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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算力极限

    像许多老人一样,郑维同的退休生活在刚开始的惬意持续了没多久就又重新焦虑起来。只几个月的时间,孙女就不再是那个满屋子跑的小不点儿,开始明显出现进入青春期后的叛逆和距离感。对于这些青春期的孩子来说,不再是老人陪着自己,而是自己陪伴老人,这多少让人有些沮丧——毕竟年轻人更希望和年轻人在一起。

    不过这种沮丧没有持续太久,一个人的到访打破了郑家老小的宁静生活。就在郑维同意识到小孙女逐渐不再需要自己的第二天,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了郑朝旭的家门口。一个干练的小伙子下车后打开了车后座的门。一连串动作让郑维同断定,突然到访的客人应该是某位大人物。

    “郑先生,唐突拜访,希望没有打扰您的天伦之乐。”来客说道,“我是袁想,您儿子的老板。”

    “你好袁总,快请进。”郑维同抬手将袁想让进屋内。他知道袁想会来找自己,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怎么样郑先生,来这边还适应吗?”

    “非常好。我们老年人思想比较守旧,之前还有些抵触。但这来了之后才发现确实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不瞒您说,整个西港都是您儿子的团队设计的。朝旭作为总设计师,可是我们城市规划部的主心骨。郑先生,您可培养了一个相当出色的儿子啊!”

    “哪里话,主要也靠公司跟领导培养得好。朝旭要是没有您的提拔,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没处施展。”郑维同客气到。他清楚,眼前这位大人物跨好几个管理层级来突然造访一个基层技术干部的父亲,必定有别的目的。

    “哈哈哈,郑先生,我哪有这么毒辣的识人眼光。”袁想说,“您儿子这匹千里马,可是我们洪总当的伯乐。”

    果然,话里话外在这儿等着呢。郑维同揣着明白装糊涂:“您认识的都是大人物,朝旭能取得今天这点小成绩,离不开公司的培养。”

    “您跟洪总不熟吗?我听说您移民之前还专程去拜访了他。”袁想看着郑维同依旧笑眯眯的,“我这个老朋友,自打前些年跑去隐居之后,跟外界联系就少了。不瞒您说,我还是真挺惦记他的。”

    虽然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对袁想获得消息的精准,郑维同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由于没什么交集,因此他拜访洪南泽的事情并没有跟身边任何人提起。而儿子向自己引荐老领导这件事,似乎也没什么必要跟现老板汇报。于情于理都不通,袁想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确实很耐人琢磨。但既然话都已经点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否认。

    “袁总真是消息灵通。确实是见过他。不瞒您说,我之前对移民这事多少有点顾忌,所以朝旭就劝我拜访这位洪总。让他来帮我解惑。”

    “洪总劝您移民?这事儿可有点新鲜了。我这个老朋友之前也很守旧。他是怎么劝得动您的?”

    “就是聊聊家常,告诉我到这边养老有什么好处之类的。嗨,袁总,您跟洪总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的很多东西其实我们都不懂。”

    “朝旭也是,宁可去打扰退休的洪总也不来问问我。”

    “您要管理这么大一个企业,肯定忙得很。再说朝旭跟您中间还隔着那么多层领导呢,哪是说见就能见的。不过,您能来看我,就已经是往我老郑家脸上贴金了。荣幸之至!”

    “您这么说,看样子我得给您儿子升职加薪才对,不能隔着那么多层级。”

    “我老家伙胡说,袁总别忘心里去。朝旭能干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他自己的能力。”

    “郑先生,可别再说自己是老了。到了这边一切都是新的,您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袁想意味深长地看着郑朝旭说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我这儿都挺好的,哪能给您添麻烦。不过有个问题想请教袁总,毕竟见您机会难得。”

    “请讲。”

    “之前我听朋友提起过一个强制八小时休息的政策很快就要实施了,说是睡眠不足会导致脑损伤?”

    “是的,这是基于严谨的实验数据得出的结论。”

    “袁总,我不是脑科学家,不太懂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但凭直觉来讲的话,这个理由我是不买账的。比如我们都知道老年人的睡眠时间相对年轻人要短很多,睡八小时完全是浪费。另外,休息时间这种事情不是很个人的事情吗?通过行政手段强行一刀切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宽了……当然,我说得如果说得不对,您别介意。”

    郑维同的问题让袁想有些尴尬。的确,强制八小时休息规定的反对声音很多,这在先驱高层也进行过许多轮讨论。与过去不同,数字世界的生活带给人们的感官刺激和冲击比过去要大得多,并且人在进入数字世界之后的大脑活动是完全暴露在量子网络当中的,因此实验室数据比对的确给出了这样的结论,即人在数字世界得不到充分休息的危害的确要比真实世界大很多。但这并不足以让官方动用行政力量来强行干预普通人的日常作息。最终做出这样的决定,实际上另有原因。

    “您这个问题很尖锐,判断也很准确。休息时间不够给人们带来的负面影响比过去要大,这的确是一方面原因,但真正的主要原因远比这要复杂。不如这样:既然您现在赋闲在家,我聘请您当特别顾问,您来帮我办件事怎么样?事情办完了,您寻找的答案自然就出来了——到时候由您自己来判断这个政策对不对。”

    由于强制八小时休息规定与普通人的相关度更高,因此理所应当地获得了更多关注。但就在这个政策推出后不久,另一项政策也紧跟着公布:先驱将在全球各大畜牧业主产区建立加工基地,用以支持实体世界畜牧业发展。

    郑维同之所以注意到这两件看上去不沾边的两件事,是因为袁想委托给他的工作:与顾问团一起游说野生动物保护领域的权威组织及机构,促进更多高级野生哺乳动物进入数字世界。不过在正式开始参与顾问团的工作之前,他决定先去拜访多年前一个故交。

    成为袁想的特别顾问后,郑维同在新世界的权限也比普通人要大得多——甚至比许多先驱的雇员也要大。比如,现在他和王楚一样有资格使用机械替身回到现实世界。

    相较于旧世界的交通体系,新世界所体现出的优势是巨大的。郑维同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去新西兰的时候需要先飞到广州转机,然后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越洋飞行才能抵达这个南半球岛国。但如今则不同。先驱在全球各地都建立了传送站,这意味着新世界的公务人员不管到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出差,都能在目标区域内最大的城市里找到这些传送站,并直接使用那里的机械替身。不过这种通过机械替身从数字世界返回真实世界的行为被严格限定在了公务人员范围内,普通人是没机会体验的。

    直接原因是由于机械替身数量有限,如果向公众开放,很可能无法满足大量的使用需求;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伦理委员会的限制——依然选择留在真实世界的民众在思想上属于相对保守的群体,他们能接受身边人的离开,但如果已经离开的人以机器人的形式重新回到人群中,在经济层面、社会层面给人带来的冲击都是相当大的。比如,机械替身在现实世界是否等同于使用者本人?按照现行规定,公务人员使用机械替身其人身权益是与本人等同的;但假如替身的使用者是一名运动员,他是否有资格参加人类的体育比赛?诸如此类的问题非常多,因此即便是在新世界内部,有权限使用机械替身的人被限定在非常小的范围内,即必须是“因工作原因与旧世界发生必要关系的人。”

    在首次使用机械替身之前,王楚仔细给他解释了各种注意事项。随后,他在传送站一间单独的房间中穿上同频控制系统。

    “郑老师,真羡慕您,刚来就有单独的房间。我们条件可没这么好。”王楚满脸羡慕地说着,帮他将传感器调整至舒适模式。

    郑维同尝试活动一下手臂,头显传回来的信号上,他的机械替身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这个东西跟我们在现实世界里用的VR套装也差不多,就是看起来更高级点。”他说。

    “还是有区别的,过去您在访客模式下用的那东西可比这原始多了。连上这个,回到那边您就跟超人似的。”王楚完成全部辅助操作,扶郑维同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还有,老师,对于咱们来说,这里就是现实世界,过去那个还是叫旧世界吧。入乡随俗您得慢慢适应……”

    七月是奥克兰最不舒服的时候,阴冷潮湿的天气和入冬时的伦敦一样。郑维同操纵着机械替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传送站,立即感受到了凉意。

    “老师,还适应吗?我可以帮您把传感器的灵敏度调低,这样舒服点。”王楚还是有些不放心,在一旁搀着郑维同。

    “没事,挺好的,我也好久没感受过七八月份的冬天了。我能行,你去忙吧。”

    传送站位于奥克兰市北岸大区的迪文波特港,与市中心隔海相望。郑维同还记得这里在过去曾是海军博物馆,他曾跟洁谊来这里参观过。不等他过多怀旧,工作人员就指引他坐上早已备好的公务车,经海港大桥一路南下向汉密尔顿-剑桥方向驶去。

    早年间汉密尔顿和剑桥是相邻的两个独立城市,但随着人口不断减少,这两个仅有二十分钟车程的小城市也合并成了一个。郑维同曾经的房东哈里·威尔森如今就在这里的农场生活。和许多新一代新西兰人一样,哈里原本也生活在奥克兰。但随着他父亲老威尔森的离世,他只得举家搬回剑桥,继续经营父亲留下的农场。

    郑维同的车停在威尔森农场时,天色已经傍晚。无延迟的即时传送放大了时空错位效应,原本四个小时的时差在他的感受上被大幅拉长。年迈的哈里将手上的木桶丢在马厩旁,蹒跚着出来看向郑维同。

    “你知道……当议会的人找过来跟我说,今天会有一个大人物到访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老哈里张开双臂朝向郑维同,“真的是好久不见啊,郑。”

    阳光逐渐暗下去,只剩下西边天空淡淡的青色。两个老人坐在房子外的长椅上,不禁感慨曾经的日子。哈里凑近了观察郑维同的机械替身,他身上那件老油蜡夹克甚至要蹭到郑维同的身上。

    郑维同本能地躲了一下:“你在干啥?”

    “啊……别在意,从来没机会能这么近看政府官员的机器人。我就是好奇你这机器人能不能喝酒,”哈里说着,从身旁木箱中拿出一瓶狮子红,“以前你最爱喝这个,现在看来是喝不了了。”

    “嘿,还真是。”郑维同接过啤酒自己又摸了摸下巴,失望地发现机械替身确实不能喝东西。

    “所以……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这次过来不会是劝我移民的吧,虽然我确实挺顽固的,但这种事市议会应该犯不上麻烦你来当说客。”

    “先驱推出的这个畜牧业扶持一揽子计划,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毕竟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地主。”

    “这个事儿……”哈里说,“如果仅从经济利益角度来说,我作为受益者肯定是支持的。事实上不仅是我,如果你去南岛问那些大农场主,他们也都很支持。如果你想知道谁反对,你应该去问问恒天然【注6】那些人。当然,他们反对也没太大用,现在不比从前,他们已经不行了。”老哈里又开了瓶啤酒,指着远方继续说,“看到远处那些围栏了吗?那原本是我跟另一家农场的分界,不过下个月就要把它拆除了——我把它们买下来了。”

    “那应该很贵吧?”

    “便宜得很。你也知道,像畜牧业这种初级产业,对国际进出口的依赖程度是相当高的。现在有一半的人口都移民去了新世界,我们这种投入大、转型困难的传统行业会受到相当大的波及。事实上我从我父亲手里接过这份家产的时候,大环境就已经不好了。前段时间,就在先驱宣布那个一揽子计划之前,隔壁那家终于坚持不住,准备挂牌出售他们的农场。我抢在哈考特【注7】之前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二十万。”

    “二十万?怎么可能那么便宜?”

    “这在当时已经很好的价格了,你应该看看奥克兰的房价跌成了什么样子。以前我们都觉得土地才是最稳健的长线投资产品,现在才明白,原来人才是。”老哈里将喝空的酒瓶装回木箱,起身堆在马厩角落里,“不管怎样,郑,欢迎回新西兰。说实话,如今这里的感觉就像是库克船长【注8】刚登岛时一样,除了鸟还是鸟。”

    “哈里,你刚刚说,仅从经济利益角度出发你是支持的,我感觉这话只说了一半。”

    “当下的畜牧业规模已经严重产能过剩了,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又买下隔壁的农场吗?”

    “不知道。”

    “因为我要扩大产能——很荒唐吧?很多新西兰人认为袁想和先驱公司完全就是上帝派来帮助世界的。但作为一个商人我想不通,这完全不符合经济规律。郑,你可能不知道,那个一揽子计划买下了我们所有的牛、羊甚至鹿,但他们留下的只有牲畜最不值钱的部分:大脑;而屠宰后的肉类、皮毛则以极低的价格销往全世界。这……这不是做生意,这是在做慈善啊!但问题是,先驱跟我们收购的价格不但不低,甚至比过去还要高很多。并且这些订单已经签到了十年之后……这也是为什么不再有农场主愿意跟恒天然合作买牛奶的原因,现在大家都像我一样拼了命扩大饲养规模。”

    哈里的话让郑维同陷入沉思。这确实反常。人类的社会生产活动当然可以将公益慈善作为首要目的来驱动,但如果这种生产活动长期不符合基本经济规律,哪怕是再大的体量也难以长久维系下去。

    郑维同想到的可能性有两种。

    一方面是营造良好的社会形象,让转型难的畜牧业从业者不至于为生计发愁;此外,加工出的肉制品以极低的价格投向市场,让终端消费者也能受惠。这种长时间的、持续性的投入实际上相当于企业最好的公关宣传;

    另一方面,此前袁想交给他的任务是让更多高级哺乳动物也进行数字化,如今再联系哈里“只要大脑”的说法,不难推测先驱是希望让这些哺乳动物也进入数字世界。将野生动物数字化需要法律上、观念上等一系列的博弈跟运作,但人类饲养的牲畜只需要花钱就能解决,这无疑是效率更高的做法。

    只是有件事他一直没想清楚:让这些牛马猪羊进入数字世界有什么好处?哪怕是出于饲养宠物的需求,人类也早已不需要如此多的牲畜。

    “以后的情况我说不好,但至少就目前来看,我们应该还能活得不错。如果你去看看澳大利亚和阿根廷的农场主就会发现,他们赚得更多。不过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移民数字世界的,等我死了,就埋在这农场里,挨着我的父亲跟祖父。”

    随着最后一抹天光也隐没在地平线后,农场的温度也逐渐降了下去。哈里将夹克裹得紧了些,起身往屋内走去。“郑,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等他再出现时,手里捧着一个盒子:“你太太的事情我很抱歉。你回中国以后,很多人自发为她祈祷。”

    郑维同接过盒子,里面装着许多祝福卡片。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卡片已经褪色,但上面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辨。他拿起一张,上面是一行稚嫩的字迹:

    谢谢你给我第二次生命,愿你得到安息。-艾利

    艾利·迈尔斯,这是当年被她救下的那个孩子。他又拿起另外一张:

    我无数次质疑上帝,他的仁慈到底体现在哪里。直到你的出现。对我们一家来说也许是种仁慈,但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说却是永恒的遗憾。现在我只能强迫自己不再质疑,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祈祷你能在天堂永享光明。-简·雅顿

    这是伊利斯·雅顿的母亲。由于俞洁谊曾注册过器官捐献,因此在她去世后,医生将她的角膜移植给失明的伊利斯。

    这些卡片像一把钥匙,将郑维同内心保存回忆的那个保险箱打开。他能感觉到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当他想伸手擦的时候,碰到的却是机械替身的金属外壳。思绪再次回到俞洁谊出事的那个早晨,叛逆的郑朝阳因交友问题跟母亲大吵一架,全然不顾被吓得大哭的弟弟妹妹。

    “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要你们养我!以后你们也别想管我!”郑朝阳一把推开试图抱着自己的妹妹,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接到警方的电话时,郑维同整个人都是懵的。警方告诉他,在儿子离家出走后,他的妻子出门四处寻找。在找人的过程中她从一个毒驾司机的车轮下救起一个孩子,自己却不幸因车祸去世。

    他开始终日消沉,靠酒精麻醉自己。身边的朋友轮番安慰与劝导也没能让他从悲痛中走出,直到有一天小女儿俞晴突然说想姥姥,他才意识到这种状态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他将郑朝旭和俞晴送回国内寄养在姥姥家,自己则留在新西兰继续寻找郑朝阳。

    警方帮他把儿子找回那天,郑维同的情绪没有半点波动。当他看见眼前这个叛逆的儿子时,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他揪着郑朝阳狠狠抽了好几个耳光,紧接着便被反应过来的警察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这个不孝的畜生!你妈死了都是因为你!”警察将他的脸死死地按在地上,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却没有停止向郑朝阳的咒骂,“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这是郑维同当面跟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考虑到郑维同可能是由于刚刚失去妻子才产生过激行为,警方并未对他提起刑事诉讼,但他却因虐待儿童被剥夺了郑朝阳的监护权并随后被移民局遣返回国,自此再没有任何郑朝阳的消息。多年来他一直向新西兰方面提出申请,但每次收到的信息都是一样的:

    遵照本人意愿,当事人现已成为新西兰公民。因此在综合考虑寄养家庭及当事人本人的意见后,出于对当事人人身安全及健康成长环境的全方位考量,我们不得不拒绝您的申请。

    “有些人留在了过去,但我们不得不往前看,”哈里安慰道,“你回中国后,他们给你太太铸了一座铜像,就在事发地附近的一处保留地里。现在那儿是个以你太太名字命名的公园,每天都有小孩子去玩。她是整个社区的英雄。”

    “然而我却弄丢了我们的孩子。”

    “郑,父子矛盾不是个新东西。你知道,当瑞奇告诉我他移民去数字世界的时候,我也气得不行。你至少还有两个孩子,我已经好多年没跟瑞奇见过面了。”哈里叹了口气,“我猜威尔森农场到我这里是最后一代了。”

    辞别哈里时,郑维同没有带走那个装满祝福卡片的盒子。他拜托哈里好好保管这些东西:“在中国,我们有个古老的传统。如果你希望将什么东西送给已经离世的人,就把这些东西写在纸上烧掉,并相信他能看得到……这些卡片是洁谊帮助过的人们对她的认可和纪念,是属于她的东西。也许有一天,我会请你帮我烧掉。”

    “就像‘先人钱’【注9】?”

    “对,就像先人钱。”

    传送站的工作人员告诉郑维同,由于控制网络是全境覆盖的,因此他可以在任何地点随时离线,机械替身会被自动回收。但郑维同想再四处看看,坚持回到奥克兰再离线。返程途中他路过一个名叫亨特利的小镇,在他印象中,这座沿怀卡托河而建的小镇最明显的地标建筑就是亨特利发电厂的两根大烟囱。

    这曾是新西兰最大的火力发电厂,以一厂之力负担新西兰全国近百分之三十的用电需求。后来由于清洁能源的大幅普及,发电厂也曾短暂进入过停产停机状态。但近年来随着先驱在全球的数字世界配套设施建设,巨大的电力缺口导致当地不但重启了亨特利发电厂,甚至对其进行了扩建。

    现在,河对岸的发电厂并排竖起十根烟囱,一家电厂就能供应新西兰全国近百分之七十五的用电需求,这其中绝大多数增量都是先驱的基础设施所消耗的。电厂的复兴并没有让小镇更加热闹,事实上扩建后的发电厂自动化程度相当高,这让整个镇子看上去像是一台无人作业的巨大机器。镇上的常住居民如今只剩下几百人,除了不愿离开的老人,就只剩下少数电厂工作人员。

    一路北上,郑维同注意到亨特利的现状几乎是整个新西兰的缩影。随着数字世界的不断发展,这种对人口的虹吸效应超过了此前一百年世界上任何超大型城市对人口资源的吸血。其他国家也是一样,数字世界像是一场席卷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进化革命。在这样的浪潮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抵抗趋势。

    回到新世界后,郑维同查阅了大量脑科学领域的资料以及公开信息。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他只能在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去解读现实情况。最终在进行一次大胆假设后,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了某个模糊的图景,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小心求证。郑维同拨通了袁想的电话:“数字世界即将迎来某个发展瓶颈,对吗?”

    “我们见面聊吧。”电话那头说。

    作为整个数字世界的掌舵人,袁想的工作日程安排得非常满。郑维同原以为能在他办公室聊上半个小时就已经很难得了,没想到袁想将两人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位于宜昌的量子计算中心。

    凭借着毗邻三峡的位置优势,宜昌量子计算中心能够从三峡获得源源不断的、稳定的能源供给,这也让它成为先驱科技在全球所有计算中心里最大的单体基础设施。中心机房的总面积超过二十个标准体育场的面积,每个计算单元都是边长十五米左右的金属立方体,这里对人保持着高度的黑箱状态,整个中心机房甚至找不到一根可见的电缆。

    郑维同置身其中,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是规整的立方体,看不出任何不同。如果不借助每个立方体上的编号,任何置身其中的人都没办法定位自己的精确位置。他突然想起洪南泽曾跟他讲过的旧事。

    ……

    “那时我看着教堂的花岗岩外立面,就像是《2001》那部电影里的那个黑色石碑。我觉得那里面有人类梦寐以求的知识,但它就伫立在那里无声地看着你,用神明的姿态俯瞰我们做所的一切。”

    ……

    现在郑维同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种奇妙的体验。每一个立方体里面,每一秒钟流淌着的都是他毕生无法理解的信息流,而延绵无边的立方体方阵带给人在空间上的压迫感和窒息感甚至更强。人类也许无法制造出电影里神级文明所造的那种黑色石碑,但人类最擅长的就是用数量优势来弥补短板。一个不行就造十个;十个不够就造一百个。

    “很壮观是不是?”袁想在郑维同身后说,“我有的时候会来到这里,什么也不干,就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它们。”

    “我们的大脑就在这里吗?就像硬盘一样?”

    “用冯·诺依曼结构的计算机来理解这里,您会越来越糊涂的。无论是保存了大脑的二类永居,还是完全大脑量子化的一类永居,‘存储’我们意识和记忆的有专门的地方。这里有存储功能,但不专司存储,勉强能用硬盘做比喻的是存储数字世界所有物理数据的机房。而这里,计算中心,是我们的意识与数字世界产生交互的地方,物理规则和反馈在这里产生。”

    “袁总,我之前推测的结论对吗?”

    “据我所知您就是去新西兰拜访了一个老朋友而已,您是如何做出这个大胆推测的呢?”

    “看来我是猜中了。那我再追问一句:这个您一手打造的数字世界,最终会不会引导全人类走向灭亡?”

    虽然机械替身没有面部表情,但郑维同觉得,此刻即便两个人都隔着这套铠甲,他也能敏锐地感受到对方所想。他现在越发觉得,自己当初抵触数字化是正确的。

    “现在不会。但如果我们的计划不能很好地执行,将来会。”袁想说,“郑老师,您的推测没有错。其实不管是强制八小时休息,还是对畜牧业不计成本的补贴,归根结底都是一件事:为了防止未来可能出现的算力极限。”

    “可是你们花在畜牧业上的钱怎么算也够升级这些计算中心了吧?”

    “这不是简单的升级设备就能解决的问题,大脑的复杂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即便是现在,人类对大脑的研究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许多脑区——比如意识,或者咱们通俗点讲:灵魂——对我们来说呈现的就是一个黑箱状态,所以此前很多人担忧的思想读取其实是杞人忧天,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一个人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对于意识,我们可以施加影响或者利用,但本质上还是不知道它的工作原理。这就意味着有些事只能靠大脑来完成,量子计算机只能辅助模拟我们已知的部分。”

    “……这讲不通。有些人一开始就选择一类永居,完全量子化了,这又怎么解释?”

    “意识确实需要大脑,但它可以在大脑间穿梭寄居。这个世界里的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使用自己的大脑的,任何时刻都有相当数量的人在睡觉。通过我们的动态分配机制,可以实现这种脑资源利用的最大化。”

    “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当我睡觉的时候,会有别人使用我的大脑?”

    袁想没有正面回答,但强调道:“我能保证这对你的大脑没有任何影响。”

    “所以强制人们有八小时的睡眠时间,其实并不是为了让大脑得到休息。”

    “即便是人在睡觉的时候,脑神经元依然是活跃的,它消耗的能量并不比醒着的时候低。这意味着无论有没有思维活动,大脑都会持续工作。我们所做的是让大脑的利用率更高。”

    除了患有可能影响大脑功能的各类疾病之外,大部分普通人在数字移民时会选择相对保守的二类永居(虽然人们也不知道保留一个永远不会恢复肉身的大脑有什么好处),人类数字化才刚开始,人口增加的红利短期内还看不到尽头。但已经移民的老年人随着脑功能越来越弱,升级到一类永居的需求正逐年增加。这种趋势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势必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达到一个拐点,即永生的一类永居人口的数量大于非永生的二类永居人口数量。

    想到这里,郑维同开始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所以这个所谓的算力极限不是计算机的极限,而是人口的极限?”

    “这么说吧,我们解决了人口老龄化本身,但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老龄化社会背后所带来的问题:资源的挤占。过去在旧世界,所谓资源挤占是就业、是医疗、是各种财富分配等,但现在资源挤占变得更为直接:灵魂太沉重,脑子不够用了。更何况,在这里也会诞生新的生命。这些数字原住民生下来就没有物理躯体,以后这个群体会越来越庞大。”

    袁想的话让郑维同想到了自己的小孙女。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小人儿,郑维同除了本能的喜爱,其实也有很深的不解。这些被称作数字原住民的生命是如何出现的,又是以哪种形式存在,一直是横亘在他心中的一大疑问。

    与传统意义上的生物繁衍过程不同,在数字世界里,新生儿携带的不再是父母的遗传信息,而是父母双方意识的重构体。为了维持人脑在完全量子化后其结构本身的负熵状态,周围环境必然会导致熵增。有研究证实,在通常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交互是有安全时间跟距离的。正常的社会交往并不会有任何影响,但共同生活的两个人由于各方面交互的亲密无间,在交互的过程中,这部分信息熵增会以“意识碎片”的形式聚合在一起。

    目前研究发现,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稳定关系如果超过五年,这些混合在一起的离散随机事件就能够产生一个新的意识。新意识本身并不携带上代的记忆数据,因此它不是简单的父亲或者母亲的复制体、而是将父母意识中那些外溢、混合的熵增部分剥离,并以双方的神经拓扑结构为蓝本,重新建构出一个处于负熵状态的意识聚合。

    起初,有学者将这个过程叫数字子宫,但很快被另一部分学者否定。因为产生数字生命严格来说是一个长达五年的持续性过程,而这个过程并没有一个实体的、具象化的位置。因此,最后人们决定将产生数字生命的地方(或者说整个流程)称为“意识池”。当新的意识发展成熟后,如果父母双方希望保留它,那么通过数字分娩技术就能将它从意识池中剥离出来成为新的数字生命;反之也可以在剥离后删除,这与现实世界的人工流产类似。

    纯数字生命的诞生在当年给科学界和伦理界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首先人们意识到一件事:虽然人工智能技术一直在长足进步,但无论算法如何精进、硬件怎么更迭,人们能创造的始终是专用型人工智能——只能专精于某一项工作,并且凭借强大的算力优势在这个领域超越人类本身的自动化程序。而被人们寄予厚望的通用型人工智能——也即是许多人设想的能够产生自主意识的类人型人工智能则始终无法突破。

    起初研究者认为,这是由于传统的冯·诺依曼结构计算机受限于二进制结构无法产生真随机(只能判定真/假)而导致的,随着量子计算机的普及,量子比特具备的三态特性(真、假、叠加)或许才是通用型人工智能的关键。

    但在量子计算机投入应用十年后,通用型人工智能依然没有诞生。以至于连学术界都开始有一种声音出现:也许创造生命这件事真的是专属于造物主的能力,人类除了靠生孩子以外没有任何其他途径。而这一切随着数字世界的发展竟然自己实现了——新生命的诞生不再是生物界里由雌性个体受孕分娩的过程;而是双方的意识在随机的、持续的碰撞下经过长达五年的积累产生的。

    人们开始意识到,过去几十年人类在研究人工智能的路子很可能是错的。在固有思维定式的局限下,研究人员将创造生命的过程简化成传统的工业品生产结构,即——

    理论验证→实验突破→发明落地→量产应用

    ——但生命本身不是工业生产的产品,因此想获得真正的生命,也必须跳出老的思维局限。量子计算机的出现只相当于为数字生命搭建了硬件基础,就像原始地球形成初期需要满足生命诞生的基本条件一样,这并不意味着满足了这些条件就一定会诞生生命。

    此外,由于不再受限于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这导致两个同性数字人类之间也能孕育新生命。因此也有社会学家和伦理学家担忧,随着数字社会的不断发展,未来的家庭结构很可能会催生出更为复杂的、遗传多方父母意识聚合的数字生命,可能会对传统价值观产生较大冲击。

    “为什么不限制或者干脆关闭移民呢?”郑维同问。

    “关闭移民会产生严重的社会不公——凭什么你先移民就可以永生,我想退休以后再移民就得去死?而限制移民数量本质上也只是将暴雷时间向后推,不但没有治本,还错过了改变它的机会。”

    “所以将大量哺乳动物纳入数字移民范畴,其实也是为了补充脑力。”

    “按照人类过去认识世界的传统模型,应对资源匮乏的方式最主要的就是开源或者节流。起初我们认为,限制移民只是治标的节流,多生孩子才是能治本的开源。但随后我们意识到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所有人都有资格永生的时代,新增加人口的红利只需要几十年就会转化成更繁重的永生负担,是不可持续的。更何况,劝人生孩子的难度有多大,您这代人肯定深有体会。

    “既然指望不上人,我们可以指望动物,尤其是高级哺乳动物。虽然它们的大脑从各方面讲都比人脑差太多,但这几乎是唯一没有任何道德压力就能人为控制的大脑来源。在现阶段的技术背景下,用数量换质量是最稳妥的方法。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更需要灵长类、海豚这样大脑高度复杂的哺乳动物的原因,因为它们更好用。

    “其实算力极限是我们的计算结果,虽然目前离那个临界值还很远,但许多工作要提前开始做了。郑先生,现在知道这一切后,您愿意帮我吗?”

    原来数字世界不是没有弱点的。郑维同看着眼前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立方体矩阵想到。如果这个问题不彻底解决,先驱这个茫然大物早晚会被自己的重量所压垮。

    “这信息量太大了,得容我消化一下。”

    “对整个文明来说时间紧迫,但对你我来说,我想这个时间还是有的。”

    袁想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郑维同能猜出个大概。如果按照这个趋势继续推演,未来人类文明的终极图景应该是这样的:全部人类实现数字化生存,地球绝大部分地区让给由人类饲养的高级哺乳类动物——但它们并不是地球的主人,只是为人类提供宝贵的大脑资源的庄稼。

    如果这个图景成真,那么接下来先驱最需要的人才储备大概率是动物学家,尤其是专攻高级哺乳类动物人工繁育领域的专家。要想证实或者证伪自己的推测,他需要做的就是看到最近一两年的移民统计数据。数据都是公开的,找王楚来办最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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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6:恒天然,新西兰最大的乳制品供应商】

    【注7:哈考特,新西兰当地一家历史悠久的地产中介】

    【注8:库克船长,英国著名航海家。他是首个环新西兰航行并测绘精确地图的人,他的发现为后来的英国殖民者登陆奠定基础】

    【注9:先人钱,为逝者烧纸钱的习俗近年来在一些西方国家流行,他们将这种纸钱称作‘先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