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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月》铅笔与葬礼

    明子猛打方向盘,让车子停在了高速应急车道里,然后解开安全带下车,将我从车里拽出来。

    “既然妈妈已经死了,那今天我们就说个清楚!”

    “什么?”

    我看着她厌恶的眼神,她从未有过的眼神,她迅速地抬手扇了我一巴掌。

    我们常常把自己看不到的事情当做不存在,那些人、事、物存在于盲区以内,便不会分散我们的精力和防御力,但往往盲区也是一个人的弱点。

    有一个段子讲的是,老妇人和少女搭乘马车去城里,刚好里面有同路的绅士和一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当马车驶过隧道时,大家沉浸在一片黑暗,有人尖叫,有人扇了一巴掌。等隧道过去,阳光照进马车,少女靠着老妇人哭泣,绅士的脸上红红的像是被人扇了。

    在少女眼里,是绅士没有自己的道德操守,被老妇人打了。在老妇人眼里,被少女打了。而且他不知道是谁打了他,既愤怒又丢脸,也没问到底怎么回事。

    只有那个年轻人知道,是自己摸了老妇人和少女,然后趁着众人看不到,打了绅士一巴掌。

    警察在办案时经过多方求证,既要规避人性的劣根:说谎、以偏概全、颠倒黑白,又要结合多个视角,才能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可以说,同一个事件对于不同的人留下的记忆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每个人眼里真相都不一样。

    青岛的市局里,警察们对明子去年出国的行踪进行调查,发现她去找了一个校友,这个校友在国外的一家著名化学实验室工作,主要研究方向是人造钻石。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明子带出国的一箱红薯淀粉其实就是周建国的骨灰,她交给校友进行分解处理,然后合成了一个钻石带回国内,送给了自己的母亲。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大多数人都相信人死了都要入土为安,肉体得不到安息,灵魂也不会安息。

    警察们认为这是一起仇杀,以至于明子在十几年后都念念不忘回去挖骸骨。

    山奈前脚刚从老家回青岛,警察就前往了友爱村调查,并且前往了山奈和明子童年生活过的金口村,调查的时候人们对明子都赞不绝口,说是那个家里最懂事最听话的小女孩,绝对不会干那种事。但明子的母亲却风评很差,有个大婶说,“在明子和山奈的亲生父亲死后,她改嫁给同村在周建民,但因为周建民是建筑工人,在工地受伤休养的那段时间,她辞职到了县城的私人口腔诊所上班,和医生不清不楚的!说不定是两个人合伙把周建民杀了。”

    “他们家的房子都破败得不成样子,现在一直在青岛住,但每年还是要回来给乔家的祖先烧香,就借住在他们大姨家。”

    警察不置可否,将这些内容记录下来,便组织几个人在那所废弃的房子里搜索。

    “我看见了。”

    众人回头,是个衣衫褴褛,头发和胡须粘着杂质的老头,大婶说道,“你看见什么了?你看见了。”

    警察抬头询问,大婶便替老头回答,“他是我们村的疯子,儿女都不在了,平常就我们端些饭给他吃,他胡说的。”

    中午的日头很晒,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疯子还在门口神神叨叨地,“我看到包谷地地里,有好多血,他他们,把人抬走了,”

    警察停下手中的活,“哪里的玉米地?”

    葬礼在星期三举行,地点是县城的一家酒店,明子穿着一身黑色长袖旗袍,脸是苍白的。

    早上六点,亲戚们早早地聚集在一起,哭丧的声音此起彼伏,明子等着时间一到,先生点头让众人送葬。

    警笛声由远及近,取代了哭丧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两个警察,一个亮出了警察证,一个用手铐拷住她冰冷的手。

    明子回望一眼妈妈的遗像,被带着上了警车,葬礼上的人们乱作一团,争相议论着明子,议论着这场葬礼到底还办不办。

    在周三那一天,我也上了新闻。

    我和明子争吵过后,被明子扔在高速公路上,我看着她的车扬长而去,独自走了十公里来到服务站,马上到预产期的我流产了,流了很多血,新闻上的场景也满是我的血,我不知道原来人可以流那么多血。

    当我醒来,得知陆石南正在赶来的路上,我马上穿着大号的尿不湿离开了医院。

    “你以为我脏,你也和我一样!”

    明子说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响。

    妈妈一直对我撒谎,原来一切都是从我五岁那年开始改变的。

    五岁那年,爸爸的渔船生意不好,本打算在旺季捕多点鱼,下半年就不干了。但没想到返程的路上遇到了台风天气,海上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船如同一片叶子被大海摆弄一番,然后吞没。

    妈妈成了单亲妈妈,一个单亲妈妈常常会引起某些男人的怜悯之心,加上我们那时还小,看起来非常可爱,很快便又和继父组建了家庭。

    就像金口村的人所说,继父挣不了钱,全靠妈妈在县城里的口腔诊所挣钱,医生人很好,妈妈带我和明子去的时候常常给我们糖吃。

    久而久之,继父觉得妈妈在外面有人了。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继父便对我们非打即骂,威胁我们,“不听话以后就让你妈生个弟弟,不给你们钱读书!”

    继父还有个兄弟进过监狱,时常和他一起去打牌,一次看到我和明子,他在继父耳边说了几句话。从那时开始,继父对我温柔许多,但对明子依然打骂。

    直到有一天,明子放学后要准备演讲比赛让我独自回家,回家时会经过一片一人多高的苞谷地,继父出现了。

    一只大手把我扇晕过去。当我醒来时,看到外婆和继父在打架,继父将外婆推倒在地上,她的右腿折了。

    血、植物、泥土的味道杂糅在一起,脑袋很沉。接着明子冲进了玉米地,大喊着,“你这个混蛋!”

    小女孩加上老年人怎么比得过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呢?

    他颤抖着倒在地上抽搐,血渗进泥土里。

    明子的半张脸染着鲜血,神情冰冷而苍白。外婆一瘸一拐地努力站起来,汗水从她的额头冒出来,“别怕明子,快去看看你妹妹!”

    明子颤抖着帮我穿上了衣服,像个大人那样看着我,“山奈,哪里痛?”

    “这里。”

    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还能走路吗?山奈?”

    我点点头。

    于是她折了树枝绑在外婆的腿上,扶着外婆,牵着我的手穿过苞谷地回到了家里。

    等妈妈晚上骑着自行车回来,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外婆,神情麻木的我,还有镇定自若的明子。

    明子是擅长处理危机的,她带妈妈去看了周建国的尸体,两人用老式的三轮车将尸体拖上车,运到旁边的友爱村。妈妈以前来这里打工,知道有块宅子没有人住,于是将尸体埋在里面。

    回到家,外婆把妈妈拉到床边,让她一定不要让这件事传出去,“女孩子最注重名声,山奈那孩子性格倔,遇到这种事谁也料不到。”

    第三天一早,妈妈让牙医穿着周建民的样子出门,经过了早起的大姨家,杨大嫂家,出去上班的电工。

    至此,周建国失踪了,我得了重病在家休养了很久,外婆一病不起,明子则正常上学。

    遇到这样的事,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杀人,没有比这个更让八岁的小女孩崩溃的了。我整天不说话,待在房间里,妈妈怕我想不开,让明子多陪我说话。

    但妈妈从没想过,亲手杀了周建国的明子,心里同样受到了创伤。她被掐住了脖子,所以她用铅笔插进了周建国的脖子。

    那段时间,明子的手总是发抖,偶尔会在课堂上发呆,成绩掉到了年级前五十名之外。老师们都觉得是父亲失踪,让明子分心了,轮番开导她,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的愧疚感和罪恶感难以消除。

    直到某天,我开始反常地在家做饭,打扫卫生,给外婆煎药,妈妈不解地看着我放在桌上的饭菜,摸摸我的额头,“山奈,怎么了?”

    “没什么啊,我知道妈妈工作很辛苦,爸爸就不见了,所以我和明子要帮你分担一些啊。”

    “爸爸不见了?”

    “对啊,爸爸答应打渔回来要带我和明子一起再去看昙花盛开的!”

    妈妈和明子对视一眼,明子问道,“你说的是哪个爸爸?”

    “还有哪个爸爸,我们的爸爸呀!”

    最高级的谎言,是连自己都骗过。

    对于那次的经历,八岁的我无法承受,于是我选择了删除那段记忆,删除和继父有关的所有,选择爸爸还在世,我和明子还没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

    我只是记不清楚爸爸的长相,到底是那些寻人启事上的样子,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我也记不清自己的爸爸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