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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男神降世

    下午第二节是数学课。才打预备铃,林广华便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亢奋起来。他把数学书、钢笔、圆规、三角尺等全套工具搬到桌面,好像路边摆摊耍拳脚的,马上要展示他的十八般武艺。武海达则像夕阳残照中的小寡妇,在小胡同里忐忑不安地等待黑暗的来临。

    为了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在拿到初中毕业考试的成绩单后,武海达连夜赶到林广华家,请求他暑假期间一定、必须教他高一的数学,否则咒他死无全尸。林广华却云淡风轻地打发他说:“有我呢,你学什么学。”武海达急了,搬出杀手锏来,说:“我对天发誓,再也不和你同桌了。你别忘了,你只有一门数学,我却有文史政,一对三,看谁最烂!”林广华当然能听懂老友的意思:如果你不教我数学,我就不教你文史政。如果你得罪我,我牺牲的只有数学一科,你却要牺牲文史政三科。武海达心想:这一招肯定能把林广华镇住了。没想到,这天杀的林大嘴竟然无动于衷,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要忘了,高中有数理化。三对三,抱着死。”又说:“反正都是耕田,会算工分就行了,学那些X+Y干什么?我也懒得学什么文史政了,我一不准备舞文弄墨,二不打算当差当官,我只喜欢赚钱。”武海达当然也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继续抄呗。”但武海达实在心有不甘,坚持要搞定数学。毕竟是死党,虽然表面剑拔弩张,林广华最终还是很认真地做了一回武海达的数学老师。暑假的前二十多天,每天把BJ鸭关进鸭栏,狼吞虎咽地喝掉稀粥或啃掉几根红薯,武海达便提着煤油灯,光着脚板穿过三个村庄和两条田垌赶到林家,半夜十二点多才回到家,但是收获甚微,他真是油盐不进。林广华很无奈地摇着头说:“算了吧,你报废了。你今生别学数理化,我今世也不学文史政了。”但武海达就是个不认命的种,悲哀了六七天,又挣扎起来自学,可惜一看数学书就打瞌睡,真是没办法。

    “数学老师是哪位?”一听到上课铃,武海达的心就像做贼一样狂跳起来。他提心吊胆地向死党查问。“谁都一样,无所谓。”林广华的回答从容自若,好像他是战场上的万人敌,谁上来都是一个结局:白白送死。就在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武林二人都诧异地“啊”了一声。

    进来的老师叫武勇友,不但是武海达的同乡,还是叔字辈。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中二年级,他一直是武林的数学老师。武林高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都了如指掌。初中毕业后,武海达便有金盆洗手的强烈愿望,一方面,他希望数学自立,不再与林大嘴勾勾搭搭,另一方面,他希望那些作奸犯科的日子变成尘封的往事,永世不为人知。万万没有料到,不但摆脱不了林大嘴,连数学老师也像催命幽灵一样如影随形!其实,早在一年前,同学间就传说武勇友要高升到南巴中学,因为他的数学水平确实了得。但南巴中学有那么多班级,怎么就那么偏偏,就那么巧妙,他就来到高一(4)班呢!武海达真有跳水井的念头。“天要杀我呀!”他悲痛欲绝地在心里哀鸣。

    像初中一样,武老师迈着猫一样轻盈而优雅的步子走向讲台。依旧不点名,只拿那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特别大的眼晴冷静地扫视教室的每张面孔。当看到林广华时,他善意地微笑一下,好像在说:我们又见面了。而林广华则触电似地把腰杆挺了挺,似向老师表示:数学天王向您报到!当他们目光交流的时候,武海达连忙把小小的身体往林广华的背后躲藏,心里万分悲哀地想:真是一次上青楼,永世难从良!从今往后的七百三十天,在武老师的眼里,我只能一丝不挂地裸泳了!

    “根据学校要求,每科都要选出科代表。”武老师像以住那样慢条斯理地说话。“选谁呢?很多人我都不了解。”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看这样吧,在期末考试之前,就让林广华同学做数学科代表吧。这次初中毕业考试,他的数学是全公社第一名。”他的话音刚落,班里便有“啊”的惊叹声,其中,沈小玲的惊叹声特别清晰动人。随着声音,林广华的腰板迅速地再次挺直一下,接着非常迅速地回头看了沈小玲一眼,眉飞色舞,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范进中举了,有人要疯了。”武海达看着林广华那模样,悲戚戚恶狠狼地想。

    往下的四十分钟是世界末日,武海达如坐针毡,如坠云中,如梦似幻,如同炼狱。他只看见林广华不断地勇武有力地举起右手,不断地看见林广华的大嘴巴张张合合如吐莲花……

    终于听到下课铃声,武海达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冲出教室直奔厕所,一泻千里。洗了一把脸之后,记忆开始恢复了:第三节是语文课。于是,他连忙回到教室,心想:“我也是万人敌,谁来都是白送死。”刚落座,沈小玲就神秘兮兮地凑过头来说:“宣传委员大人,我提醒你要淡定,激动人心嘅时刻就要黎咗。”武海达心想:上语文课当然高兴,但说“激动人心”实在有些夸张。他想向她作些更正,但初次见面,未曾交流,很难开口,况且,一个乡下仔,一个圩街妹,加上鱼汁头事件的影响,他的心理真的还没法调整过来,所以不知如何作出回应。而林广华则敏感过度,觉得沈小玲的话太抬举武海达了,心里像打翻了醋瓶子,很想泼盆冷水,但又怕得罪梦中情人,故而忍气吞声地说:“都上了七年语文课了,家常便饭,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呢。”

    “林代表,你错咗,今时唔同往日。”广州妹确实伶牙俐齿,沈小玲很礼貌地回应一句,接着又说:“你知道我地嘅语文老师系边个吗?李忠义!你知道李忠义系边个吗?不怕话你知,BJ大学高材生,留学苏联三年,海西地委第一秘书!”

    “啊?”如同五雷轰项,听见她的话的同学都被镇住了,纷纷围拢过来。真的吗?为什么?几十双眼睛写着问号。武海达更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天方夜谭。林广华虽然被怼,但他很冷静,一是绝不能回怼,二是没有理由回怼。他知道沈小玲消息灵通。她是地道的广州人,父亲在海西大学毕业后娶了雷州湾农场的姑娘,分配到南巴工作,但她从小在广州随叔叔伯伯生话读书,今年才转学到南巴。她肯定得到了什么可靠消息。但他仍有疑问:“他……那个李老师,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地方?”

    “我伯父话……”沈小玲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最后压低声音说:“我伯父话,李老师唔肯讲假话,所以就被下放到呢道黎。”

    全体沉默。

    武海达还是不明白:“南巴是海西最贫穷的地方,南巴中学是个郊区中学,李老师怎么会……”

    “书呆子!”刚才还满脑狐疑的林广华打断他的话,说:“刘长卿怎么会流放到南巴?因为人家要整他,既然要整,就放到最穷的地方,懂吗?”

    再次沉默。

    “我伯父话,”沈小玲又小心谨慎地小声说,“李老师系我地省数一数二嘅人才,下放南巴可能只系想教训教训佢,话唔定很快就调走。佢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跟李老师学嘢,机会难得,否则毋后悔药吃。”

    这时,全班同学都围了过来,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听着,没有人听到上课铃声。突然,大家觉得教室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以为要下大雨,转头看时,原来是因为门口出现一个非常高大的身影,把光线堵住了。“是李老师!”沈小玲小声惊叫一声,围着的人如梦初醒,兔子似的蹿回自己的座位,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口那个黑影。

    李老师比蔡大英老师还要魁梧,头部已经顶到门框的上横木。头很大,双肩特别宽阔,差点碰到门框两边。因为背光,大家看不清他的面目和神态,只看见他手中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放在嘴里吸了两下,然后轻轻往后一扔,抬步走了进来。

    这时候,教室里有好几个女生突然间发出轻微的“啊”的惊叹声,她们情难自控。和梁大柱同桌的张梅青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惊谎失措,失手碰掉了桌面的笔盒,教室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班里多数都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那几只圩街仔虽然经常到市区走街串巷,有的人还到过省城,但也没见过这样的男神!

    只见那李老师,油黑青亮的头发在非常宽阔且微微隆起的额头上方翻了一个小波浪。近似正方形的大脸像是成熟包米粒一样的颜色,结实、干净、闪着健康的光泽。五官疏朗,线条流畅。鼻子挺直圆润,双眉平直舒展。眼睛虽然不大,但非常饱满,眼珠漆黑明亮,像大象的眼睛那样诚实忠厚。他的目光淡定从容。嘴巴棱角分明,嘴唇红润,散发着诱人的青春气息。他的下巴特别丰满宽大,四周一抹浅浅显现的青黑色的胡须茬头尽显男性的魅力。下巴与粗壮的脖子很和谐地连接起来,被宽大厚实的肩膀承托着,坚实而稳重。他的胸肌特别厚实发达,从宽大的浅灰色的短袖衬衫和白色的背心下面隆凸起来,荡漾着雄健的美感。

    “开始讲课了。”

    正当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个似乎刻意压抑着的充满磁性的男中音从微微张合的唇齿间缓慢发出。众人为之一震,从来没听到过如此独特动听的声音!

    “标准国音!”沈小玲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声,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惊慌地用右手捂住嘴巴。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武海达深有同感。

    “不从头到尾讲了吧,那样太呆板了。”又是那个动听的从容不迫的男中音。他面对同学,脸部露出浅浅笑容,好像征求意见,又好像自言自语。“既然学语文,就学最好的。怎么学呢?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们就学高尔基的《海燕》吧。”他的话已经说完好几秒,但多数同学都因为还在着迷于那种独特的声音而没有反应。忽然听到有人翻书的声音,大家才梦中惊醒一样慌乱地翻起书来。沈小玲因为一直陶醉在对李老师的期待中,竟然忘了预先把语文书拿到桌面,现在急忙去找,紧张地把书包翻了底朝天也不见踪影,急得脸红耳赤,快要哭了。林广华见状,马上把自己的语文书递了过去,又迅速地把武海达的语文书扯到书桌中央。其实,沈小玲一直恭恭敬敬地把心爱的语文书抱在怀里,只是骑着牛找牛而已。

    “基尔基是苏联杰出的作家。他创作的《海燕》不但思想深刻,而且韵律优美,被喻为苏联最伟大、最动听的诗篇。下面,我先用普通话朗读一遍,再用俄语朗读,以便大家体会它的美感。”

    “俄语!”教室顿时发出惊呼。

    接着,便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种纯正动人的声音,但更有韵味。那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缓,时而压抑,时而豪放。听他的朗读,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情绪和思想随着他的声音在起伏,在翻腾,在飞扬,动人心弦,惊心动魄。

    ……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七年级的时候,武海达就背熟了《海燕》的全文,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篇文章的力量,他尤其崇敬和热爱海燕的精神,但是,他从没想过,在李老师的声调里,这篇文章却产生了另外一种魅力,一种美感,一种韵律,一种能穿透心灵,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他闭上双眼,聆听着在教室里回荡的天籁一般的声音。

    当李老师用俄语朗诵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李老师的嘴唇。从那里发出来的声音,有时像海浪呼啸,有时像电闪雷鸣,有时像小鸟欢叫,高低错落,悠扬宛转,声色传神……

    武海达仍然闭着双眼。他当然听不懂俄语,但他很快从李老师的音调和情绪里捕捉到了文章的内容。当李老师朗诵到最后几段的时候,武海达的小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他第一次体会到高尔基的思想在字里行间涌动,他仿佛看见,高尔基屹立在海边的礁石上,对着狂怒的大海,对着勇敢的海燕高歌: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但几十双眼晴并没有离开李老师那两片神奇的嘴唇,都在等待它继续流光溢彩。那个样子,就像一群乞丐都双手捧着空饭碗,等待大财主手中的铜板“咚”的一声落下。

    可惜,再也没有听到那个神奇的声音。

    “休息几分钟吧。一会自习这篇课文,然后提问。大家要注意看课文后面的解释。”李老师依旧轻声细气地说了一句,然后缓慢地转身,又缓慢地迈着步子,挺着笔直的腰板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