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墙
审讯室里，俞晴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这次绝密行动的失败不但让海军损失了一整支精锐小队，也将自己的战略意图彻底暴露给先驱。就在行动失败后几个小时后，先驱方面就将整个行动细节悉数公开，引起舆论巨大震动。
“……我们不禁要问，联合政府这次军事行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这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很可能导致新世界中无辜民众的死亡？截至目前，联合政府尚未就这一行动给出任何官方说法。但很明显，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针对新世界全体的恐怖袭击。
“恐怖袭击发生后，先驱科技立即召开了紧急董事会并启动了应急预案。我们对这种针对平民的暴行表示强烈愤慨和抗议。民众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口：任何新秩序的诞生总会遭到旧秩序的疯狂阻挠，但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黎明前的黑暗并不会持久，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赵志奇关掉新闻视频，又调出另一边俞晴所在的审讯室里的监控，推到康敏面前。
“唯一的一台中微子接收器落到先驱手里；A、B两队人全部阵亡。康敏，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不知道……赵主任，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们的人像是早就在那里埋伏好等我们一样！”
“知道这次行动细节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情报是俞晴提供的，方案是你们一起出的，人是你们带的，最后也只有你们俩死里逃生活着回来！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对俞晴的调查肯定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是在救你！”
“赵主任……您说的都没错，但行动计划最后也是经过上级批准、多部门协同执行的，现在出了事把一个女人顶到最前面扛雷，我觉得真的不合适。俞晴还年轻，我相信她是无辜的……”
“康敏！到现在你还在替她说话，你有没有替自己考虑过？俞晴有没有问题，调查组会给出一个公道，但你们必须要完全配合！我现在跟你说话是给你机会，我走出这扇门，调查组的人可就不会讲什么人情了！”
“赵主任，我用人格担保我说的都是真的！其他的我确实不知道！”
两间审讯室，两扇大窗。赵志奇站在中间看着两人头疼不已。他没有什么仕途上的野心，能在这个岗位上退休，并且为航工大培养出下一代接班人就是他的最大志向。然而现在他手下两个最有前途的部下同时翻车，将情报科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想到之后的工作更难开展，他叹了口气，使劲揉着太阳穴。
“康敏这边有什么进展吗？”乔崇文问。
“唉，两个人都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下午要给他们安排几轮测谎。”
“小俞说的那个秦汉我们调查过了，排除几个重名对象后，战斗序列里在全军都没这个人。你怎么看？”
“乔处长，他们俩移交给你们调查吧，航工大这边会避嫌。但我建议你们也别放过这个秦汉，泄密很可能就是从这个口子漏出去的，他一定是突破口。”
秦汉知道他一定会来。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不会背叛他，那个人一定是关勇。此刻，那个他最信任的兄弟穿着一件及其不合体的胡迪衫，硕大的帽子盖住了大半个头，正气哄哄地朝他走来。
“我他妈就不应该来！”关勇一边压低声音说着，一边四下观察，“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吗？！阵前投敌？！你——”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塞给秦汉，又回头警觉地看了眼身后，“——你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秦汉伸手接过，那是个被揉得看不出形状的三明治。没顾得上说太多，他扯开保鲜膜开始大口吞咽。连日来的逃亡让他身体极度虚弱，以至于被三明治噎着都没有力气咳几声。他又接过关勇递过来的一瓶水，喝了几大口才稍微好些。
“对不住了兄弟，连累你了。”
“你他妈还真就是对不住我！我当时就该一枪把你崩了！”
“如果有一天你的信仰崩塌了，你的世界与你所坚信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你会怎么办？”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无神论者，这你知道的。”
“大勇，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会把你变成一个废人，但也可能会让你获得新生，你准备好听了吗？”
关勇看着眼前这个曾出生入死的战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阵前投敌。曾经光芒万丈的他此刻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原因的话，刚巧就是秦汉刚刚说出的那句话：他的信仰崩塌了。
“你说吧，如果这和你叛逃行为有关，”关勇说着，手上多出了一副手铐，“作为兄弟，我听你解释；但作为一名军人，我有义务把你带回去。我们毕竟是纪律部队，请你理解。”
秦汉惨笑：“等我说完，你就知道这副铐子没什么用了。”
关勇花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很显然，这是他所经历的最难以置信的事情。那些他们打败的敌人才是真实世界的人，而他们反而是彻头彻尾的数字生命？
“所以你的意思是，先驱在数字世界中又虚拟出了一个所谓的‘真实世界’，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训练我们所存在的？”这种想法太过颠覆，也让关勇实在无法接受。他翻下帽子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感受周围的一切。空气中灰尘的味道；远处街角偶尔驶过的老式燃油车的轰鸣声；刺眼的阳光穿过眼帘，他甚至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紫外线照在身上的轻微灼痛感。
这一切我从未怀疑过的真实，如今你告诉我都是假的？
“你比我冷静，”秦汉挽起袖子，小臂上已经包扎的伤口还微微渗着血，“我刚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自残。每天训练保持的肌肉，烈日下晒掉的一层又一层的皮，甚至每一刀划下去的疼，都是一种高级模拟。可笑吗？”
关勇想了一下，接着说道：“不对，这不合逻辑。打从地方部队选拔上来开始，咱们所接受的训练、演习、以及那些假想敌，全都是针对先驱科技的。如果你是先驱科技的高层，你会训练一支时刻想着除掉自己的军队吗？”
“我开始也想过。但后来我意识到，我们的战术价值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战略价值：让我们从最开始就以它的敌人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潜在冲突中，就相当于洞察到了敌人的先机。”
“还是不对，最关键的一点说不通：在海底的那次遭遇战总是真的吧？那身装甲是怎么穿上的？要知道在水下连基本的无线通讯都会有很大影响，假如按你的说法，我们是数字世界的人，那我们如何远程控制那么复杂的装甲？”
“这也是我暂时没完全想通的地方。但我确实有一个大胆的设想……我们并不是远程操控无人机甲，而是意识被真正上传到了那上面！大勇，如果这个推测成立，这说明我们在现实世界是可以有一个实体的！换句话说，当时在海底，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是出于我们的自由意志！”
“这不可能……先驱能够掌握这样的技术吗？这太超出我的认知了……”
秦汉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四周继续道：“所以才专门为我们模拟了一个现实世界——大勇，这是个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笼子，将我们像狗一样关起来的同时，又让我们从心底认为自己是狼。但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是。现在，你还准备拷我吗？”
关勇低头看着手上的手铐：“我不知道……我需要消化一下……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我们此刻的对话很可能也都被上面——无论是谁——监视了，只要有足够的权限，数字世界是没有秘密的，这在我们之前的训练中学过。”
“唯独这一点你可以不必担心，说来也讽刺，要让我们真的认为自己是狼，就必须模拟一个毫无破绽的真实世界。因此我们所在这个模拟世界肯定不受监视。”秦汉苦笑道，“不然你觉得我怎么还可能活着跟你说这些事。”
“……那至少我需要向上级汇报。”
“在你自己彻底想清楚之前，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其实我们不受监视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是高度军事化的组织结构。在部队里，传统层级管理的有效性就足够掌控整个队伍，根本不需要额外技术手段。”
“你的意思是？”
“也许是咱们中队长，也许是大队长。但不管是谁，照刚才的推测，我们必须假设总有一级军官是知道真相的。如果汇报到那一层，我们才真的完蛋了。”
“兄弟，你潜逃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关勇双手搓了搓脸，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我把咱们这个世界基本摸透了。”
“你是说……”关勇伸手示意周围。
“对，就是这个狗笼子，这个专门给我们模拟的这个世界。”秦汉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调查过程。
潜逃后，秦汉首先对自己的处境进行了全面评估。他需要求证两件事情：一是自己究竟是在真实世界还是数字世界；二是如果是在数字世界，那自己是否处在其严密监视中。
常年接受高强度的军事训练及理论学习，秦汉已经习惯性地形成了一套以特战思维看待外界的十六字方法论——大胆怀疑、合理推测、谨慎行动、过程求证。
与学者或科学家不同，特战队员在复杂战场环境下的目标一是活下去、二是完成任务。因此特战队员对所处环境都是做最坏程度的假设，至于有没有证据并不重要，通过在行动过程中摸索求证才是他们的做事原则。
在海底的遭遇战过后，他基于当时的情形进行了大胆的假设。鉴于此，秦汉也开始了他的求证过程——短暂地暴露在没有监控的公开场合，不断试探军方及执法部门的响应速度。如果监控真的无处不在，他根本跑不了多久。因此在反复试探后，他首先推断出一个基本情况：要么自己的确身处真实世界，要么这个“狗笼子世界”采取了跟真实世界一样无法全覆盖监控的模拟。在秦汉潜逃期间，他几乎每过四十八小时就会进行一次转移，从不在一个安全屋逗留太久。安全屋数量有限，当全部可藏身的地方都用过之后，他将非常被动。
秦汉明白，必须趁自己还有得选时尽可能逃远一点。也就是这样一个选择，让他在行动过程中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求证了出来。
有段时间秦汉迷上了越战题材的老电影，单兵如何在群山密林之中长期生存是他很感兴趣的课题。他还记得当时计划找个假期独自进山搭建个新的安全屋，但这个想法始终没落地。现在正好是个机会：在潜逃后的第三天，他设计了一条可攻可守的线路——从当前藏身点向下一个安全屋转移的过程中可以走乡道，也可以走山路。乡道便捷，两处距离仅四五十公里；如果绕山路，估算距离会多几倍。但绕山路可以对那片林区进行更好地了解，设立新的藏身点。万一之后的安全屋暴露，他退到山里打游击也更方便。
有了这个计划后，秦汉当天夜里就出发进山。然而到了后半夜，他发现自己遇上了鬼打墙——同一个山头，怎么绕也绕不过去。如果是普通人倒也无所谓，无非是迷路，原地等天亮就行了。但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秦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当兵这么多年，可还没听说过哪个战友是路痴的。
他在走过的路上小心翼翼地做了只有自己才认得出的记号。起初他想使用训练时常用的标记法，但考虑到这样也会暴露给可能出现的搜查人员，于是便采用更隐蔽的民间标记方式。可走了几个小时，他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原地打转。此时密林之间已经开始泛起灰蒙蒙的天光，要不了一个小时天就亮了。
秦汉找了一处高点坐下，边休息边检查自己手绘的地图——为了防止暴露，他没带任何电子设备——没有任何异样，但就是走不出去。天色再亮一些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高点西侧山谷里的小溪。考虑到不知还要走多久，他决定去把水壶补满水。紧接着，他遇到了第二件无法解释的怪事：
在高点与小溪之间的山坡上，他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秦汉发现，在向山坡下行进的过程中，每次抵达某个点时，他便无法继续前进了。这不是一个突然发生的事件，比如遇到了一面无法翻越的墙，或者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之类阻断感很强的事情。事实上他可以一直往前走，但几十米外的小溪却始终与他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没办法靠近半分。
他不死心地向左右两侧试探，发现那道无形的屏障沿着小溪一直延伸下去。他无法判断这个屏障具体有多长，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试探是没有任何结果的。这种感觉更像是人在公路上开车时远眺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外的山——你知道你与山的距离是越来越近的，但视觉上那山却始终远在天边。
有句老话叫“望山跑死马”，如今面对不远处的小溪，秦汉觉得自己就是那匹马。
虽然无法靠近小溪，但往回走却一切正常。回到高点后，他开始再次复盘。特战队员在墓地睡觉都不是问题，因此鬼打墙这种扯淡说法他肯定是不信的；但奇怪的事情确实在眼前发生，他也没办法否认。秦汉的大脑飞速运转，立即给出了一个新推论，现在他需要验证自己的想法。
他举起微型冲锋枪，进行了最后一次实验：小溪对岸有一截已经腐朽的枯木，直径在五十厘米左右。从他的所处位置到枯木的直线距离目测只有三十几米，在这么短的距离上击中目标不是什么难事——他想知道，人过不去的屏障，子弹能过去吗？
上膛——瞄准——击发，动作一气呵成。亚音速弹在消音器的配合下只产生了轻微的响动，林中的鸟甚至都没被惊动。
秦汉使用的微型冲锋枪是九毫米口径，兼具了较好的精度和停止作用。腐朽的枯木质地松软，这种材质的靶标被击中后通常会在着弹点爆开大片木屑，然而那个靶标中弹后却一点变化都没有——它看上去甚至都没被击中。秦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过去，抬手向身后一棵距离差不多远的小树又开了一枪。纤细的树干中弹后树皮应声爆裂，子弹的冲击力将整棵树晃动得沙沙作响。
自己枪法没问题。那第一发子弹打哪去了？
他再次瞄准小溪对岸射击，飞出去的子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寂静的山林没有给他任何反馈。
现在秦汉给出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并非处在真实世界，而自己无疑已经触及了这个“狗笼子”世界的边界。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解释得通，先驱培养这些士兵的终极目的还是为自己所用，根本不需要为了几十上百人的队伍而模拟整个星球出来。给出一个合理的模拟范围，将这些士兵圈养其中就足够了。
现在两个问题都有了答案，紧接着秦汉需要面临的是新问题：自己该如何选择？
归队自首——虽然保全了作为职业军人的素养跟精神，但却背叛了自己保家卫国的信仰；
继续潜逃——从此背上叛徒的骂名，不论哪一方都不会再接纳自己。
还有洁谊……
想到她当时震惊的表情，秦汉内心也是五味杂陈。
“老秦，我相信你说的，但你最好还是带我去看看。”关勇听完秦汉的讲述后若有所思地答道。他在整个军区都是出了名的射击标兵，但与传统狙击手不苟言笑的刻板印象不同，关勇的性格从来都是大大咧咧，只有在遇到非常严重的情况时才会严肃起来。此刻，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如果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真的有边界，我必须亲眼见到它。”
关勇朝那条小溪走了二十几分钟，自己与它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变化。他确认自己不是在原地踏步，但不远处的溪流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始终与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他回头看向秦汉，后者倚在一棵树下坐着。
“真是活见鬼了。”关勇一脸沮丧地叹气，到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所发生的事确实没办法解释，“你那次走了多久？”
“没你久。我发现不对劲就退回来了。”
“不得不说，要不是亲身体验，我肯定觉得你在扯谎。”关勇环视周围的环境，平常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景色，此刻却让他产生一种诡异的疏离感，“老秦，我刚刚在往前走的时候，你在后面看我是什么情况？”
秦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面还有此前秦汉用刀刻下的印记：“在你经过那棵树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越过那棵树后，你就突然消失了——我之前试过向小溪对岸射击，子弹打出去没有任何反应，跟你情况很像。”
“给你看样东西，”关勇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弹头，“刚才往前走时在地上捡到的。”
秦汉接过弹头端详：熟悉的九毫米弹药，的确是他之前发射的。从外观上看，子弹只有发射时膛线在尾部摩擦产生的螺旋痕迹，而弹头没有任何磨损跟冲击形变。这意味着子弹是飞行过程中耗尽所有动能后自由落体到地面的，没有击中任何东西。
“我刚才往前走时，每次回头看你，咱们俩的距离都没变化。再结合这颗子弹的情况——让你想到什么没？”
“无限疆域。”
关勇点头。
《无限疆域》是战友们平时都比较喜欢玩的一款游戏，它最大的特点就是让不喜欢做主线任务的玩家永远跑不出地图。而二人眼前的情形与游戏虽然有很大差异，但基本逻辑却是一致的。
“真要是这样的话，靠这种跑法恐怕是跑不出去了。”关勇顿时泄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他妈是数学陷阱，无解的……”
“我其实更关心另一件事。”秦汉说，“为什么我们没有移民之前的记忆？”
“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古怪。从打我记事起的记忆就是连贯的，没有任何断档……”
“得想办法联系外界，找人问一下。”
“太危险。老秦，也许这个模拟世界没有那么高级别的监控限制，但我敢打赌，一旦你连上VR套装，肯定分分钟就被定位。当然，我们可以使用车载设备联网，让接入终端始终处于运动当中，但能撑多久也很难说。”
“我有一个想法，”秦汉站起身向小溪那边走去，“你在这里看着我，当我消失时喊我一声。”
“好了！”没走多远，秦汉就听到关勇在身后的声音。
秦汉停住脚步，捡起一块石头丢向关勇。
“哎我……！”关勇被突然眼前出现的石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但随即他也意识到秦汉的用意：秦汉是在测试这个数学陷阱能否应用在战术用途上。
关勇随即掏出随身手枪指向小溪方向：“老秦，我现在看不到你，你把弹道让出来。”
“好了，你开枪吧。”
关勇开了一枪，片刻之后秦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手里拿着刚刚那枚弹头。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尝试空手接子弹，”秦汉将弹头丢过去，关勇接住后发现弹头还在微微发烫。
“直接用手接住的？”
“不好形容的感觉。你也体验一下。”秦汉拿过关勇的枪，重新检查了一下枪膛。
两人互换位置，关勇目测自己跟秦汉有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依旧处在手枪的精确射程内。他向一侧让出了射击角度，小心地避开了枪口指向。
“来吧。”
秦汉扣动扳机后，关勇见到了他从军多年以来从未见过的场景：枪口火光迸发的瞬间还没什么异样，但紧接着，他便隐约看到一颗高速移动的小黑点朝自己方向飞来。那个黑点速度虽然快，但还是肉眼能跟得上的速度。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点的位置也明显偏离枪口位置，向右下方划出一道弧线。
关勇不确定是子弹飞行的时间变长了还是子弹本身的速度变慢了，总之他眼前所看到的情况是——明明射手就近在眼前，但子弹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射过来似的，到他跟前时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动能，以至于关勇在接那颗子弹时甚至弯腰探了下身，以免子弹落到地面。
开完枪后，秦汉也走到了关勇旁边的位置。
“你再看。”
他举枪朝小溪的反方向开了一枪，和他刚到这里时一样，子弹应声嵌入远处的树干，炸起一片木屑。
“绝了！”关勇瞬间领会到秦汉的意图，“只要将对方挡在这个边界以外，我们就可以发动单向攻击又不会被发现，这地方简直是绝对防御！”
“不过前提是对方没有跨过边界。一旦对方进来，我们的单向优势就丧失了。我们把人看成是外界嵌入的变量，相对于边界范围做参考时我们可能永远无法靠近那条小溪；但人与人——也就是两个变量之间的距离不受影响的。”
“我明白了，”关勇说，“所以当我们俩同时在边界内时才能站在一起，否则哪怕你只比我早跨入边界一步，我都永远追不上你。”
“可以这么理解。”
“那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只要我们把活动范围始终保持在边界区域内，几乎没人能找到我们？”
“我是这样推测的，但还需要验证。你看，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是无限边界的一个点，假设边界像是牧场围栏一样是个环，想象一下这个环形的边界区域会有多大？”
与传统的围栏式硬边界不同，无限边界的设计更为巧妙。它在客观上限制了用户的活动范围，主观上又不会像硬边界一样带来生硬的隔离感。虽然都是基于“彭罗斯阶梯悖论”，但它与洪南泽早年为石浪设计的陷阱也有很大差别——在秦汉所处的模拟中，边界的临界条件是有单向出口的，用户在抵达边界范围后只要选择返回，还能退回到原有位置。换句话说，这个模拟的边界范围内，三维空间的逻辑联系还能正常运转，只有越过了限定条件才会启用高维数学模型；而困住石浪的陷阱则干脆没有设置任何边界条件，一旦进入便永远无法走出去。如果用秦汉所在的模拟来类比石浪所处的无尽迷宫，那么后者当初所面临的景象将是这样的：向任意一个方向一直走，他最终都会从出发方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回到起点——石浪所处的空间就是边界本身。
因此，关勇将这里称作“绝对防御”不仅是从武力对抗的角度，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里几乎没有被定位的可能。如果没有中继装置，无线电通讯通常会在极短时间内被锁定位置，因为所有定位都是基于二维或三维坐标来参照。而在无限边界内，由于其空间属性不具备确定向量，因此任何位置坐标都成了无法测准的伪参数，自然也就成了绝佳的隐蔽通讯场所。
“如果打不对称战斗，整个边界区域都算是理想战场。”关勇兴奋地说，“但要是藏身，咱可能得花点时间做地形侦察……我必须找个更理想的地方。现在这儿……不太行，还是太开阔了。”
“你有什么计划？”秦汉清空弹仓将手枪还给关勇。
“我要帮你逃出去！你之前说的事提醒了我——那个机甲就是我们在现实世界的实体。现在连接舱还在咱们基地，但听说过不了多久就要收回去了。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把你传送回现实世界。”
“我也有这个想法，但咱们得一起走！”
“这事必须得有内部人殿后。”关勇分析道，“把你带回队里去连接舱传送风险太大，只能把连接舱偷出来。现在我还没暴露，这事我来做最合适！”
“不行！我不同意！告诉你真相就是要让你跟我一起走的，把你留下那我成什么人了？！”
“老秦，你要明白这事现在不仅是我们个人的问题了，必须以大局为重。一旦偷走连接舱，我基本也就等于暴露，如果没人帮我们争取时间的话咱们一个都跑不了。但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不能冒险让更多人知道了。”
秦汉明白关勇的分析是对的。从他离队脱逃那一刻起，很多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但要让他牺牲自己的兄弟，内心还是过不去这道坎。
“总会有办法的，”秦汉悻悻地说，“只要守在这里咱们就有绝对优势。下次你再来的时候带上你那套VR套装吧，我想约个现实世界里的朋友见面，她应该能帮上忙。”
“你那个网恋女友？”
“对。”海底那次遭遇战后，秦汉坚定了他此前的判断：俞晴不止是个普通老师。既然她能带人在凤凰城进行数据采样，又能参与针对海底设施的秘密行动，那么她在现实世界能调动的资源级别一定不会低。
关勇想了一下：“你的账号肯定被监控了，如果用我的硬件接入，那我十有八九也跟着暴露。你把那个姑娘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联络她。”
这次绝密行动的失败不但让海军损失了一整支精锐小队，也将自己的战略意图彻底暴露给先驱。就在行动失败后几个小时后，先驱方面就将整个行动细节悉数公开，引起舆论巨大震动。
“……我们不禁要问，联合政府这次军事行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这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很可能导致新世界中无辜民众的死亡？截至目前，联合政府尚未就这一行动给出任何官方说法。但很明显，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针对新世界全体的恐怖袭击。
“恐怖袭击发生后，先驱科技立即召开了紧急董事会并启动了应急预案。我们对这种针对平民的暴行表示强烈愤慨和抗议。民众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口：任何新秩序的诞生总会遭到旧秩序的疯狂阻挠，但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黎明前的黑暗并不会持久，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赵志奇关掉新闻视频，又调出另一边俞晴所在的审讯室里的监控，推到康敏面前。
“唯一的一台中微子接收器落到先驱手里；A、B两队人全部阵亡。康敏，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不知道……赵主任，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们的人像是早就在那里埋伏好等我们一样！”
“知道这次行动细节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情报是俞晴提供的，方案是你们一起出的，人是你们带的，最后也只有你们俩死里逃生活着回来！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对俞晴的调查肯定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是在救你！”
“赵主任……您说的都没错，但行动计划最后也是经过上级批准、多部门协同执行的，现在出了事把一个女人顶到最前面扛雷，我觉得真的不合适。俞晴还年轻，我相信她是无辜的……”
“康敏！到现在你还在替她说话，你有没有替自己考虑过？俞晴有没有问题，调查组会给出一个公道，但你们必须要完全配合！我现在跟你说话是给你机会，我走出这扇门，调查组的人可就不会讲什么人情了！”
“赵主任，我用人格担保我说的都是真的！其他的我确实不知道！”
两间审讯室，两扇大窗。赵志奇站在中间看着两人头疼不已。他没有什么仕途上的野心，能在这个岗位上退休，并且为航工大培养出下一代接班人就是他的最大志向。然而现在他手下两个最有前途的部下同时翻车，将情报科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想到之后的工作更难开展，他叹了口气，使劲揉着太阳穴。
“康敏这边有什么进展吗？”乔崇文问。
“唉，两个人都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下午要给他们安排几轮测谎。”
“小俞说的那个秦汉我们调查过了，排除几个重名对象后，战斗序列里在全军都没这个人。你怎么看？”
“乔处长，他们俩移交给你们调查吧，航工大这边会避嫌。但我建议你们也别放过这个秦汉，泄密很可能就是从这个口子漏出去的，他一定是突破口。”
秦汉知道他一定会来。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不会背叛他，那个人一定是关勇。此刻，那个他最信任的兄弟穿着一件及其不合体的胡迪衫，硕大的帽子盖住了大半个头，正气哄哄地朝他走来。
“我他妈就不应该来！”关勇一边压低声音说着，一边四下观察，“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吗？！阵前投敌？！你——”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塞给秦汉，又回头警觉地看了眼身后，“——你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秦汉伸手接过，那是个被揉得看不出形状的三明治。没顾得上说太多，他扯开保鲜膜开始大口吞咽。连日来的逃亡让他身体极度虚弱，以至于被三明治噎着都没有力气咳几声。他又接过关勇递过来的一瓶水，喝了几大口才稍微好些。
“对不住了兄弟，连累你了。”
“你他妈还真就是对不住我！我当时就该一枪把你崩了！”
“如果有一天你的信仰崩塌了，你的世界与你所坚信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你会怎么办？”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无神论者，这你知道的。”
“大勇，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会把你变成一个废人，但也可能会让你获得新生，你准备好听了吗？”
关勇看着眼前这个曾出生入死的战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阵前投敌。曾经光芒万丈的他此刻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原因的话，刚巧就是秦汉刚刚说出的那句话：他的信仰崩塌了。
“你说吧，如果这和你叛逃行为有关，”关勇说着，手上多出了一副手铐，“作为兄弟，我听你解释；但作为一名军人，我有义务把你带回去。我们毕竟是纪律部队，请你理解。”
秦汉惨笑：“等我说完，你就知道这副铐子没什么用了。”
关勇花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很显然，这是他所经历的最难以置信的事情。那些他们打败的敌人才是真实世界的人，而他们反而是彻头彻尾的数字生命？
“所以你的意思是，先驱在数字世界中又虚拟出了一个所谓的‘真实世界’，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训练我们所存在的？”这种想法太过颠覆，也让关勇实在无法接受。他翻下帽子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感受周围的一切。空气中灰尘的味道；远处街角偶尔驶过的老式燃油车的轰鸣声；刺眼的阳光穿过眼帘，他甚至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紫外线照在身上的轻微灼痛感。
这一切我从未怀疑过的真实，如今你告诉我都是假的？
“你比我冷静，”秦汉挽起袖子，小臂上已经包扎的伤口还微微渗着血，“我刚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自残。每天训练保持的肌肉，烈日下晒掉的一层又一层的皮，甚至每一刀划下去的疼，都是一种高级模拟。可笑吗？”
关勇想了一下，接着说道：“不对，这不合逻辑。打从地方部队选拔上来开始，咱们所接受的训练、演习、以及那些假想敌，全都是针对先驱科技的。如果你是先驱科技的高层，你会训练一支时刻想着除掉自己的军队吗？”
“我开始也想过。但后来我意识到，我们的战术价值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战略价值：让我们从最开始就以它的敌人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潜在冲突中，就相当于洞察到了敌人的先机。”
“还是不对，最关键的一点说不通：在海底的那次遭遇战总是真的吧？那身装甲是怎么穿上的？要知道在水下连基本的无线通讯都会有很大影响，假如按你的说法，我们是数字世界的人，那我们如何远程控制那么复杂的装甲？”
“这也是我暂时没完全想通的地方。但我确实有一个大胆的设想……我们并不是远程操控无人机甲，而是意识被真正上传到了那上面！大勇，如果这个推测成立，这说明我们在现实世界是可以有一个实体的！换句话说，当时在海底，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是出于我们的自由意志！”
“这不可能……先驱能够掌握这样的技术吗？这太超出我的认知了……”
秦汉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四周继续道：“所以才专门为我们模拟了一个现实世界——大勇，这是个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笼子，将我们像狗一样关起来的同时，又让我们从心底认为自己是狼。但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是。现在，你还准备拷我吗？”
关勇低头看着手上的手铐：“我不知道……我需要消化一下……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我们此刻的对话很可能也都被上面——无论是谁——监视了，只要有足够的权限，数字世界是没有秘密的，这在我们之前的训练中学过。”
“唯独这一点你可以不必担心，说来也讽刺，要让我们真的认为自己是狼，就必须模拟一个毫无破绽的真实世界。因此我们所在这个模拟世界肯定不受监视。”秦汉苦笑道，“不然你觉得我怎么还可能活着跟你说这些事。”
“……那至少我需要向上级汇报。”
“在你自己彻底想清楚之前，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其实我们不受监视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是高度军事化的组织结构。在部队里，传统层级管理的有效性就足够掌控整个队伍，根本不需要额外技术手段。”
“你的意思是？”
“也许是咱们中队长，也许是大队长。但不管是谁，照刚才的推测，我们必须假设总有一级军官是知道真相的。如果汇报到那一层，我们才真的完蛋了。”
“兄弟，你潜逃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关勇双手搓了搓脸，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我把咱们这个世界基本摸透了。”
“你是说……”关勇伸手示意周围。
“对，就是这个狗笼子，这个专门给我们模拟的这个世界。”秦汉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调查过程。
潜逃后，秦汉首先对自己的处境进行了全面评估。他需要求证两件事情：一是自己究竟是在真实世界还是数字世界；二是如果是在数字世界，那自己是否处在其严密监视中。
常年接受高强度的军事训练及理论学习，秦汉已经习惯性地形成了一套以特战思维看待外界的十六字方法论——大胆怀疑、合理推测、谨慎行动、过程求证。
与学者或科学家不同，特战队员在复杂战场环境下的目标一是活下去、二是完成任务。因此特战队员对所处环境都是做最坏程度的假设，至于有没有证据并不重要，通过在行动过程中摸索求证才是他们的做事原则。
在海底的遭遇战过后，他基于当时的情形进行了大胆的假设。鉴于此，秦汉也开始了他的求证过程——短暂地暴露在没有监控的公开场合，不断试探军方及执法部门的响应速度。如果监控真的无处不在，他根本跑不了多久。因此在反复试探后，他首先推断出一个基本情况：要么自己的确身处真实世界，要么这个“狗笼子世界”采取了跟真实世界一样无法全覆盖监控的模拟。在秦汉潜逃期间，他几乎每过四十八小时就会进行一次转移，从不在一个安全屋逗留太久。安全屋数量有限，当全部可藏身的地方都用过之后，他将非常被动。
秦汉明白，必须趁自己还有得选时尽可能逃远一点。也就是这样一个选择，让他在行动过程中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求证了出来。
有段时间秦汉迷上了越战题材的老电影，单兵如何在群山密林之中长期生存是他很感兴趣的课题。他还记得当时计划找个假期独自进山搭建个新的安全屋，但这个想法始终没落地。现在正好是个机会：在潜逃后的第三天，他设计了一条可攻可守的线路——从当前藏身点向下一个安全屋转移的过程中可以走乡道，也可以走山路。乡道便捷，两处距离仅四五十公里；如果绕山路，估算距离会多几倍。但绕山路可以对那片林区进行更好地了解，设立新的藏身点。万一之后的安全屋暴露，他退到山里打游击也更方便。
有了这个计划后，秦汉当天夜里就出发进山。然而到了后半夜，他发现自己遇上了鬼打墙——同一个山头，怎么绕也绕不过去。如果是普通人倒也无所谓，无非是迷路，原地等天亮就行了。但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秦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当兵这么多年，可还没听说过哪个战友是路痴的。
他在走过的路上小心翼翼地做了只有自己才认得出的记号。起初他想使用训练时常用的标记法，但考虑到这样也会暴露给可能出现的搜查人员，于是便采用更隐蔽的民间标记方式。可走了几个小时，他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原地打转。此时密林之间已经开始泛起灰蒙蒙的天光，要不了一个小时天就亮了。
秦汉找了一处高点坐下，边休息边检查自己手绘的地图——为了防止暴露，他没带任何电子设备——没有任何异样，但就是走不出去。天色再亮一些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高点西侧山谷里的小溪。考虑到不知还要走多久，他决定去把水壶补满水。紧接着，他遇到了第二件无法解释的怪事：
在高点与小溪之间的山坡上，他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秦汉发现，在向山坡下行进的过程中，每次抵达某个点时，他便无法继续前进了。这不是一个突然发生的事件，比如遇到了一面无法翻越的墙，或者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之类阻断感很强的事情。事实上他可以一直往前走，但几十米外的小溪却始终与他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没办法靠近半分。
他不死心地向左右两侧试探，发现那道无形的屏障沿着小溪一直延伸下去。他无法判断这个屏障具体有多长，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试探是没有任何结果的。这种感觉更像是人在公路上开车时远眺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外的山——你知道你与山的距离是越来越近的，但视觉上那山却始终远在天边。
有句老话叫“望山跑死马”，如今面对不远处的小溪，秦汉觉得自己就是那匹马。
虽然无法靠近小溪，但往回走却一切正常。回到高点后，他开始再次复盘。特战队员在墓地睡觉都不是问题，因此鬼打墙这种扯淡说法他肯定是不信的；但奇怪的事情确实在眼前发生，他也没办法否认。秦汉的大脑飞速运转，立即给出了一个新推论，现在他需要验证自己的想法。
他举起微型冲锋枪，进行了最后一次实验：小溪对岸有一截已经腐朽的枯木，直径在五十厘米左右。从他的所处位置到枯木的直线距离目测只有三十几米，在这么短的距离上击中目标不是什么难事——他想知道，人过不去的屏障，子弹能过去吗？
上膛——瞄准——击发，动作一气呵成。亚音速弹在消音器的配合下只产生了轻微的响动，林中的鸟甚至都没被惊动。
秦汉使用的微型冲锋枪是九毫米口径，兼具了较好的精度和停止作用。腐朽的枯木质地松软，这种材质的靶标被击中后通常会在着弹点爆开大片木屑，然而那个靶标中弹后却一点变化都没有——它看上去甚至都没被击中。秦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过去，抬手向身后一棵距离差不多远的小树又开了一枪。纤细的树干中弹后树皮应声爆裂，子弹的冲击力将整棵树晃动得沙沙作响。
自己枪法没问题。那第一发子弹打哪去了？
他再次瞄准小溪对岸射击，飞出去的子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寂静的山林没有给他任何反馈。
现在秦汉给出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并非处在真实世界，而自己无疑已经触及了这个“狗笼子”世界的边界。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解释得通，先驱培养这些士兵的终极目的还是为自己所用，根本不需要为了几十上百人的队伍而模拟整个星球出来。给出一个合理的模拟范围，将这些士兵圈养其中就足够了。
现在两个问题都有了答案，紧接着秦汉需要面临的是新问题：自己该如何选择？
归队自首——虽然保全了作为职业军人的素养跟精神，但却背叛了自己保家卫国的信仰；
继续潜逃——从此背上叛徒的骂名，不论哪一方都不会再接纳自己。
还有洁谊……
想到她当时震惊的表情，秦汉内心也是五味杂陈。
“老秦，我相信你说的，但你最好还是带我去看看。”关勇听完秦汉的讲述后若有所思地答道。他在整个军区都是出了名的射击标兵，但与传统狙击手不苟言笑的刻板印象不同，关勇的性格从来都是大大咧咧，只有在遇到非常严重的情况时才会严肃起来。此刻，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如果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真的有边界，我必须亲眼见到它。”
关勇朝那条小溪走了二十几分钟，自己与它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变化。他确认自己不是在原地踏步，但不远处的溪流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始终与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他回头看向秦汉，后者倚在一棵树下坐着。
“真是活见鬼了。”关勇一脸沮丧地叹气，到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所发生的事确实没办法解释，“你那次走了多久？”
“没你久。我发现不对劲就退回来了。”
“不得不说，要不是亲身体验，我肯定觉得你在扯谎。”关勇环视周围的环境，平常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景色，此刻却让他产生一种诡异的疏离感，“老秦，我刚刚在往前走的时候，你在后面看我是什么情况？”
秦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面还有此前秦汉用刀刻下的印记：“在你经过那棵树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越过那棵树后，你就突然消失了——我之前试过向小溪对岸射击，子弹打出去没有任何反应，跟你情况很像。”
“给你看样东西，”关勇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弹头，“刚才往前走时在地上捡到的。”
秦汉接过弹头端详：熟悉的九毫米弹药，的确是他之前发射的。从外观上看，子弹只有发射时膛线在尾部摩擦产生的螺旋痕迹，而弹头没有任何磨损跟冲击形变。这意味着子弹是飞行过程中耗尽所有动能后自由落体到地面的，没有击中任何东西。
“我刚才往前走时，每次回头看你，咱们俩的距离都没变化。再结合这颗子弹的情况——让你想到什么没？”
“无限疆域。”
关勇点头。
《无限疆域》是战友们平时都比较喜欢玩的一款游戏，它最大的特点就是让不喜欢做主线任务的玩家永远跑不出地图。而二人眼前的情形与游戏虽然有很大差异，但基本逻辑却是一致的。
“真要是这样的话，靠这种跑法恐怕是跑不出去了。”关勇顿时泄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他妈是数学陷阱，无解的……”
“我其实更关心另一件事。”秦汉说，“为什么我们没有移民之前的记忆？”
“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古怪。从打我记事起的记忆就是连贯的，没有任何断档……”
“得想办法联系外界，找人问一下。”
“太危险。老秦，也许这个模拟世界没有那么高级别的监控限制，但我敢打赌，一旦你连上VR套装，肯定分分钟就被定位。当然，我们可以使用车载设备联网，让接入终端始终处于运动当中，但能撑多久也很难说。”
“我有一个想法，”秦汉站起身向小溪那边走去，“你在这里看着我，当我消失时喊我一声。”
“好了！”没走多远，秦汉就听到关勇在身后的声音。
秦汉停住脚步，捡起一块石头丢向关勇。
“哎我……！”关勇被突然眼前出现的石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但随即他也意识到秦汉的用意：秦汉是在测试这个数学陷阱能否应用在战术用途上。
关勇随即掏出随身手枪指向小溪方向：“老秦，我现在看不到你，你把弹道让出来。”
“好了，你开枪吧。”
关勇开了一枪，片刻之后秦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手里拿着刚刚那枚弹头。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尝试空手接子弹，”秦汉将弹头丢过去，关勇接住后发现弹头还在微微发烫。
“直接用手接住的？”
“不好形容的感觉。你也体验一下。”秦汉拿过关勇的枪，重新检查了一下枪膛。
两人互换位置，关勇目测自己跟秦汉有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依旧处在手枪的精确射程内。他向一侧让出了射击角度，小心地避开了枪口指向。
“来吧。”
秦汉扣动扳机后，关勇见到了他从军多年以来从未见过的场景：枪口火光迸发的瞬间还没什么异样，但紧接着，他便隐约看到一颗高速移动的小黑点朝自己方向飞来。那个黑点速度虽然快，但还是肉眼能跟得上的速度。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点的位置也明显偏离枪口位置，向右下方划出一道弧线。
关勇不确定是子弹飞行的时间变长了还是子弹本身的速度变慢了，总之他眼前所看到的情况是——明明射手就近在眼前，但子弹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射过来似的，到他跟前时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动能，以至于关勇在接那颗子弹时甚至弯腰探了下身，以免子弹落到地面。
开完枪后，秦汉也走到了关勇旁边的位置。
“你再看。”
他举枪朝小溪的反方向开了一枪，和他刚到这里时一样，子弹应声嵌入远处的树干，炸起一片木屑。
“绝了！”关勇瞬间领会到秦汉的意图，“只要将对方挡在这个边界以外，我们就可以发动单向攻击又不会被发现，这地方简直是绝对防御！”
“不过前提是对方没有跨过边界。一旦对方进来，我们的单向优势就丧失了。我们把人看成是外界嵌入的变量，相对于边界范围做参考时我们可能永远无法靠近那条小溪；但人与人——也就是两个变量之间的距离不受影响的。”
“我明白了，”关勇说，“所以当我们俩同时在边界内时才能站在一起，否则哪怕你只比我早跨入边界一步，我都永远追不上你。”
“可以这么理解。”
“那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只要我们把活动范围始终保持在边界区域内，几乎没人能找到我们？”
“我是这样推测的，但还需要验证。你看，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是无限边界的一个点，假设边界像是牧场围栏一样是个环，想象一下这个环形的边界区域会有多大？”
与传统的围栏式硬边界不同，无限边界的设计更为巧妙。它在客观上限制了用户的活动范围，主观上又不会像硬边界一样带来生硬的隔离感。虽然都是基于“彭罗斯阶梯悖论”，但它与洪南泽早年为石浪设计的陷阱也有很大差别——在秦汉所处的模拟中，边界的临界条件是有单向出口的，用户在抵达边界范围后只要选择返回，还能退回到原有位置。换句话说，这个模拟的边界范围内，三维空间的逻辑联系还能正常运转，只有越过了限定条件才会启用高维数学模型；而困住石浪的陷阱则干脆没有设置任何边界条件，一旦进入便永远无法走出去。如果用秦汉所在的模拟来类比石浪所处的无尽迷宫，那么后者当初所面临的景象将是这样的：向任意一个方向一直走，他最终都会从出发方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回到起点——石浪所处的空间就是边界本身。
因此，关勇将这里称作“绝对防御”不仅是从武力对抗的角度，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里几乎没有被定位的可能。如果没有中继装置，无线电通讯通常会在极短时间内被锁定位置，因为所有定位都是基于二维或三维坐标来参照。而在无限边界内，由于其空间属性不具备确定向量，因此任何位置坐标都成了无法测准的伪参数，自然也就成了绝佳的隐蔽通讯场所。
“如果打不对称战斗，整个边界区域都算是理想战场。”关勇兴奋地说，“但要是藏身，咱可能得花点时间做地形侦察……我必须找个更理想的地方。现在这儿……不太行，还是太开阔了。”
“你有什么计划？”秦汉清空弹仓将手枪还给关勇。
“我要帮你逃出去！你之前说的事提醒了我——那个机甲就是我们在现实世界的实体。现在连接舱还在咱们基地，但听说过不了多久就要收回去了。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把你传送回现实世界。”
“我也有这个想法，但咱们得一起走！”
“这事必须得有内部人殿后。”关勇分析道，“把你带回队里去连接舱传送风险太大，只能把连接舱偷出来。现在我还没暴露，这事我来做最合适！”
“不行！我不同意！告诉你真相就是要让你跟我一起走的，把你留下那我成什么人了？！”
“老秦，你要明白这事现在不仅是我们个人的问题了，必须以大局为重。一旦偷走连接舱，我基本也就等于暴露，如果没人帮我们争取时间的话咱们一个都跑不了。但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不能冒险让更多人知道了。”
秦汉明白关勇的分析是对的。从他离队脱逃那一刻起，很多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但要让他牺牲自己的兄弟，内心还是过不去这道坎。
“总会有办法的，”秦汉悻悻地说，“只要守在这里咱们就有绝对优势。下次你再来的时候带上你那套VR套装吧，我想约个现实世界里的朋友见面，她应该能帮上忙。”
“你那个网恋女友？”
“对。”海底那次遭遇战后，秦汉坚定了他此前的判断：俞晴不止是个普通老师。既然她能带人在凤凰城进行数据采样，又能参与针对海底设施的秘密行动，那么她在现实世界能调动的资源级别一定不会低。
关勇想了一下：“你的账号肯定被监控了，如果用我的硬件接入，那我十有八九也跟着暴露。你把那个姑娘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联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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