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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天欲掉馅饼于斯人

    李老师走出教室二十多秒,教室里仍然没有人动弹。刚才的俄语余音绕梁,大家还在陶醉其中。

    沈小玲第一个清醒过来,小声提醒道:“李老师说,休息几分钟。”听到声音,武海达马上回来神来,立即想起李老师扔掉的香烟。他飞快地跑出门口,在门前的排水沟里发现了小半截被烧过的东西。那东西大约有两个手指头长,一半像小罗卜一样白嫩白嫩的,另一半似南瓜肉似的金黄金黄的。南巴人把香烟叫“香仔”。在南巴农村,遍地烟民,但他们只抽水烟,南巴话叫“大碌竹”或叫“烟筒”。在南巴,几乎每个成年人都抽烟,每家每户都有一根水烟筒,丈夫必抽,很多妇女也抽,饭后和睡前必抽,工作期间轮流抽,很多人走亲访友都随身带着烟筒。但他们不抽烟仔,一方面因为没钱,水烟筒的烟丝便宜,很多人自己都种了烟叶,而烟仔贵。另一方面,抽烟仔须讲究身份和场合。乡下人,就算有几个钱,不是逢年过节或嫁娶添丁之类的红事,也不敢随便抽烟仔,否则会惹四邻笑话,说你猪鼻孔插葱充大笨象。武海达的母亲不抽水烟,父亲只在劳累疲乏之时抽水烟提神,家里更见不到烟仔的影子,但他在林广华家见过好几种烟仔,那是别人给林父送的礼,全是白色的,没见过双色的。他好奇地捡起来,抬头时,正好看见梁大柱从教室门口走出来,于是连忙把烟仔攥在手心,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卫生间走去。一进卫生间,他马上把自己关在一个卡位里,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由于刚才用力太大,烟仔有些变形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摊直。他发现,烧过的是白色那头,塞满烟丝,而黄色那头完好无损,没有烟丝。在白色与黄色的连接处,包裹着印着小字母的半透明的丝带。“黄色那头是烟头,是放到嘴里抽的。”他猜想着,用两只手指头轻轻地捏了捏烟头,很有弹性。“是海绵做的。”他明白了,这是用来过滤的。他又把烟仔捧到鼻尖前轻轻嗅了嗅。“很香!”味道好闻极了,他忍不住再嗅了嗅,“很香!”他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陷入遐想之中。

    香烟,李忠义老师抽过的香烟!北大高材生,苏联留学生,第一秘书……高大魁梧的身材,独特迷人的普通话,音乐一样动听的俄语……

    像做梦一样,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呢?他怎么会遇到这样一个老师呢?一个魅力四射的男神,像古老遥远的传说故事……然而这是真的,李忠义,竟然是他的语文老师!

    他想起小学三年级,他也遇到过一个令他着迷的语文老师,那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崇拜的对象,叫陈明衡,十八九岁。虽然是同一个大队的,父母也是农民,但他却像武勇友老师那样文质彬彬,神态飘逸。他虽然只是一个在生产队领工分的代课老师,但水平很高,讲课深入浅出、生动有趣。他讲课时手舞足蹈,感情充沛,而且喜欢和学生一起表演课文的内容。有一次,他讲《英雄***》,用讲台作地堡,让学生扮演敌人“疯狂扫射”,他扮演***,忍住受伤的剧痛扑向地堡,堵住枪口,由于他神情兼备,生动逼真,全班同学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还特别善于诱导学生观察生活、积累作文素材。为了让学生写好夏夜的星星和虫鸣,他和学生一同躺在田垌的晒场上;为了让学生感受三月的春光和万物复苏的状态,他和学生们一起爬家乡的思凡山。每次作文课,凡是要学生写的,他都在黑板上先示范写一遍。他总是一边写,一边问:“我认为是这样的,你们认为呢?”“我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你们当时的想法是怎样的呢?”在乡下的学校里,最流行的一句话是:“种田怕挑粪,读书怕作文。”但武海达那个班,在陈老师的诱导和启发下,没人怕作文的,武海达的作文更是突飞猛进。从三年级到六年级,每节语文课,武海达都在亢奋和快乐中渡过。可惜,五年级考完期末试,陈老师到海南的农场去了,全班同学都哭成了泪人。陈老师走的那天,武海达不巧被黄蜂蜇了,眼睛肿胀,没能回学校送行,陈老师专门跑到他家告别,像大哥哥一样搂着他,动情地说:“海达,你是读书的料,继续努力,一定有出头的机会!”后来的六天,武海达都去不成学校,他的眼睛本来就肿,哭得厉害,更睁不开来。现在回想起来,武海达对语文的热爱,是被陈老师激发的。两年之后,当他也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当他不知不觉地运用了陈老师的教学方法的时候,他才知道,陈老师一直都在他的心里,已经深入他的骨髓。

    没想到,毫无预兆地,刚到南巴中学,武海达的生命中又闯进了一个神奇的老师。在他出现之前,武海达总以为,他崇拜的鲁迅、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他最喜欢的北大、苏联、《童年》《母亲》《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与他相隔千里万里,遥不可及,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李忠义,一个神秘的男神,他从BJ大学走来,他从鲁迅先生亲手设计的那个校徽下走来;他从伟大的苏联走来,他从伏尔加河畔走来,从高尔基的家乡走来!……他活生生地从他崇拜的人,从他向往的地方走来。一瞬之间,他把那一切似乎遥不可及的、仿佛与他没有关联的人和事都联系在一起了,他带着他们的气息,他带着那里的泥土的芬芳,那么真实,那么亲切,那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以后,他还会带来什么呢?他会帮助自己改变鱼汁头的厄运吗?他会不会像陈老师那样,不可挽留地消失吗?他突然想起沈小玲的话:“我伯伯话,李老师……话唔定很快就调走”,想到这里,他开始感到惆怅和失望……

    就这样,这个经常光着双脚的乡下孩子,就这样靠在厕所的墙上,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他完全忘记了这是课间休息,还没到下课时间。直到林广华那绝望的呼喊声传进厕所,他才如梦初醒,慌忙走出卫生间。

    “你掉到茅坑了吗?!”林广华愤怒地吼了一声。“你竟然敢缺课!敢缺语文课!”

    “我……”武海达如雷轰顶,一时六神无主,手中的烟头从发僵的手中掉到地上。

    “烟仔?”林广华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惊叫起来。“好呀,卷毛,什么时候……你竟然学抽烟了?!”

    “我……”武海达头大如斗,欲辩难言。

    林广华正想弯腰把烟头捡起来,一个身影飞奔过来,一只长手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烟头,又飞快地向教室跑去。马上,林武两人都听到一个得意的声音高叫起来:“鱼汁头抽烟!鱼汁头躲在厕所里抽烟!鱼汁头躲在厕所里抽烟!”

    是梁大柱,又是那个该死的圩街仔!

    “完了!”林广华痛苦地呻吟一声,但只迟疑了一下,便拉起武海达向教室跑去。

    “报告老师!武海达躲在厕所抽烟!”梁大柱飞奔到教室门口报告,把烟头递给李老师。李老师伸手拿过香烟,看了看,放到讲台上。

    “报告……”林广华拉着武海达跑到教室门口。此时的武海达真像刚从茅坑里捞起来的。他低垂着蓬松的头,瘦小的身腰佝偻着,整个人变得更加瘦小了。

    李老师示意梁大柱和林广华回自己的座位。他用平淡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全班最瘦小的学生。九月份了,秋老虎虽然还在海西丘陵肆虐,但每天下午四五点之后都有些寒意,而这个学生,上身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陆军衫,下身只穿一条打了补钉的土布短裤。他显然很紧张,又黑又黄的小脸泛着几块青色,双唇像死人一样惨白,双腿不断颤抖。但他显然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几滴泪珠从他的脸颊滑下,噼啪地掉到地上,但他没有哭,咬着牙关,两只又瘦又黑的手紧攥着拳头。

    肯定是恻隐之情涌上心头,李老师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小心地克制内心。“我看过了烟头了,你没抽烟。”他缓声说道。

    “老师,那是您的香烟,我只是……”武海达受到鼓励,勇敢地抬起泪水模糊的脸想作解释,但他马上把后面的话咽下了。犯错的强烈自责和受委屈的双重情感一下全部涌上心头,他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双腿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也许担心武海达会晕倒,李老师一个大步从讲台迈下来,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搂住他的小肩头。“没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旷课。”他用很轻的但很亲切的话安抚他。

    一种温暖,一股因为得到理解而产生的暖流瞬间流遍武海达的全身,他再次勇敢地抬起头,噙着泪对着李老师,尽管喉管生硬,但他尽力大声说:“李老师,对不起!”

    “你回去坐好,赶紧温习课文。”李老师说。

    “报告老师,我温习过了,我没耽误。”武海达再次大声说,他站在原地不动。

    李老师有些意外。他不是在卫生间吗?难道他课前预习了?

    一直为老友提心吊胆的林广华像抓到了特大机会,嗖地一声站了起来说:“报告老师,他开学前就预习过了,他借上届学生的课本,全看完了,他能背《海燕》。他七年级就看完了高尔基全部的书!”

    全班骚动起来,几十双疑惑的眼睛投向武海达。

    “林代表,真嘅?”林广华背后传来沈小玲悄悄的问话。林广华似乎没有听见,他全神贯注看着李老师,等待他的反应。

    李老师像想起什么,又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个瘦小的学生。“蔡老师和我说,有个学生能背完鲁迅的诗,是你吗?”

    “是他!他是鲁迅迷!”林广华又站起来报告。

    “你看过高尔基哪几本书?”李老师微微弯着腰,很认真地问。

    “报告老师!我看过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还有《母亲》《海燕》《随笔与短篇小说集》……”武海达一口气说了十几部书名,全班静默,同学们惊讶地面面相视。

    “这么多书,你是在哪里看的?”李老师很好奇。

    “他借别人的,是放鸭和放牛的时候看的!”林大嘴就是林大嘴,把什么都说了。

    “犀利!”沈小玲赞叹,却有人发笑。林广华愤怒地回过头来,目光像雷达一样搜寻笑声的来源。

    “你能向大家介绍一下高尔基和他的《海燕》吗?”李老师又缓声问道,脸上挂着笑容。

    “高尔基全名叫玛克西姆.高尔基。1868年3月28日生于伏尔加河畔下诺夫戈罗德镇的一个木匠家庭……《海燕》又名《海燕之歌》,是高尔基创作的著名散文诗……”像打开阀门,武海达大脑里的积累哗啦啦倾泻而出。像第一节课那样,班里的乡下仔率先鼓掌,接着几乎全班鼓掌。林广华忘情地站起身来,拿发着白光的目光去刺杀梁大柱,他身后的沈小玲也回过头去,满脸憎恶地对着梁大柱。此时此刻,那个高瘦的身子正把头埋在课桌下面。他身边的张梅青抖了一下衣袖,一把奇特的三角刀露了出来,她飞快地捏着刀头,又飞快地在书桌中间划了一道线,表示与梁大柱“一刀两断”。

    下课铃早已响过,其他班级的同学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围住高一(4)班的门口和窗口。

    李老师缓步走回讲台,又缓声道:“每个班都要选个语文科代表,我看,你们班就选武海达同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