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都市言情 » 青梅朝雨 » 第3章:意外

第3章:意外

    在知情者中,武海达与林广华有个“外号”:“武林高手”。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不管在哪个学校哪个教室,林广华和武海达都是同桌,而且都坐在教室右边靠墙的第二排座位。不为什么,只为互相“罩应”。

    林广华痴迷数学,讨厌语文,对语文从来不肯用功,是自动找死型。武海达酷爱语文,也想学好数学,可惜就是缺少数学那根筋,怎么也学不好,是求生不得型。于是两人狼狈为奸,千方百计坐在一起,平时抄作业,考试时抄试卷。他们之所以要坐在那个位置,因为那里便于作案。天下读书人都知道,教室最后一排是案发重地,最容易得手,怎奈“武林高手”腿短六寸,身材的高度一直与学科的弱项成正比。他们之所以能够一直霸占第二排的位置,是因为有死党梁燕浩“助纣为虐”。梁有两个缺陷,一是“鸳鸯眼”,右眼视力差,左眼视力好,医生说,坐在右边位置便于利用左眼而保护右眼。二是“寒背”。他的实际身高超过武林,理应坐在武林身后,但他每次都能充分发挥驼背的优势,硬是坐到第一排。而武林作案时,他的背部却又神奇地挺直起来,恰好能挡住老师从讲台射来的视线。因为这种特殊的贡献,他不断从武林手中渔利:他的语数都只有中等水平,作业或考试,都能得到武林的双重关照。

    来到南巴中学,三个人又是同班,他们决定故技重演。

    九月一号下午第一节是班会课。

    班会前,临时班长郑英根据《花名册》上的性别及身高安排了座位,用粉笔把每个同学的姓名写在书桌上。梁燕浩轻车熟路,把公社卫生院的证明递给班长,要求坐到右边靠墙第一排座位,而林广华则动起大嘴巴,一如既往地作贱武海达,说他严重贫血,上课时经常晕倒,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由他和梁燕浩照顾的,请求批准他和武海达坐到梁的后面。郑英在饭堂已经领略过武海达的风采,深感此人不可招惹,而且,他的兄弟还欠着武海达一个道歉呢,故而马上送了顺水人情。

    入座时,武海达那双单皮眼的余光发现一个扎着粗长头辫的女生,她坐在后排,白晳的瓜子脸,细长的柳叶眉,漆黑的杏仁眼。心想:这样的长相绝非南巴土货,必是外来品种。他估计,此人必是林大嘴上午说的那个广州妹仔无疑。他压根没想到林大嘴瞒天过海,背地里玩了个一箭三雕:不但让梁燕浩继续坐在身前,让他坐在身边,还让一个大美女坐在身后。他再次佩服老伙计的高明手段。而林大嘴此时则装作正人君子,不但正襟危坐,还小声叮嘱武海达不要左顾右盼:“知道吗?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比鱼汁头还臭!班里很多人都知道来了一头会写诗的卷毛猪。你最好目不斜视,否则小心有人目送秋波!”他的话逻辑混乱,但却暴露了部份实情,也算友情忠告。

    林广华一直把语文好的同学看作“文人”,而他一贯鄙视文人,但为了分数,又不得不利用文人,心态复杂。中午那出闹剧,武海达披挂上阵,视死如归的样子,还写了一首歪诗,林大嘴以为他会成为圩街仔的笑话,没想到他竟然一鸣惊人:获得乡下仔的热烈拥护,名声大振,午睡时,竟有人在宿舍里高声朗诵“地主街痞算个球”以发泄心中不满。这一次,林大嘴除了再次领教武海达那种敢于鱼死网破的疯子精神外,也再次领教了语文的力量。

    武海达对自己中午的表现自有定论。下午上课时,他一路从宿舍走向教室,走廊四周不断有人探头侧目,他甚至能清晰听到随风飘来的耳语声:“他就是鱼汁头?”“他就是那个‘算个球’?”走进教室时,他虽然目不斜视,但单皮眼的余光还是瞥见了不少诡异的笑容和目光。他是个既复杂又简单的人。行动前可能优柔寡断,一旦行动便不顾后果。他认为,那些投来的目光除了惊讶和同情,更多的便是鄙夷。一个吃鱼汁头的乡下仔居然还大言不惭什么“乡下儿郎多奇志”,“一生只爱鱼汁头”,不是阿Q还能是什么!但他无所畏惧,做了就是做了,任人评说吧。但他没有想到,他的所作所为,除了得到三十多个同袍战友以及众多乡下仔的热烈拥护外,还有人对他表示出好感甚至另眼高看。比如沈小玲。下午上课前,她专门跑到男生宿舍找到林广华,不但明确表示对十几个圩街仔的反感,声明“我要同佢地划清界线”,而且毫不掩饰对武海达的同情和欣赏。她不断用动听的广州话向林发问:“听话佢系你嘅死党?”“听话佢一直都系班头?”“听话佢嘅语文好犀利?”林大嘴情难自禁,非常自豪地应和她的广州话:“系呀,我地从细玩到大,我地一直都是同桌呢。”沈小玲一听,马上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要坐到你地嘅旁边!近水楼台先得月!”说完马上去找郑英开后门。林广华此时才后悔不已:如果沈小玲做了邻居,不但会洞悉他与武海达的所有奸情,而且很有可能会被卷毛迷惑!此时,他真恨自己的大嘴巴。只可惜,这一切,武海达并不知情,也因此,武海达不可能领会林大嘴那番话的深刻用意。

    上课铃响过之后,教室走进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慈祥的老师。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平顶头刚理不久,齐刷刷的头发像把刷子。两鬓已经灰白,腰板却挺拔如松。折皱清晰的双皮大眼睛,标准的国字脸。脸盆很大,脸色竟然白里透红,没有半根皱纹。一身枣红色运动服,背后半弧型印着“南巴中学篮球队”白色宋体字。同学们叫过“老师好”之后,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我叫蔡大英”几个大字,然后用带着东北口音的南巴话说:“我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兼你们的班主任。”声音很宏亮,但语速很缓和,很亲切。他用和蔼的目光缓慢地看了一遍教室里的学生,叫代理班长点名。每个同学应到的时候,他都很认真看着,似乎要把每个人记住。点到武海达的时候,他朝他点点头然后笑了笑。

    点完名,开始推选临时班干部。先推选临时副班长,再推选宣传委员、纪律委员、生活委员、劳动委员和体育委员。在推选宣传委员的时候,他对武海达说:“你给大家念念鲁迅先生的诗好吗?”自从踏进南巴中学大门,武海达就立志“重新做人”,因此认为选官的事与己无关,自己只是桃源中人,甘心做个看客,冷不丁被蔡老师点将,因为毫无心理准备,顿时脸色煞白,坐着发怔。坐在后面的沈小玲见面前那堆卷发一动不动,以为他被吓住了,莫名地紧张起来。林广华却非常淡定,他是没吃过猪肉却经常看见猪跑的人。他太清楚卷毛了,自小拜鲁迅为师,关于鲁迅的书不知读烂了多少本,他的好斗精神就是刻意向鲁迅学的。他心想:叫他念鲁迅的诗,不是找关云长借大刀吗?至于他现在的“假死现象”,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沉默,一会便会“于无声处听惊雷”。但很多人不了解实情,乡下仔与沈小玲一样为他犯急,而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身材高大的圩街仔却开心极了,认为蔡老师要拿武海达开涮了,有一个叫梁大柱的忍不住笑出声来:“鱼汁头要出洋相了。”如果他没说这句话,武海达可能还会愣多几秒钟,他此话一出,武海达的大脑一激灵,瞬间通电。他唰地站起来回答道:“我到过市区的五个书店,可以找到鲁迅先生的诗词共46首,请问老师要我背哪首?”蔡老师终于露出笑容,他谨慎地试探性地问道:“46首你能背哪几首?”“都能背。”武海达毫不犹豫。班里立即发出“啊”的一声,有惊叹,也有疑问。都是高一学生,还没有人到达这个境地。

    “你就背那首‘运交华盖’吧,背完再向大家说说它的意思。”蔡老师吩咐。

    全班的耳朵都竖起来,很多人想起他中午的诗,第一句就是“运交华盖”,有人好奇,有人等看笑话。林广华心里说:切!这不是叫我背乘法口诀吗!

    “这首诗的题目叫《自嘲》,写于1932年……”武海达不假思索,一口气背完。他的声音随父亲,不但有磁性,而且高亢宏亮,加上有些激动,产生颤音冲击波,天花板上的风扇似乎嗡嗡地响。解释诗意的时候,武海达的俏皮劲和斗争心态一齐涌上心头,故意夹带私货。他大声说:“鲁迅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交了个狗屎运,很倒霉。我不想招惹别人,别人却来招惹我,没办法,被碰得头破血流。我知道我现在很狼狈,就像用烂草帽遮着头脸在大街上走,又像载着酒的船在江中漏水了,很悲哀。但是,我不害怕!我鄙视那些仗势欺人的人,他们有钱有势又怎么样?就像臭狗屎一样被大家指责,我鲁迅,心甘情愿去做劳动人民的牛!”

    尽管武海达从小就在身边背什么诗什么词,林广华从不关心,当然不知道《自嘲》的意思,但他听完解释,觉得太有意思了,太痛快了,太解恨了。他真没想到,鲁迅先生的诗太像是专门为武海达写的,因此,大嘴巴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好!”又拍起手来。沈小玲如梦惊醒,也跟着用力拍掌。和梁大柱同桌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同学竟然激动地站起来鼓掌。除了梁大柱,全班同学都热烈鼓起掌来。

    蔡大英是东北人,随父母来到南疆,毕业于海西体育学院。他表面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却是军人的血性。中午的时候他与郑英同时走进饭堂,看见了武海达的样子,读了武海达的诗,他敬佩武海达的骨气。他听得出武海达在解释诗意时借题发泄,但他不但不反感,反而很欣赏他的机智。作为鼓励,作为对同学们的掌声的认同,他也鼓起掌来。

    “在我们班,有谁比武海达更适合作宣传委员呢?请推荐。”蔡老师言归正传。全班鸦雀无声。静默几十秒,他宣布:“如果没有,我提议,武海达同学为宣传委员,同意的请举手。”当然是齐刷刷地举手,包括那几个圩街仔,尽管很无奈。

    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武海达在高中一年级当了个官。虽然比过去的官小,但毕竟是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