来一次。昴君不确定这是他们故意在拖延时间还是战局发生了逆转。他只能暂时等待，同时观察凤凰之心周围的建筑布局。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寻找撤退路线，此刻被他应用得游刃有余。
“嗨，你在附近转了半天了，有什么可以帮你吗？”铁匠铺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问道，“小店里有各种手工兵器，进来选一把趁手吧！”
女子正搭话的工夫，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昴君连忙钻进铁匠铺内。
“你很眼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对，对。”昴君一边敷衍着，一边随手挑拣挂在墙上的兵器。
女子看向昴君腰间的弯刀，饶有兴致地问道：“用廓尔喀军刀的人可不常见，你很专业。”
“你认识这刀？”昴君有些惊讶。一个女性经营铁匠铺本身就很少见了，能叫出他使用的武器更是不容易。
“这种刀外形长得太丑，所以很少有人会选。但实际上它可是战场上非常趁手的近战利器。我本可以告诉你这些都是我做铁匠必备的专业知识，但其实并不是。”女子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知道它只是因为作为一个NPC，我的数据库里本来就有它的资料。”
“你是NPC？”
“不然呢？哪个玩家会无聊到在战区做买卖？”
“但你怎么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呢？”
“这是个悲伤的话题……算了，懒得跟你解释。总之，你应该是我在完全转化前认识的最后一个真人，看你又挺帅的，”女子边说着边靠近昴君，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时间不多的，你要是不着急去打仗，不如我们做点别的？”
这种状况是昴君没想到的，尴尬之下他只能一步步后退到门口才停住。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脖子后突然感觉一道利刃的寒意。
“我想着过来帮你，没想到你倒挺有闲心。”洁谊在他身后说道。不用回头，昴君就感觉得到空气中满是醋意和杀气。
“女朋友？还挺般配的，不错。”铁匠铺女子侧身看向昴君身后的洁谊，说罢退回屋内，“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帅哥有女伴。我快转化了，你别往心里去。”
洁谊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拿刀的手也垂了下来。
“对不起了。”她对女子说完，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昴君向外走。
一连串的意外让昴君有些懵：“洁谊，我跟那个女的认识才几分钟，进她铺子就是为了躲巡逻队，你千万别生气。再说，她只是个NPC，都不是真人……”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洁谊打断他，“她快转化了，也是个可怜人。”
“转化？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传言……听说在数字世界里活着的人，可以选择将自己的意识卖掉变成NPC。这个变成NPC的过程就是‘转化’。现在看来传言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这就像是……像是……”
“像是过去的器官买卖，是吗？”见昴君被惊得语无伦次，洁谊替他把话说了出来，“不论刚才那个女孩身上发生过什么事，这都是个悲剧——也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
短暂的震惊过后，昴君的军人特质重新取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凭着之前观察的路线，两人也在配合下顺利将第二台木马设备成功激活。在撤退的途中，他们又碰到了铁匠铺的女子。
“我叫佩西蒂，是凤凰城最有名的铸剑师。”女子热情地打着招呼，似乎对不久前的见面毫无印象，“小店里有各种手工兵器，进来选一把趁手吧！”
顺利接到二人后，东海及其他几个同行者撤出了战区。至于东方阵营能不能拿下凤凰城，他们已经不再关心了。回到酒肆时，阿稷像往常一样热情地牵过昴君的马，仿佛此前的事没发生过似的。
“先生请上楼，茶已经备好了。”
昴君得意地笑了一下，把缰绳甩在他手里。
“东海，今天辛苦你了。你和其他人先离线吧，我和昴君说几句话。”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东海问。
“改天吧，我今晚要去姜阿姨家。”
“那我去送你。”东海依旧不死心，说完还不忘瞪向昴君。
“真不麻烦你了，下线吧——各位同志，大家也都辛苦了，我们线下再聚。”
“俞晴……唉，我还是习惯叫你洁谊——那些人，你们都认识？”所有人都离线后，昴君问道。
“有的认识，大部分不太熟。”洁谊答道，“洁谊其实是我妈妈的名字。”
“啊……我猜令堂一定和你一样漂亮。”
“油嘴滑舌了昂——现在没有外人了，你还不想和我坦白吗？”
“我……喜欢你。”
“我问的不是这个。”
“确实有纪律，请你理解。不过我保证我回去就向上级打报告！”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你呀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见到你……
“不过说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暗号！”洁谊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昴君的怀中挣脱出来，“你穿上敌军的护甲实在太难分辨了，我在里面本来是想偷袭捅死你的，第一眼真没认出来。”
“那我们定什么，天王盖地虎？”
“不好，太蠢了。我动作那么快，没等你说完就干掉你了。”
“你已经干掉我了，”他笑道，“那你说定什么好？”
“这样吧，”她说着，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朵四叶草的简笔画，“以后不管换什么样的护甲，我们都把这个标志画在护甲上，这样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怎么样？”
“你这有点作弊吧，万一我要扮演你的敌方呢，那不是也立即露馅了……”
“那我不管，你干不干？”
“听你的，都听你的……”
百里之外，凤凰城战事正酣。沉浸在金戈铁马中的人们并不知道，此刻却有人将粉红色的爱意铺满了整个大漠。而凤凰城内，那个名叫佩西蒂的铸剑师像是想要记起什么一般，一脸困惑地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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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两种化学品都是用来制作催泪瓦斯的主要成分。】
自从上次短暂的对话之后，那个叫洁谊的ID就再也没有登录过。这让他开始有些暗暗后悔，是不是自己的态度让女孩感到失望。他也曾经一次次地问自己，自己究竟有多爱这个女孩，但多年养成的军人天性又让他对一切示好带有天然的警觉。
职业军人是单调乏味的，他觉得自己的性格很适合军旅生涯，同时他也明白做这行就意味着没办法结交太多的朋友，因此生活中唯一能走进他生活的队友关勇便成了他救命稻草般的情感树洞。
“要我说你就是闲的，”关勇啃着半截黄瓜倚着哑铃架子对秦汉说，“特种兵多个啥，你能干一辈子不退役？还是打算退役就出家当和尚？”
“我总有股莫名的担心。”秦汉说。
“你啊，人蠢心思多。再来一组卧推。”关勇给哑铃又上了两片配重，继续说道，“真喜欢人家姑娘，跟队里打报告不就得了，等上头做完背景调查，该结婚结婚、该生娃生娃，人这辈子不就应该这样。你现在这样拖拖拖，搞到最后说不定还真要背处分。”
“那姑娘……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也许这次是真的伤着她了吧。”
“这点事就把你搞的伤春悲秋的，还总吹自己天生兵王，扯淡，跟个处男似的。”
正说着，秦汉的手腕发出了震动提示，紧接着一条消息映入眼帘：
来凤凰城国战。
想啥来啥！突然跳出的消息让秦汉有些兴奋，以至于手上的哑铃都有些举不稳。“扶一下扶一下！是她！”秦汉翻身从卧推板上窜下来，来回踱着步，“回家来不及了……大勇，你车上有VR套装吗，我现在就要用！”
关勇不情愿地给了秦汉操作权限：“先说好，国战可以，但别干恶心事儿……我那套车载可是新换的……”
凤凰城位于沙之城西北方向，是一个架空背景的类中世纪欧洲城邦。与其他数以千计的主题城邦一样，它是先驱与现实世界的交汇地，也是先驱的早期旧版本之一。在全真互联网普及后的十年里，人们对虚拟世界的设计理念基本从过去的网络游戏移植而来，因此在先驱的“1.0”时代，人们普遍认为虚拟世界就像是那部叫《头号玩家》的老电影一样，是一个大型的全景沉浸式游戏。
但随着技术的不断迭代以及人与网络更深层次的绑定，人们开始意识到，游戏终究是休闲娱乐的东西，本质上它与迪士尼乐园没有太大区别。而要想建立一个完整的、真正意义上的虚拟社会，还是要复制整个现实世界：将一切不依赖实体存在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经济、社会体系向虚拟世界迁移，在虚拟世界中持续创造价值，人类才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数字移民——这也是当下被称为新世界的“2.0”时代。
不过，此前的旧设定也并没有消亡。相反，它们被设计转型为更纯粹的娱乐体系，像古老的游戏一样，无论是虚拟世界的居民还是身着VR套装的现实世界的访客，都能在这里一同互动。
昴君再次来到大漠的时候，酒肆外已经集结了数百人。战马兴奋地嘶吼着，运送装备的战车也都整装待发。人们相互招呼着闲聊，隔着老远就能嗅到一丝杀气。一个身着山纹锁子甲的男子跳上一处高凳，抬起双手示意人群安静。
“各位朋友，我代表公会感谢大家能够到场。拿下凤凰城，对整个东方阵营来说都非常重要。但抵达战区前还是有必要再强调一下纪律：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神机营的兄弟，不过由于武力平衡原则的限制，这次战役不允许出现任何现代武器，单兵远程武器仅限弓弩。另外魔法在这次国战当中是无效的，希望大家不要违规！”
集结的队伍中，还有大概七八个统一着黑色布衣、头戴斗笠的人没有参与闲聊，胸前也都有一个明显的V字访客标识，显得与周围其他人格格不入。昴君并没有在意太多，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和正在演讲的男子，始终在寻找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嚯，西域骑兵啊，”昴君的弯刀在人群当中格外扎眼，引起了身旁一人的好奇，“第一次打国战？”
“我找这家酒肆的老板娘，你认识她吗？我听说她也参战。”
“她参战？这我倒不清楚。不过她有阵子没来了，兄弟，洁谊姑娘的追求者可不少，信我的，别瞎琢磨了。”
昴君嘴角一撇，没再争辩什么。
找到她！当面告诉她！
外面没寻到人，昴君便拨开人群踏步向酒肆走去。二楼的雅间寻常客人没有预约是不能上去的，但店里的伙计都认识他，通常也不会有人阻拦。可这一次，他却被店其中一个伙计拦了去路。
“你不认得我了吗？让开，我要找你们老板娘。”
“小的哪能不认识您，不过咱们当家的特别交代，您……不能上楼。”伙计哈着腰回道，虽然脸上堆满笑容，脚下却是半寸都没有让的意思。
昴君正要发难，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阿稷，你下去吧，这里交给我。”回过头，发现正是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群黑衣人中的一个。黑衣人展开双臂向昴君走来：“聊两句？我没带武器。”
见昴君的手从刀上移开，黑衣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到一旁的茶桌：“我跟小晴打赌你不会来，看来我输了。”
“小晴是谁？”昴君被眼前的黑衣人说得有些莫名其妙，紧接着问道，“你又是谁？”与此同时，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小晴可能就是洁谊在现实世界的名字；而眼前这个男人，在现实世界里就与洁谊关系很近。
“认识一下，我叫东海。”黑衣人象征性地伸出右手示好，见昴君没有回应的意思，就势一挥也缩了回去。很明显，两人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感。
“洁谊说她会参加国战，我想见她。”
东海没有接昴君的话茬，而是反手指向窗外：“你看外面那些黑衣人，你觉得他们参加国战的原因是什么？”
昴君眉心一皱：“这算什么，比武招亲吗？”
东海笑道：“别这么大反应。小晴，哦，洁谊姑娘的追求者虽然不少，但她本人可从来没想过把自己当成一件价高者得的拍卖品。”
“那你什么意思？”
“我听她说你过你。”东海说，“但我不信你。”
“你信不信我这重要吗？”
连昴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两个男人之间天生互相看不爽，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同一个女人。这种微妙的感应不用太多解释，可能只需要某个瞬间就能让双方都明白：对方不是朋友，而是威胁。
“如果你只把国战当成一次游戏世界里的发泄砍杀，那你就错了。这是一次考试。”东海仰起头，目光指向窗外，“他们当中有些人和你一样是考生。”
“考什么？”
“上了考场你就知道了。朋友，祝你好运。”东海起身准备离开，“哦对了，洁谊不在上面。但你通过了考试，阿稷自然会放你上去。”
酒肆外集结的人马开始躁动，这意味着先遣部队已经抵达凤凰城，大部队也要整备出发了。昴君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大堂方向。阿稷站在中堂梁柱旁远远地朝自己作了个揖，他点头致意。脚下用力，战马便驮着他疾驰而去。
昴君抵达凤凰城下的时候，战事已经进入胶着。攻城的己方阵营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四架被称作“麒麟臂”的投石机，密集地向城墙方向投掷刷了桐油的火雷球。凤凰城南侧城墙虽然已经被轰开了一个缺口，但想继续推进却并不容易。
麒麟臂射程较远，并且在向敌面都额外加装了大面积藤甲护盾，因此操作麒麟臂的士兵们不需要担心守城方的普通弓箭反击。唯一能产生威胁的是射程更远的重型强击弩。昴君注意到，守城士兵发射的弩箭同样蘸了桐油用来燃烧，但更聪明的是每支箭在箭身处都绑了两枚狭长的羊肚袋。弩箭击中目标后，羊肚袋瞬间破裂，释放的刺激性气体足以让周围的人无法近前。这样就算弩箭没有一击摧毁目标，士兵也无法及时扑救被点燃的投石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麒麟臂化成灰烬。
昴君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四架麒麟臂中，已经有两架完全被摧毁，第三架也开始起火。刺鼻的味道远在几十米外就能闻到，像是混合了苯氯乙酮和邻氯苯亚甲基丙二腈【注5】的复合型制剂。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训练有素的战马都不听指挥，四下逃散，有些马上技术不精的骑兵甚至被生生摔下马来。
“催泪弹！大家快散开！”昴君大声喊道，随即也翻身下马，从腰间割下半片护布蒙住口鼻。
“不是说不能使用现代武器吗？！”他一把拉过之前做动员演讲的指挥官，“这是典型的复合型催泪瓦斯，他们违规了！”
指挥官推开昴君的手大声吼道：“这位兄弟，我指挥过的国战比你参加过的还多，所以不要质疑我——他们用的只是辣椒碱！提纯辣椒碱的技术早在一八七六年就出现了，比一战还早！也许对攻城战来说是个新东西，但也绝对算不上是现代武器——现在，要么你最好有好对策，否则别教我怎么打仗！”
昴君不再与他争辩，他明白一个自负的指挥官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而如他所料，催泪弹带来的第一个结果来了：不少新世界本地玩家开始相继退出国战。这些玩家再能打也不过是普通人，哪经历过这种刺激，涕泪横流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于是纷纷撤出战场。凤凰城外，用户离线的金光提示此起彼伏。
与本地玩家不同，以访客身份登录的玩家体验是基于外置VR套装，因此并不具备嗅觉模拟功能，这就导致这种催泪弹攻击对这些玩家无效。
“让所有访客玩家集结到剩下的麒麟臂那里，分出一部分专门灭火，另一部分人集中向南侧城墙的缺口投药；还没退出的本地玩家兵分两路，分散到西侧林地和东侧山谷里，西线向缺口处佯攻，东线按兵不动——你要对策，我给你一个！”
“那你呢？你干什么？”指挥官问道。面对眼前这个冷静的年轻人，他似乎察觉到对方并不是一个普通玩家。
“城门开的时候，东线的伏兵就可以冲锋了！”昴君说完转头就走。
虽然是职业军人，但他所接受的所有训练都是基于现代战争的，这种古代攻城战的惨烈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在躲开了几支冷箭之后，他成功跑到西侧林地当中。繁茂的树冠是天然的保护伞，让他得以顺利接近城墙。
一颗硕大的火雷球从麒麟臂中被抛出，在天空划出一道弧线直奔城墙缺口。昴君伏在地上等待时机：火雷球炸开后，缺口处的守军会因受伤、躲藏等因素出现短暂的混乱，那就是他混进城内的机会。
轰——轰——
城墙缺口在上百公斤的火雷球重击下愈发扩大，缺口另一侧开始传出守军嚎叫、呻吟的声音。就是现在！昴君看准时机正想起身，肩膀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按住。他心里一惊：大意了！刚才太过专注，居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昴君回过头，洁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缺口。原本的长发被细麻线扎成了利落的辫子，惯穿的酒红色长袍此刻也被换成了轻型皮甲。
“洁谊，你真的在！”见到心上人，昴君情绪突然高涨了起来，“我一直在找你，但阿稷不让我上去！”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洁谊低声说道，紧接着转过头问身旁的东海，“数据采样开始了吗？”
“已经在记录了。”
“小心点，我们不希望系统监测到动作捕捉机的存在！”
“问题不大，我们的程序不参与攻击，哨兵系统不会注意到。”
昴君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感觉一阵陌生。这并不是他熟悉的洁谊，更像是一个指挥官。但显然眼下除了不适合闲聊，更不适合感慨。如果就像东海跟他说的，这是一次考试，那么他只想发挥最好的表现。
“你们在记录什么数据？”昴君问道，“这次机会错过了，我们只能等下一发火雷球打过来才有几十秒的窗口期混进去。”
“别太急着表现了。凤凰城并不重要，杀来杀去的国战游戏也不重要，这个才重要。”东海将身下的草丛拨开，露出一台伪装成檀木盒子的装置。昴君之所以能一眼确认那只是个伪装，是因为他从盒子中听到了隐隐发出的嗡嗡声。
洁谊补充道：“用来记录守军反应速度的设备。其实是我们安插进系统的一小段监控代码。它能精确记录百米范围内每个人对外界的行为模式，只要获得足够的样本，我们就能从大数据中分析出哨兵的应对机制。”
“这……怎么可能，我听说新世界的安全措施是无懈可击的，你们是怎么注入木马程序的？”昴君有些意外。新旧两个世界一直在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双方都小心翼翼地不去做那个戳破窗户纸的人。
在人类历史上，冲突的产生有多种形式。不管是传统意义上的热战，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冷战，以及后来出现的金融战等等，只要有对立的冲突双方，总会有一方会坚持不住搞些小动作。但这种模式在今天却被彻底颠覆了——虚拟世界根植于现实世界，表面上看这个星球依旧是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人类共同体，但实际上，国籍的划分早已不再重要。
随着经历过战争的老辈人逐渐消失，以及全球范围内的长时间和平和经济持续增长，人类主流观念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乐观主义：即作为人类对文明资源重新分配的一种极端体现形式，战争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种乐观思潮在新世界进入2.0版本后达到了一个顶峰：人们正视并且承认人性当中存在的阴暗、暴力基因，但在新技术的发展下，战争不再是必须死人不可的争斗，它可以转变为在虚拟世界中的各种主题冲突，以游戏的形式被排解掉。以至于有人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辉的里程碑，因为人类自己依靠规则设计从根子上解决了战争问题。
不过这种乐观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规则的正常运行依赖于人的共识，但战争和冲突的基础天然就是反共识的。随着移民至虚拟世界的人口数量不断壮大，有些人开始意识到冲突的主体开始由国家之间转向了虚拟和现实之间。生活在虚拟世界的人口数量太多了，多到任何政府都无法忽视这个群体的存在，甚至有些政府本身也将自身的社会服务职能深深嵌入到虚拟世界当中。
先驱科技最终长成为GDP总量排名第一的经济实体，一个任何国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庞然大物。
这也是为什么昴君对洁谊及东海的做法感到吃惊的原因。除非有十分必要的理由，否则没有国家会草率地实施这种行动。退一步说，即便是有必要，实施行动的也应该是他们这样的秘密部队。除非……
昴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除非洁谊是他国军人，但不管是哪个国家，都没有与我国事先知会。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接触自己就带有极强的目的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昴君抽出佩刀，将刀背压在那台仪器上，“这么做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你们考虑过吗？”
“我跟你说过，不能信任他。”东海对洁谊说，“这个人的底细我们根本不清楚。”
“我信！”洁谊打断东海，然后伸手按住昴君的刀，“尽管上次你没有回应和我奔现的提议，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也相信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现在我很郑重地问你：昴君，我能相信你吗？”
“能。”
“我叫俞晴，是航工大的高级研究员。这位是我的同事康敏。现在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暂时只能告诉你我叫秦汉，其他的……实在对不起，我有纪律。”
有纪律。
洁谊笑了一下，手从刀上挪开。能理解，有这句话就够了。这个世界上能说自己“有纪律”的组织，都是友军。
“昴君，你如果相信我就别问太多。整个行动我们都有数，我向你保证绝对是有利于我方的。你参加吗？”
“……你们说吧。”
见双方都放下戒心，东海从身旁拽出一个背包：“你刚才问我们怎么注入木马程序，现在可以告诉你，原始得很——人工带。这里面还有两台仪器，其实就是木马程序。它们分别要部署在凤凰城内的南北两端人工激活。北边的需要放在领主的宅邸里，南边的要藏在城门那侧的兵营。朋友，你挑一个？”
“这次国战的判定规则是什么？破城就算胜利还是需要干掉领主？”
“屠城规则，破城后要消灭凤凰城所有有生力量才算赢。你给指挥官出的主意让我们留下了至少一台可用的麒麟臂，后期优势很大。但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采集数据，所以万一攻城过于顺利，我们可能会放慢进攻节奏。”
“也就是说潜入领主宅邸的时候，我得不到任何掩护。”
“是这么个道理，”东海面带挑衅地笑着，“怕了？”
昴君直接将整个背包都接了过来：“城门开不开随你便，我不需要掩护。”
“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自己行动更方便，你照顾好自己。”昴君抚摸了一下洁谊的鬓角，“红袍很好看，但这身皮甲更适合你。”
另一次炮击如期而至。两发火雷球一先一后裹挟着黑色的浓烟从天而降，震得守军人仰马翻。昴君发现，先前那架起火的麒麟臂已经被修复，这意味着要么单次攻击范围变大，要么攻击间隔缩短。无论怎样都能牵制住更多的敌军力量。
“去了！”
昴君瞧准时机，冲了出去。
与他推测的一样，此时城墙缺口处的守军已经乱作一团。他悄悄干掉一名落单的守军，换上了对方的穿戴混进南门军营。
在国战中，军营更像是一个“回血点”。士兵只要不是在战斗中当场死亡，都可以选择到军营回血。这意味着守城方虽然人数和武器都不占优，但可以通过回血机制维持攻守双方的平衡。营房外，有的年轻士兵站在回血线边缘兴奋地倒计时；有的则眼看着自己被炸掉的胳膊逐渐恢复原状。在面前一个绿色光环亮起后，满血复活的士兵们第一时间冲向前线，享受杀戮或被杀戮的快感。
昴君将木马部署在营房的蓄水池后面。这个地方基本没人会注意到，即便国战后全城重启，甚至原址重建其他新城，木马也会和蓄水池一起被划归到基础设施里不被发现。真正困难的是领主宅邸。守备多、地形复杂，如果这是一次现实中的渗透行动，他会提前进行多次侦查。但在当下显然没有过多选择。
在穿过交易装备的店铺、酒吧（通常是情报交易的场所）以及铁匠铺等区域后，昴君很轻松在城北的中心位置找到领主的住处。但严格来说这并不是领主的私人财产，而是属于整个凤凰城守备军。玩家在进入体验区后，最开始就会被传送到这个名叫“凤凰之心”的地方，因此除了大量守军玩家外，也有不少NPC角色在这里服务。
城外的攻势明显不如开始时猛烈，火雷球的爆炸声要隔好久才能传来一次。昴君不确定这是他们故意在拖延时间还是战局发生了逆转。他只能暂时等待，同时观察凤凰之心周围的建筑布局。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寻找撤退路线，此刻被他应用得游刃有余。
“嗨，你在附近转了半天了，有什么可以帮你吗？”铁匠铺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问道，“小店里有各种手工兵器，进来选一把趁手吧！”
女子正搭话的工夫，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昴君连忙钻进铁匠铺内。
“你很眼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对，对。”昴君一边敷衍着，一边随手挑拣挂在墙上的兵器。
女子看向昴君腰间的弯刀，饶有兴致地问道：“用廓尔喀军刀的人可不常见，你很专业。”
“你认识这刀？”昴君有些惊讶。一个女性经营铁匠铺本身就很少见了，能叫出他使用的武器更是不容易。
“这种刀外形长得太丑，所以很少有人会选。但实际上它可是战场上非常趁手的近战利器。我本可以告诉你这些都是我做铁匠必备的专业知识，但其实并不是。”女子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知道它只是因为作为一个NPC，我的数据库里本来就有它的资料。”
“你是NPC？”
“不然呢？哪个玩家会无聊到在战区做买卖？”
“但你怎么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呢？”
“这是个悲伤的话题……算了，懒得跟你解释。总之，你应该是我在完全转化前认识的最后一个真人，看你又挺帅的，”女子边说着边靠近昴君，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时间不多的，你要是不着急去打仗，不如我们做点别的？”
这种状况是昴君没想到的，尴尬之下他只能一步步后退到门口才停住。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脖子后突然感觉一道利刃的寒意。
“我想着过来帮你，没想到你倒挺有闲心。”洁谊在他身后说道。不用回头，昴君就感觉得到空气中满是醋意和杀气。
“女朋友？还挺般配的，不错。”铁匠铺女子侧身看向昴君身后的洁谊，说罢退回屋内，“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帅哥有女伴。我快转化了，你别往心里去。”
洁谊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拿刀的手也垂了下来。
“对不起了。”她对女子说完，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昴君向外走。
一连串的意外让昴君有些懵：“洁谊，我跟那个女的认识才几分钟，进她铺子就是为了躲巡逻队，你千万别生气。再说，她只是个NPC，都不是真人……”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洁谊打断他，“她快转化了，也是个可怜人。”
“转化？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传言……听说在数字世界里活着的人，可以选择将自己的意识卖掉变成NPC。这个变成NPC的过程就是‘转化’。现在看来传言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这就像是……像是……”
“像是过去的器官买卖，是吗？”见昴君被惊得语无伦次，洁谊替他把话说了出来，“不论刚才那个女孩身上发生过什么事，这都是个悲剧——也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
短暂的震惊过后，昴君的军人特质重新取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凭着之前观察的路线，两人也在配合下顺利将第二台木马设备成功激活。在撤退的途中，他们又碰到了铁匠铺的女子。
“我叫佩西蒂，是凤凰城最有名的铸剑师。”女子热情地打着招呼，似乎对不久前的见面毫无印象，“小店里有各种手工兵器，进来选一把趁手吧！”
顺利接到二人后，东海及其他几个同行者撤出了战区。至于东方阵营能不能拿下凤凰城，他们已经不再关心了。回到酒肆时，阿稷像往常一样热情地牵过昴君的马，仿佛此前的事没发生过似的。
“先生请上楼，茶已经备好了。”
昴君得意地笑了一下，把缰绳甩在他手里。
“东海，今天辛苦你了。你和其他人先离线吧，我和昴君说几句话。”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东海问。
“改天吧，我今晚要去姜阿姨家。”
“那我去送你。”东海依旧不死心，说完还不忘瞪向昴君。
“真不麻烦你了，下线吧——各位同志，大家也都辛苦了，我们线下再聚。”
“俞晴……唉，我还是习惯叫你洁谊——那些人，你们都认识？”所有人都离线后，昴君问道。
“有的认识，大部分不太熟。”洁谊答道，“洁谊其实是我妈妈的名字。”
“啊……我猜令堂一定和你一样漂亮。”
“油嘴滑舌了昂——现在没有外人了，你还不想和我坦白吗？”
“我……喜欢你。”
“我问的不是这个。”
“确实有纪律，请你理解。不过我保证我回去就向上级打报告！”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你呀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见到你……
“不过说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暗号！”洁谊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昴君的怀中挣脱出来，“你穿上敌军的护甲实在太难分辨了，我在里面本来是想偷袭捅死你的，第一眼真没认出来。”
“那我们定什么，天王盖地虎？”
“不好，太蠢了。我动作那么快，没等你说完就干掉你了。”
“你已经干掉我了，”他笑道，“那你说定什么好？”
“这样吧，”她说着，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朵四叶草的简笔画，“以后不管换什么样的护甲，我们都把这个标志画在护甲上，这样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怎么样？”
“你这有点作弊吧，万一我要扮演你的敌方呢，那不是也立即露馅了……”
“那我不管，你干不干？”
“听你的，都听你的……”
百里之外，凤凰城战事正酣。沉浸在金戈铁马中的人们并不知道，此刻却有人将粉红色的爱意铺满了整个大漠。而凤凰城内，那个名叫佩西蒂的铸剑师像是想要记起什么一般，一脸困惑地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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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两种化学品都是用来制作催泪瓦斯的主要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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