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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献祭

    那碗蟹黄豆腐羹在餐桌上摆着已经有一个小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热气散尽之后,姚纭总觉得它的颜色要比刚做好时深了许多。她用汤匙小心地抿上一小口,仔细体会食物在口腔中化开的感觉。

    味道比平时要重一些,她有些沮丧。

    最后一次做这道菜居然没做好,真是遗憾啊。她这样想着,心情有些失落。

    他再也吃不到我做的蟹黄豆腐羹了,你也吃不到了。也许遗憾这种事,在经历之前都无法感同身受吧。

    姚纭拉开阳台的窗,让海风吹进室内。天还没有亮,整条街道也都如睡着了一般宁静。偶尔有车悄无声息地开过,将墨蓝色的大地短暂地撕开一道明亮的缝隙。她将自己的物品分门别类地归置好,又按照要求将录制好财产继承声明上传到社会福利署的服务器上,余下的时间就是独自迎接转化的来临了。

    “超然”公司就是石浪所提到的那种记忆重置公司。起初这项技术兴起时被用作在数字世界里的安乐死领域,但当永生成为一个社会的普遍共识时,安乐死在道德层面的争议反而变得更大了。

    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永生当然是件开心的事;然而有些人认为永恒的生命也意味着永恒的痛苦。记忆重置技术原本为这些希望从永生中解脱的人提供了有效途径,却由于法规限制没办法真正落地实施,因此也就诞生出了新的擦边球业务:释放部分脑容量,将顾客从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也可以将全部脑容量都释放——包括意识单元——这被称作底层重置,选择这种业务的人由于仅保持最小生存属性的代码,因此在数字世界中并不会“肉身死亡”,规避了安乐死的相关规定;但实质意义上,这个如行尸走肉般的肉身已经变成了没有意识的NPC。

    重置技术诞生初期,想应用它的人不但需要付费,甚至还需要托关系走后门才能在黑市找到。但随着算力极限被证明的确存在,这项技术也从地下逐渐转为半公开化的地上,成为一种虽然不被鼓励、但也不再违法的技术手段。如今使用它的人不但不需要付费,反而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费用。这笔费用来自记忆重置公司对接的另一方客户——先驱科技。这也是在事实上默许了这种“类安乐死”行为的合法化。出于客户的自由意志,自愿放弃意识或记忆的客户可以接受重置手术。

    “姚阿姨,您不需要紧张。我们还需要跟您确认一下相关的法律文件。”超然公司的工作人员对姚纭说。

    “转化是立刻见效吗?”

    “不是。根据每个人的个体差异,转化通常需要耗时一到五个小时不等。不过当转化开始发生时,它几乎是一瞬间完成的,所以不会有任何痛苦。”

    “我就不再记得我儿子了,是吧?”

    “姚阿姨,您选择的是底层重置,所以……”工作人员谨慎问道,“所以您需要知道,您的意识和记忆都会彻底丧失,换句话说,有点像……”

    “死了。”

    “嗯……这是一种类安乐死技术……姚阿姨,您现在如果反悔也来得及的。”

    “小伙子,我想可不可以这样:我只卖我的灵魂,不卖我儿子的记忆。这样你看能行吗?”

    工作人员神色有些尴尬。他干这行已经有段时间,其实内心清楚得很:选择重置的并不都是一心求死的永生者,其实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出于更实际的原因——巨额补偿金。这些人大部分是由于各种原因欠下天文债务无法偿还,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出卖自己。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姚纭的问题虽然直白但却贴切。只是当一个老人这样面对面把话讲出来时,相当于将他这份工作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扯了下来,让他多少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些残忍。

    “行倒是行……但姚阿姨,恕我直言,您到时候连自己都不记得了,留下那些记忆还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我的执念吧。我可以死,但有些事情,我死都不会忘。”

    现场的几名工作人员仔细检查了相关文件,并根据姚纭的要求调整了重置程序。

    “姚阿姨,按照您的要求,调整后您的补偿金额为一百二十七万元整,金额虽然比底层重置少了不少,但我们将您意识单元的估价尽量做到最高了……”

    “没关系,足够了。”

    “……那受益人是?”

    “他。”

    两个小时前,按照姚纭的个人要求,超然记忆重置公司的工作人员上门为她进行了重置手术。再过几十分钟,当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时,姚纭将转化成数字世界的一名NPC。转化合同中同时增加了一系列补充条款:她在图书馆的工作转为永久合约;薪酬降至原薪酬的百分之三十五,这也是大多数NPC员工的固定薪资标准;此外,她将不再享有除健康福利外的其他福利;其所有收入及房产租金受益将转入专项基金,在扣除硬性花销外,每月固定支付给姚纭的指定受益人。

    没人知道姚纭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没人关心,也不可能去验证。超出人类想象的惨剧每时每刻都在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里发生着,像一出出循环上演的变态秀,无始无终。而姚纭只是生活在新世界的数十亿人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老人,她的故事也许很特殊,但似乎也没有那么特殊。

    袁想和同他一道的先驱者们似乎不会想到,他们曾以为是迦南美地的理想世界,正如文明历史中曾反复出现过的恶臭一样,在金钱的催化下加速腐蚀。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满足让人们的兴奋阈值极高,欲望让生活本身变成了一个随时献祭的祭坛,而在那祭坛的泥土之下,还倒悬着连接地狱的舞台。

    当身处这个舞台中央的演员面带笑容地用刀子剖开自己的胸膛展示给观众台时,那看台上面甚至可能连一个看客都没有。舞台上的人既是演员,也是祭品,他们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金钱,如果成功便珠光宝气地离开;如果失败便成为真正的祭品,在麻木的人群中献祭自己。

    有人献祭自己的肉体,但人群厌倦了肉体;有人献祭自己的灵魂,可谁又真的拥有灵魂?后来一个男人颤巍巍地站在了舞台中央,轻声对着地狱说:

    我来献祭我的母亲。

    地狱瞬时沸腾了!人们欢呼着将钱塞到那个男人手中,嘶吼声甚至震碎了祭坛,震醒了他们在天上的父!

    神啊!我的父!请赐予我更多!

    人们抽泣着,呜咽着,眼神空洞地仰望着悬浮在灵魂上方的神明,乞求神能用他们所期待的方式填满他们。而当人们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们便认为自己也成了神。

    神啊!我的兄弟!请帮助我更多!

    他们狂笑着,呻吟着,享受着与神明比肩的快感。那快感让他们通体舒畅,每一次呼吸之间,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渗透着被欲望滋养的体液。

    神啊!我的仆人!去代替我工作,恩泽那些匍匐在污泥里的可怜人!

    他们咆哮着,怒吼着,随即将自己蒸发殆尽,让自己淹没在欲望本身当中,匍匐在欲望之神的脚下舔舐着神渗入泥土里的汗液……在他们彻底沉沦的瞬间才意识到,欲望甚至不是海洋,而是无处不在的空气。他们最终都会毫不迟疑地冲向毁灭,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毁灭前那一瞬间的快感才能让自己麻木的灵魂有一丝痛觉……

    一只黑背鸥扑棱着翅膀降落在姚纭的阳台栏杆上。它侧着头,观察眼前这个举止怪异的人类。当它意识到这个人类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时,便大摇大摆地飞进室内。最开始,蟹黄的味道将它吸引到餐桌上,但它似乎对这种软塌塌的美食毫无兴趣,转而用坚硬的、橙黄色的喙去啄翻厨房里的瓶瓶罐罐。

    只过了一小会儿,客厅便像是遭了贼一样凌乱不堪。但姚纭只定定地站在石浪房间的门口,丝毫没有理会不速之客的折腾。

    太阳自海平面上升起,金色的光线穿过窗纱打在姚纭的后背上,让她感觉身后暖暖的。姚纭缓缓转身环视四周,像是想回忆起什么,又像是在辨认着什么。终于在短暂的茫然后,她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

    今天是图书馆的会员日,我要早点去上班了。

    从万平久的豪宅出来后,石浪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有人说,在西港,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但此前石浪从来没有感受过。他曾单纯地以为可能是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好,所以他有时会一个人跑到海边吹海风。

    空气的确很好,但始终也闻不出甜味。现在他知道了,那其实是金钱跟权力的味道。

    我,石浪,现在是个上等人了。

    他不知道闻道先生为什么对他这么关心,但对他来说,自己只不过对他讲了些陈年旧事,就立即有一千万到手——毫无迟疑,立即到账——在这样的诱惑面前,他觉得任何人都会做与他相同的选择。

    二十几个小时前,他不仅担心钱的问题,还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然而仿佛是做梦一般,如今他走在富人区最宽敞的街道上,身后跟着几名对自己唯马首是瞻的手下。人们常说的要花几代人才能实现的阶级跃迁,对他来说似乎没费任何力气就被塞到了手里——除了给闻道先生讲了个故事。

    “告诉我你的故事。”闻道说。

    “我……我没什么值得说的故事……不知道您想听什么?”

    “你的父母,你的弟弟跟妹妹,都可以。”

    “……我没有弟弟妹妹啊?”石浪有些惊。

    闻道挥手让屋内的人都退出去,只剩下石浪和自己:“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你不需要戒备我。我知道你是郑朝阳,坦白说我也并不介意这件事。但我希望你能把你和你家人的故事讲给我听。”

    那些人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不曾在意过我的死活,我又何必在意他们呢?他带着弟弟妹妹回国,只留下我跟妈妈的墓碑在异国他乡;他供弟弟读最好的大学,带妹妹去残障学校参与社会实践,最后留给我的却是响亮的耳光跟“永不原谅”的咒骂,他又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亲呢?

    石浪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前半生尽数讲给面前的人。而当他开始自己的讲述后,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想找个人倾诉,不仅仅是为了什么利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母亲,也只有姚纭给他带来了几年稳定却短暂的生活。寄养家庭并没有很好地抚养他长大成人,反而放任了他一路堕入泥潭的人生轨迹。

    他的一生是被抛弃的一生,没有人爱他,所以他只能爱自己。

    “我爱你。”听完石浪的故事后,闻道对他说。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攥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异样感从脑海里浮现出来。眼前的人如果是女子,那她应该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她的双眸明亮清澈,像是把所有人种的基因优势都汇集在了自己身上;如果说柔美的眉宇间透着的那股若隐若现的坚毅意味着他是男子,那他无疑也是这个世界——不,所有世界都算上——最标致的男子。而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带着真诚、严肃、毫无质疑的语气说爱自己,石浪觉得哪怕是死了也值了。但这个人没有让他去死,甚至给了他一大笔钱,大到他的后半生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如果这还不算上天眷顾,恐怕再没有能比这更好的事了。

    石浪晃荡着轻巧的脚步走着,几个手下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开始盘算着也许应该买辆车,还要在海边置下一栋大房子——总之可以不用去为生计发愁了。正谋划着的时候,一条来自银行自动发送的新消息打断了他的思绪:

    您的账户有一笔总计金额为1,270,000元信用币的现金转入,扣除遗产所得税后实际转入金额977,900元信用币。您当前的账户余额为10,977,912.46元信用币。咨询现金理财业务请点击详情;查看税率标准请点击详情。

    这又是哪里来的钱?

    虽然已经成为千万富翁,但一百多万也不是个小数目,石浪对这笔毫无征兆的收入有些懵。紧接着消息中的一行字提醒了他:遗产所得税?

    他首先想到的是姚纭同意卖掉大脑的存储单元,但紧接着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遗产所得税很明显是针对遗产赠与方去世后发生的财产继承行为而征收的税种,删些记忆而已,不至于把人也删没了;

    紧接着他觉得可能是郑维同或者郑朝旭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也不太可能,郑朝旭有自己的家庭,而郑维同即便是有遗产也不会留给他。

    那会是什么钱呢?

    他边看着信息边往前走,脚步却逐渐慢了下来,直至完全停住:一定还是姚纭!

    石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身后的马仔吼道:“让久哥立刻给我备辆车!”

    姚纭的住处大门虚掩着没有关,里面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石浪推门进去,看到几个陌生人正在对屋内的东西进行登记。

    “请问你们是……”他试探性地问道。

    “我是超然记忆重置公司的业务代表……”一名工作人员上下打量着石浪,“您是姚女士的?”

    “……她是我母亲。”

    “石先生。”工作人员翻开手中的一份文件夹确认到,“你的账户应该收到那笔钱了。”

    “我能问一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吗?”石浪有些恼,“还有,我妈在哪里?”

    “我们在对这套房子做整体评估,可能会花点时间,不过房子位置不错,应该很快会租出去。”工作人员合上文件,态度有些轻视,“到时候租金会自动打给你。”

    “我问你,我妈呢?!”石浪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我们服务的客户是姚女士,所做的一切也都是获得了姚女士授权的。”看着门外站着的另外几个小混混,工作人员似乎对眼前的情况司空见惯,冷笑了两声,“石先生,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总之不论你遇到了怎样的麻烦,目前看来令堂已经帮你解决好了。”

    门外一个小混混立刻沉不住气:“嘴巴放干净点,你找死吗?”

    工作人员没有理会,继续对石浪说:“令堂现在应该还在图书馆上班,如果石先生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她。不过我个人建议,远远看着就好,你不出现在她面前,她就没事。”

    虽然是会员日,但图书馆的人流并不多。在这个时代,读书早就不再是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它只是给人们提供怀旧体验的另一种娱乐项目而已。

    石浪远远地观察着在服务台接待客人的姚纭。她的笑容依然和蔼,对客人的提问依然能给出精准的答复,但从客人的反应来看,很少有人在意这位老人——她只是个没有灵魂的NPC,只是图书馆提供怀旧体验的一部分而已。

    偶有老会员上前,在与姚纭交谈几句后都会露出怜悯的神情:真人和NPC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如果某个真人突然有一天变成了NPC,那这个人多半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

    这老太太可惜了,他们会这样想。但很快,他们也会忘记她。

    石浪站在角落里看着,身体开始不自主地发起抖来。他想走上前去和她说话,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脑海里又响起记忆重置公司的人对他说的话:

    “姚女士自愿放弃了意识单元,这就意味着她将转化成NPC继续在新世界存在,只不过对我们而言她已经死了。姚女士的选择较为特殊,由于她选择保留了记忆单元,因此她的记忆数据一直都在——并且就我们了解,这些数据大部分都是关于你的——因此可以说,你变成了她的触发条件。”

    “……我不明白,触发条件是什么意思?”

    “就像肌肉记忆一样,她对你是有无意识反应的。所以只要你不出现,她作为图书馆的NPC就可以永远活下去——虽然也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如果你出现在她面前就会触发她的记忆单元。鉴于她已经没有主体意识,因此被你触发后是无法遵循正常的逻辑通路进行反馈的,这最终会导致她的整体崩溃。石先生,我说得再直白点:一旦你出现在她面前,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时候。”

    此刻,石浪浑身冰冷地站在角落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股熟悉的、他永远都不愿再经历的绝望和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那是他得知母亲俞洁谊去世时的感受。他还记得当警察找到他并告诉他那个消息时,他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警局的电话铃声,心理医生的问询,不知哪里传来的厮打叫骂声……整个世界都在朝一个方向飞速旋转,而他是那个唯一朝反方向旋转的人。

    脚下一软,石浪不受控地朝一旁瘫倒下去,将旁边顾客手里的书撞落。这是一本描写法国大革命的人物传记,很多人知道这本书是源于作者茨威格的一句话: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都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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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0:出自斯蒂芬·茨威格:《断头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