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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目莲

    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过了四年,大学毕业后张觅坐上了归乡的火车,他在这条火车上接了一个电话,电话的那头是一个叫方锦屏的女人,张觅一听就知道是他的高中老师。

    方锦屏是个教语文的,整天戴着一副红方框眼镜,扎着马尾,那一双犀利的眼睛像是每时每刻都要刺出的剑。方老师知道张觅对画画的热爱,是因为有一次她亲手逮到他在一摞书后面开小差。下课后张觅问她怎么发现的,她说他的眼就没离开面前那张纸,然后方锦屏叫张觅去帮忙接个水,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了个谢谢,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她在课堂上很少开玩笑,她说大家的未来不该浪费在一个个玩笑上。

    电话里说镇上打算办个画展,最近在征稿,想让他试试。张觅没在电话里说他已经脱离画画四年的事,他一口答应,电话挂断后,他的心脏和火车一样“突突”地响。他买了一个铅笔,几张很大的白纸回家,杨传芳还是骂他没出息,但没四年前那么激烈了。张觅努力地想他在初中学的素描手法,一些线条密密地呈现出来,与另一些线条交织,笔尖斜侧着画,那些线条弯过来再弯过去,模糊而柔弱。他只学了半年,因为半年后作业满天铺地地砸过来,美术课像砧板上的鱼肉被老师们抢来抢去,毫无生还的机会。他用半块橡皮用力擦去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擦去他事与愿违的过去。他在纸上开出来三朵巨大的莲花,没有色彩却能在花苞中看出一大团旺盛的赤焰,烧在张觅的心上,烧的热烈,烧的痛快。当天晚上,他激动的一宿没睡,第二天醒来就落枕了。张觅歪着脖子去了一家药店,遇见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人,那人说他叫朱飞,张觅想起小时候的事,立马朝他的脖子看去,确实有道疤刻在上面。朱飞拿了瓶红花油走出去,脸上挂着一副悲观的表情。药店老板说他爸死了,张觅没说什么话,静静地站在柜台前,好像在替朱飞悼念。

    三天前,朱三条带着朱飞去了天台寺,他们在庙堂里用莲花烛台点了三炷香,在一尊大佛前朱飞一个转身点燃了旁边的布帘,大火往上窜,布帘被烧得一块一块的,挂在了那尊大佛的身上。俩人拔腿就跑,跑上了寺塔,后面跟着一大群和尚,他们的黄衫都被一件件踩烂,有些稍微年轻的和尚继续追,把他们追到了塔顶。朱三条在慌乱中失足掉下去,救护车匆匆的来,又空空的走。随后一些警察陆续赶到,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些目击者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又有一些围观的人抱怨起那两条布帘,还有一些老人轻轻叹息说可怜了这个娃。那些衣服被踩烂的和尚在一旁双手合十,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有治落枕的药吗。”老板拿出一盒膏药。

    张觅问多少钱,他说三十二。

    “你拿回家早晚贴一副就好了。”

    张觅想了想,三十二买什么不好。

    “算了,你还是给我瓶三七伤吧。等到我到了三十二那个年纪,我再回来买。”

    老板白了他一眼,但还是卖给他了。

    张觅走出店门的时候感觉空荡荡的,他望着一碧如洗的天,像是把朱飞的心看穿了。回家之后,他看到杨传芳跟王盈梅喝茶,杨传芳说落枕用擀面杖擀擀肩就好了。所以那一天任凭张觅怎么说,王盈梅拿着擀面杖就照着他的肩膀头子硬生生地擀了一个钟头。从肩头擀到脖子,张觅说他这辈子都不想落枕了。

    交稿那天,王盈梅把她出生百天的照片相框取下来,送给张觅让他把那幅画裱起来,这才体面。张觅说这是屎盆子镶金边,但还是把画放进去了。他坐上一辆公交车,车上没几个人,于是司机跟他聊起当初怎么见义勇为然后被评了个奖的故事,他的头顶上吊着风扇慢慢的吹,他屁股下的软靠椅吱呀吱呀的响,张觅听着司机的英勇事迹,伴着车两边的蝉鸣,来回地折磨他的耳朵。周围的风吹不进来,他把车窗开到最大,也只是让那些蝉声听起来更响亮些。公交车颠簸地驶向镇里,然后在一家银行旁像泄了气一样停下。司机说,下次再聊。张觅心想,可别有下次了。然后拿起框起来的画匆匆下车,连回头都不想回头。

    张觅感觉有些口渴,于是他去了家超市,临近中午,里面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女人在挑菜。她们一向在买菜这个环节上斤斤计较,有的大白菜被捧过来撕下几片烂菜叶,有的大葱被取掉了根蒂,只为了在结账的时候少要几毛钱。有的人直接在门口择菜,一片片烂叶子被堆得到处都是,进门出门各踩一脚,在太阳底下腐烂发臭。张觅把画靠在货物架上,然后拿了两瓶可乐,转身的时候他的画被一个穿着灰色帽衫的人顺走,在货物架的拐角处消失。张觅慌了神,但没有迟疑,他努力想要追上去,但也只是和他的距离持平,被远远的甩在后面。张觅把摆在特价区里的商品一件件地扔出去,盘子向小偷砸去,碗向小偷砸去,拖鞋向小偷砸去,一一在半空中划出抛物线然后没有阻拦地落下。盘子碎了一地,碗也碎了一地,拖鞋在落地的时候弹起来又落下,销售员说咱家的拖鞋就是好。收银员听到张觅在喊,让她拦住那个扒手,其他的销售员齐刷刷地朝收银区看。收银员是个单眼皮的矮个儿女人,嘴角长着一颗痣,张觅能记住她是因为有次提着从其它超市买的东西进门的时候被拦下,他从那双咪得只剩下缝的眼睛里看出面前的女人就是小心眼,和超市里买的黄米一样小。但是在那个帽衫男经过她的时候,这个女人显然已经忘了和张觅的江湖仇恨。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能上次有勇气还是她主动提出离婚。她突然恶狠狠地抱住了那个男扒手,手里的画顶着她的肚子,高跟鞋在后面一下一下地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响。男扒手在抽出那幅画的时候磕到了她的下巴,收银员在旁边胡乱的叫,好像在心疼她那双美丽高跟鞋快被磨成了平底鞋。随后,男人把画举到空中,莽足了劲摔向女人的头颅,冒出了血。画框上的玻璃和木板通通掉在地上,里面的画纸从中间破开,纸张的裂缝中渗进鲜红的血液,把那三朵残花染成血淋淋的赤莲。女人在一声破碎声中倒下,在失去意识前还在想老板肯定能给她颁个奖。张觅冲出门口的时候摔在那一大片烂叶上旁边电瓶车后座上的小女孩笑得合不拢嘴。张觅艰难地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灰色帽衫的男人消失在十字路口。那群销售员在后面七嘴八舌,她们都看着超市的一片狼藉说要让张觅赔,那些卖菜的女人聚上来打了急救电话,一起把收银员女士抬进了救护车。张觅把地上的碎瓷碎玻璃连同那幅破碎的画扫出去,然后赔了些钱离开这家超市。

    后来他去了主办方那里求一个能给他现场作画的机会,但主办方的人并不买账,那些人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水,随随便便就否决了一个人最难坚持的信念。张觅被轰出门外,他在十字路口,看到街上的车流如同无数支箭在他眼前穿梭,乌黑的云从北方压过来,两只燕子从电线杆上飞下来,然后不知所踪。张觅上了公交车,他没有遇见那个热情似火的司机,他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一蹶不振地坐下。张觅梦见自己被一双手拽着回到了童年时在那棵大槐树下他第一次认识王盈梅的时候,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板凳上,面前是扎着小辫儿的王盈梅,他想凑近一点听当年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又被那双手一把拉回到了现在,像一股溪流留过他耳朵,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誓言,他记不清了。

    一些雨点透过车窗打破了他的黄粱一梦,雨下的越来越大,随着风从前面的车窗边冲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头发湿成一片。他不好意思请窗前的男人关一下窗,有些站在车上的人看见他慢慢地把旁边的车窗玻璃推过去,又被毫不客气地推回来,玻璃擦着车窗边的橡胶发出“吱吱”的响,张觅忽然听到什么东西碎了,像是他身体里有块镜子突然出现突然又被狠狠地敲碎,镜子里是难堪的自己,雨冷冷地钻进他的眼睛,他看不清什么样子,他呆滞地看着那面镜子破碎,随后那些附着在眼睛上的水纷纷流下来,盛不满他的心脏和胸腔。张觅挂着两行泪,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模样,他再次被命运残忍地愚弄,和窗外的风窗外的雨一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