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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当个人吧

    982年三月,位于开封城外金明池的水心殿举行落成典礼,赵光义本来是要亲自参加并在池中泛舟,但突然取消了这项活动。紧接着在十一日这天,一纸震动朝野的诏书传出:

    罢廷美开封尹,授西京留守。

    4天之后的十五日日,朝廷任命右正谏大夫李符权知开封府。

    又1天后,皇帝再下诏:

    赐秦王廷美袭衣通犀带、钱十万、绢彩各万疋、银万两、西京甲第一区。又赐留守判官阎矩、河南判官王遹钱各百万。

    这一系列的动作非常的突然,作为默认的皇位继承人、亲王尹京的赵廷美突然被拿掉开封府尹这个实权帽子,甚至意味着就此再无可能染指皇位。

    这么重大的人事变动,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随后任命了自己的亲信进驻开封府,这赵廷美到底在开封府任上犯了多大的事,要调离岗位后再彻查?

    但要是看着皇帝为赵廷美去洛阳以及对洛阳留守官员的丰厚赏赐,说明皇帝还是很看重这个弟弟的,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就在朝野纷纷猜测不安的时候,四月初一,当朝重臣、枢密使曹彬在琼林苑为赵廷美摆酒践行,之后赵廷美正式前往洛阳。

    这样的敏感时刻,没有让和赵廷美工作上交集比较多的政务系列官员出面,而是由曹彬这个出身军方的枢密使来为其践行。

    俩人见了面能说啥呢?

    赵廷美就是想让曹彬代为转奏,说自己是冤枉的。曹彬一句“这种敏感事务我这个身份不好参与”就给堵回去了。

    毕竟现在没给赵廷美定罪,人家仍是亲王,出京赶赴洛阳不派人践行不行、派的人份量轻了也不行,都有失朝廷体面。

    干脆,曹彬去吧。

    这个面子要给,但也就只是给个面子而已。

    赵廷美刚一走,各种流言便开始四散传播,有传言:

    赵廷美本来要在皇帝出席金明池水心殿的落成典礼上谋杀天子,而且还准备了后手,如果皇帝没去,就装病在府,等皇帝到其府上看望的时候,再行杀戮。

    随即四月初四,第一波人事变动开始:

    左卫将军、枢密承旨陈从信罢为左卫将军,皇城使刘知信为右卫将军,弓箭库使惠延真为商州长史,禁军列校烃人皇甫继明责为汝州马步军都指挥使,枣强范廷召责为唐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定人王荣责为濮州教练使,皆坐交通秦王廷美及受其私犒故也。

    上述几个人里,陈从信是赵光义继位前开封府的嫡系,刘知信的母亲是杜太后的亲妹妹,他跟赵匡胤哥仨是表兄弟。

    剩下的惠延真、皇甫继明、范廷召、王荣当时都是禁军的中级军官。

    这些人都被贬官了,什么罪名呢?陈从信、刘知信是和赵廷美有私交,那几个禁军的将领则是接受了赵廷美的私下宴请。

    这好像也不是个什么大事儿吧?赵廷美到底怎么谋反的,实锤证据在哪里?别急,大戏要来了。

    3天之后的四月初七,当朝第一重臣、反“美”计划总策划赵普出马了,他向皇帝报告“卢多逊和赵廷美勾结造反”,高潮就此到来!

    赵光义反应也很迅速,直接将卢多逊扔进御史台的监狱审讯,同时还有政事堂的官员赵白和秦王府的一众属官阎密、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并让自己的亲信李昉、扈蒙负责审理上述人员。

    咱们也不知道赵普、李昉、扈蒙他们用了什么办法,但在短短的不到7天时间里,他们就拿到了卢多逊等人与赵廷美的全部勾联细节,而且还是卢多逊“自己”一五一十供述的。

    据卢多逊本人“供述”:

    早在去年九月份,他就派人向赵廷美传话,内容极为大逆不道:“希望皇上早点嗝屁,我就能一心一意侍奉大王了。”

    赵廷美马上就回话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希望我哥早点嗝屁。”

    然后赵廷美还给卢多逊赠送了不少弓箭。(啥意思,让卢多逊射赵光义呢?)

    他们俩是怎么勾搭上的呢?原来是分别通过秦王府的属官樊德明与政事堂的官员赵白来完成连线的。除此之外,赵廷美还干了哪些事呢?

    上述几个秦王府的官员里,阎密、王继勋仗着自己是秦王府的人,多横行无忌、吃喝嫖赌,赵廷美对他们多有纵容;

    赵怀禄则是因为有个同母弟赵廷俊担任军器库副使,经常被赵廷美派去找他弟弟聊天;

    阎怀忠主要有两个罪名,一是被赵廷美派去勒索吴越王钱俶的钱财,二是赵廷美经常让他带着酒肉钱财去看望自己的岳父,而他的岳父当时担任御前忠佐马军都军头。

    好了,整场戏最关键的犯罪成员、犯罪事实也就都交代清楚了,拢共8个人,我们再简单捋一下:

    领头的是赵廷美、卢多逊,他俩的罪行主要是一起诅咒皇帝早点嗝屁;

    另外的6个从犯,要么是负责给赵廷美、卢多逊传话的(樊德明、赵白);要么是横行不法、吃喝嫖赌的(阎密、王继勋);

    要么是按照自己主子的命令,带着好酒好菜和钱财去看望自家亲戚的(赵怀禄、严怀忠)。

    大体上就是这些,那我们不禁要问问了,除了卢多逊的口供里,赵廷美诅咒皇帝早点死之外,传言说他要谋杀皇帝,那么帮手呢?

    行动计划呢?

    执行任务人的口供和证据呢?

    难道说赵廷美就不能和军队的人员有任何往来了吗?

    请几个中下级军官吃个饭也有错?

    让自己府里的人去看看他的弟弟和岳父也有错?

    从头到脚这几个牵扯其中的军队干部,他们的证词呢?

    赵廷美到底有没有拉拢他们执行谋杀皇帝的计划?

    总之一句话,你说赵廷美要谋反、要杀皇帝,证据在哪里??

    从最后的判决结果看,前面皇甫继明、范廷召那几个接受赵廷美私下宴请的禁军军官,只是被贬官了,而后没多久就又被陆续调回禁军,并在后面的宋辽战争里立下了不少功劳。

    后面这一波里的两个军队干部,即赵怀禄那个担任军器库副使的同母弟赵廷俊,还有阎怀忠那个担任御前忠佐马军都军头的岳父,则完全没有收到任何处罚。

    这不正说明赵廷美没有和军队有实质性的勾连吗?

    那他靠什么武装力量去策划造反和谋杀呢?

    要知道,这可是你们说的,赵廷美要在金明池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大批禁军的重重护卫刺杀皇帝的,他连一点武装力量都没有怎么去杀?

    难不成他有机关枪和手榴弹?

    不管了,反正有人证和口供了,下面就是抓紧定罪。

    四月十四,赵光义下诏文武百官给赵廷美、卢多逊等人议罪。说白了,这就是皇帝考验大家的时候,是坚决支持皇帝还是给赵廷美喊冤,就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于是,在一个威望最高的大臣带领下,一共有74名大臣上奏,要把赵廷美、卢多逊还有另外那6个倒霉蛋子直接诛杀。

    这个带头大哥大家想到是谁了吗?

    他就是王溥,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宋开国第一批宰相,论资历赵普都得喊人一声老领导。

    赵普964年开始独相,王溥也是那个时候和范质、魏仁浦一起退二线的,范、魏两个人10几年前就死了,王溥今年也60岁了,而且身体不好(因为4个月以后他就病死了)。。。

    但他仍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主动站出来给皇帝强有力的支持。

    我不禁想起陈桥兵变的时候,后周大臣里也是他第一个给赵匡胤行臣子跪拜礼的。

    唉,要不说王溥这种人永远活得好呢。

    顾得子孙后代事,赢得身前身后名。

    良心,良心有啥用。

    在王溥等人上奏后,赵光义随即下达了最终的处理意见:

    赵廷美勒归私第;

    卢多逊削爵,与家属一起流放崖州(美丽的三亚);

    赵白等6个倒霉蛋子全部处斩,没收全部财产。

    紧接着,继续打击赵廷美,取消赵廷美儿女“皇子”“皇女”的荣誉称号,去年才和赵廷美闺女成亲的韩重赟之子韩崇业也被去掉了驸马都尉的称号,并让他也赶赴洛阳,和自己倒霉的老丈人一起生活。

    这些全部消停了以后,赵光义开始处理大臣,凡是在此次反“美”事件中,表现不坚定、耍滑头的,一律处分。

    其中之代表,就是早早请病假不上班的宰相沈伦。

    赵光义以沈伦与卢多逊同在政事堂办公,却没能察觉卢多逊造反行状为由,将其贬官为工部尚书,并连沈伦的儿子也一并降职。

    这之后没多久,沈伦就再次上表请求退休,赵光义最后念其功劳,准许沈伦以正宰相级待遇(左仆射)退休。

    赵廷美倒台基本上就是上述这些情况了,我们可以看到,这中间从头到尾,在赵光义、赵普两个当世权谋大宗师的合力下,仍然呈现的是一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莫须有状态。

    哪怕是编造事实证据,最终处理的除了赵廷美、卢多逊两个人之外,就是那几个担任联络人的倒霉蛋。

    而他们几个也是编故事必须得有的要素,绝对不能省。(总不能赵廷美卢多逊俩人直接联系吧)

    但是再之后就没有人了,这不反而也说明了赵廷美的清白吗。

    但是在这场反“美”大戏里,卢多逊这个角色其实本来是可以有其他替换人选的,之所以找他来演,主要还是因为他跟赵普的“私交”。

    赵光义出于对赵普的重视,毫不犹豫地就舍弃了卢多逊。

    但现在,他有点后悔了,他觉得相较于他的付出,赵廷美现在的下场远远不够。

    换言之,你赵普还需要在反“美”这件事上继续出力,帮我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个问题。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赵普长叹一口气,只能接着对赵廷美下手。

    五月,赵普安排开封府代理长官李符上书,说赵廷美在洛阳仍不思悔过,请求将其再贬至偏远山区,防止继续作乱。

    赵光义顺势接腔,下诏:

    将赵廷美由秦王降为涪陵县公,改为房州安置。

    房州,就是今天的湖北房县,三国时期也叫房陵,因为“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而得名,这个地方自古以来除了是军事天险之外,也是流放羁押重刑犯的几个热门景区之一。

    凡是被发配到这里的人,也就意味着这辈子要在此处入土了。

    不仅如此,赵光义还从开封的朝臣里给赵廷美派了两个看护人,分别担任房州的知州和通判。

    为了激励这两个京官好好工作,赵光义还给每人发了高达300两白金的艰苦地区补贴。

    赵廷美到了房州以后,身体和精神就全垮掉了,勉强撑了1年多的时间,最后还是在984年的正月病死了,时年仅有37岁。

    不知道当他进入另一个世界见到自己大哥赵匡胤的时候,会不会想念大哥在位时候对他的纯真关爱,会不会后悔“烛影斧声”那一夜之后,自己没有极力抗争,去支持赵德昭或者赵德芳继位。

    兄终弟及、亲王尹京,他二哥当年给他画了一个大饼,但最终那是一个含有剧毒的饼,一个让他壮年身死、让他后代悲惨凄零的饼。

    很多时候我们会很不理解,一个人明明已经把别人欺侮的很惨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把人家打入深渊?

    世间的公理和善良到底何在?

    赵廷美死后,仍然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赵光义听闻廷美死讯后,第一反应是伤心流泪,然后对着宰相说了一番虚情假意的话:

    “我这个弟弟啊,年少的时候就顽劣刚愎,长大了以后更是凶恶。我因为他是自己的至亲,所以一直不忍将其置于法律。他去了房陵之后,我一直念着他,希望他能够真诚悔过。这刚想宽恕他,谁料他就死了。”

    然后赵光义下诏:

    追封廷美为涪王,赐谥曰悼,为发哀成服。

    这里,赵光义悲伤痛苦,我相信是真情流露,至于后面说的那些场面话吧,听听就行了。

    但不管怎么样,到了这一步,赵光义这么做还算是有底线。

    但是紧接着,赵光义就开始反转了。

    没过几天,赵光义把宰相叫来,脸不红心不跳(史书里用的词是“从容”)的说了一段足以把赵廷美踩到死的黑历史:

    赵廷美的亲妈是我的乳母耿氏,后来她有嫁给了姓赵的人家。生了那个军器库副使赵廷俊。

    我因为和赵廷美同父异母的缘故,所以对赵廷俊这个廷美同母异父的小伙也很优待。

    让他担任禁军里的近臣。谁料他总把宫内的机密告诉挺美,前年赵廷美金明池谋反一案,我如果让有司公开彻查,则他必然保不住性命。

    我顾念亲情和他的脸面,只让他去洛阳面壁。谁料他还不悔过,这才让他去房州吃苦。

    即便是这样,廷美那个同母弟弟赵廷俊,我也只是降了他的职,并没从重处理。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没有对不起廷美的地方!

    你瞧瞧,连你老爹赵弘殷和你奶妈耿夫人私通这种劲爆消息都捅出来了,贵为天子、还一向爱面子的赵光义是得有多大的瘾非要把赵廷美给彻底黑死。

    从听到赵廷美死讯以后,这才短短几天的时间,为什么赵光义前后两次反差这么大呢?

    第一次听见了,痛哭是因为心里残存的一丝善良。

    第二次编这么大一个黑材料,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说明自己之前做的都是对的,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能彻底的把因为内心那一丝善良带来的不安和愧疚压制的消失。

    但是你这样就真的能做到心灵安宁吗?

    你就不怕天地报应吗?

    很多人、尤其是上位者,他在讲出一番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时,往往会因为自己内心反复的心理暗示,就较容易的相信下属一定会相信他说出的这番鬼话,甚至久而久之他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编造出的这番鬼话。

    这就叫:

    “假话说多了自己都信”。

    但是还有句老话,叫“会说不如会听”,无论上位者怎么自我催眠或者是催傻,旁观的听众总会有不少是清醒的。

    这不,听完了赵光义的这番话后,当时已经担任宰相的李昉是怎么说的呢?

    “陛下,这种宫闱中的秘密,你要不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赵廷美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纵使有再多的愤怒和鄙视,但自诩“道德模范”的赵光义总算是解决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他起码可以再把精力投入到别的地方了。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赵廷美这个事情,也直接给他的家庭种下了祸根,稍后的这些年里,他就会接连看到这个祸根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发芽结果,以至于让他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