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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说家:02窒息

    “你在撒谎!”刘警官点了支烟,翘起了二郎腿,他踮着脚尖一直在抖动,他没有正面的盯着我,只是从眼睛的余光里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笃定的总结说:“或者她对你撒了谎,又或者两者都是。”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疑惑的看着他。

    “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来看,死者并没有上过外国语大学,也没有一个美籍的男朋友,你口中的那个叫Lily的闺蜜也不存在,还有……”刘警官反驳道。

    “这又能说明什么?我只是说出来我看到的,至于死者有没有上过大学,有过什么样的男朋友和闺蜜,跟我有关系吗?”我说。

    我站起身,假装看了看时间,在这个房间里让我感觉到很不舒服,我只想尽快的离开这里,努力的从脸上挤出来一个微笑,说:“我约了人,咱们改天再聊?”

    这人有时候挺奇怪的,跟熟人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人会记这些,反而跟陌生人在哪见过,什么环境,见过几次都记得清清楚楚。曹警官核对完询问笔录,问我还有没有要补充更正的,核对无误后逐页签名。

    曹警官讪讪的不好意思,这一聊都聊了大半天了,他站起身送我出门,我在门口等车的期间,曹警官和刘警官一直都没有离开,委婉的目送我离开。

    “你们聊了些什么?有没有察觉到异样。”曹警官问。

    “就是随便聊聊,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寒暄。”我依稀记得那天我在采访收集我新书的原型人物,对蔷薇打来的电话也只是简单的敷衍了几句,我甚至完全忘记了我说过什么。

    “那我们再联络,你想到什么随时打电话给我们,辛苦了!”曹警官送我上车,诚挚的跟我说,我礼貌的点了点头。

    我突然拿起手机,翻阅起来蔷薇给我发过为数不多的几条短信,信息是十天前发过来的,蔷薇生前给我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

    生活就是一间没有开灯的厨房,当你身处其中,无数双眼睛都在期待的盯着你,并且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我坐在出租车里一直凝视着手机里这条短信的文字,字里行间透漏着无助和无尽的迷茫,我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仔细的打量一眼,而是当作了垃圾信息,生活给了你什么,你所拥有的一切能不能满足所有人的期待,身临其境的那种孤寂,她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才逐字逐句的发给了我这条信息,而我甚至都没有认真读完每一个字句。

    2019年,6月,我第四次遇到蔷薇,是在长城饭店西侧的一家夜总会里,那天我陪着广东的两个制片人,导演聊合作,刚坐进包房里我的出版经理人和妈咪勾肩搭背的聊了几句,须臾之后,一群妖娆的女孩鱼贯而入,我栖身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在霓虹闪烁的灯光下看到了蔷薇熟悉的身影,她一脸倦容的站在灯光下,可能灯光过于缭乱,那天我带了一顶棒球帽,她自我介绍了自己,来自重庆,她的花名玲儿,也有一个英文名,夜总会里的声音太糙杂,我记不清了。她进来的时候没有认出我来,她心事重重的在我身旁坐下,在一杯威士忌里放了一根棒棒糖,导演把她揽在怀里,她赔笑喝了两杯,放下酒杯时候的那种落寞,在她的嘴角泛起。

    我确定她认出了我,却可以假装完全不认识,那种熟悉的陌生人让我们心照不宣,我不自觉地打量着她,内心有一丝惊愕。她点了支烟,翘起腿,透过丝袜可以看到肉色的肌肤,她在缭绕的烟雾中泰然自若,标志的笑容就像面具一样在脸上切换,我敲了敲桌子上的烟盒,点八的中南海,她心领神会的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里点燃后递给我,烟蒂还残留着唇印,她的动作略带轻浮和挑逗,我下意识的擦去了烟蒂上的唇印,对于感情我还是有些洁癖的,她从余光里看到了我擦去唇印的动作,继续陪笑和导演朋友喝酒。

    她把朗姆酒倒入杯中,与苏打水调和,加了一片柠檬,用棒棒糖搅拌了一下递给我,又把棒棒糖塞进嘴里,把桌上的酒杯递给我,就像是一种报复。

    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起来酒体很柔软,像陈年的啤酒,略带着甜味,余味悠长。我打量着她嘴里的棒棒糖,问:“你喜欢吃糖?”

    “我一直喜欢吃糖,很甜,因为生活太苦。”她笑着说。

    “你喜欢这种地方?”我问。

    “我只是喜欢喝酒,在这里可以见到陌生人,又有酒喝,即便不喜欢这里的人,我也不想一个人待着,比起喧嚣我更讨厌一个人冷冷清清。”她说。

    “你的舞蹈和台步学习的怎么样了?”我问。

    “挺好,只是舞台跟我期待的不太一样,我以为舞台会更大,没想到舞台就是这个灯红酒绿的房间里。”她自嘲的说,霓虹的灯光照在薄雾上,在缭绕的烟雾中,她那张脸若隐若现。

    导演拿起一瓶龙舌兰倒在杯子里,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她接过来酒杯,伺机起身拿了一小瓶盐巴,轻轻的把盐巴洒在手背虎口上,昏暗的灯光下我留意到她手背的虎口上多了一处纹身,她用拇指和食指握一小杯纯龙舌兰酒,再用无名指和中指夹一片柠檬片,舌尖迅速的舔了一口虎口上的盐巴,娴熟的把酒一饮而尽,轻咬了一口柠檬片。

    在闪烁的霓虹灯下,背景音乐里突然响起了一首《Younevercantell》,在音乐的旋律中,她扭动着身体邀请我跳了一曲摇摆舞,我看着她陶醉的扭动着身体,灯光从她沉寂的脸上划过,她摇摆舞动的身体像一条蛇,放纵又渴望缠绕,欲望在她摆动的身体上像火一样在燃烧,那一刻我觉得她是自由的,她完全把这个嘈杂的房间当做了舞台,她的身体就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凤尾绿咬鹃,霓虹灯的色彩在她身体上绽放,性感,妖娆,奔放,无拘无束。

    “我中意这个靓女。”导演醉意微醺的说。

    她在导演的腿上坐下,依偎在导演的怀里,喝了几杯酒,那天我在洗手间吐了两次,我洗了把脸,一只纸巾递到我面前,她的笑容就像一个面具,我委婉的问:“这样的生活,真的没关系吗?”

    “你们眼中的体面是什么?”她深邃的目光在镜子里质问的盯着我,收起了微笑的面具,笃定的说:“鲁迅说拉良人下水,劝妓女从良,不是你们男人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吗?”

    面对她的质问,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带着嘲讽的语气感慨道:“这些钱至少可以让我过的体面,在人群中至少看上去像。”

    她在镜子前等了片刻,她渴望的凝视着我,期待我说些什么,那一刻我的怯懦让我望而却步,她失落的转身走出洗手间,我“喂”了一声,她转身看着我,我说:“那句话不是鲁迅说的,他从来没说过那句话。”

    那天我一直想问一句,我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我没有问出口,她的表情已经委婉的谢绝了我,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帮不了我。”

    我和导演的合作并不顺利,由于作品被改的面目全非,剧本改的香艳离奇,改编得我完全感觉到陌生,我也相继从影视的项目中退了出来,蔷薇如愿以偿的在那部电影里出演了一个舞女的角色,戏份不多,她在媒体面前说自己只是想跳舞,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有些灼热,很新奇,也累,比起生活来让她感觉更真实,她喜欢那种时间被安排满的状态,享受那种被人需要的价值。

    接下来几个月里,我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过一些关于她的文章和报道,她被经纪公司设计了全新的人设,外国语大学的纯情大学生,质朴的身世背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踏进演艺圈的新星。拍杂志,接通告,出入高档场合,参加所谓的上流聚会,同时也饱受诟病和质疑,网上开始有人爆料出一些关于在夜总会坐台的信息,开始只是文字和谐音描述,直到娱乐记者爆料出她和导演,制片人深夜频频出入酒店的照片,网上开始流传出她曾经在夜总会工作的照片,画质很模糊,甚至传出一些恶意修图的情色照片。

    蔷薇百口莫辩,最先选择抛弃她的是经纪公司,这一切都是在做戏,从一开始谋划包装的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是清白的,面对高额的违约金赔偿,她的养父母第一跳出来叱责女儿不孝,穿着一身奢侈品拎着爱马仕的养母,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在媒体面前哭诉,这些年没见她给过家里一分钱,买的房子还按揭贷款,这日子没法活了。

    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来赔偿违约金,养父母通过报纸断绝了她们之间的关系,这或许只是恶意的开始,她的养父母在债主面前可以做到云淡风轻,事不关己,哪怕养只猫或者狗还是会有感情的吧,蔷薇后来用这样的措辞来形容亲情关系。

    2020年,我们几乎一整年都没有见过面,我了解她的信息几乎是靠媒体和网络,以及朋友们口耳相传的途径,偶尔在社交媒体,朋友圈看到她在各种场合发布的讯息。

    那个冬日的下午,刚下完雪,阴霾的天空还没有放晴,我惺忪着脸为她打开门,她的精神恍惚,站在门口四顾张望着,拖拽着一个跟她身形差不多大小的行李箱,她站在雪中身体瑟瑟发抖。

    “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朋友,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等了五六个小时,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只是想碰碰运气。”她一脸歉疚的看着我,那双眼睛很疲惫,语调中略带着乞求。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我问她。

    “我有点冷!”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身形消瘦了很多,她乞求的说。

    我打开门帮她把行李箱拿进客厅里,她坐在沙发的一角,蓬松的头发有几缕凌乱,我倒了杯热水给她,她双手已经被冻僵,我找了块新的毛巾给她,她洗了个热水澡后,脸色才渐渐的恢复了红润,她端着水杯的手在发抖,眼神游移,四肢拘谨。

    她解释说自己打电话去了出版社,在曾璐老师那里打听到的住址,曾璐老师也很为难,知道见过一面,才给了她地址。我说不重要了,恍惚的记得一大早曾老师也打过电话来,说是一个朋友,只是没有猜到是你。

    “我待一会儿就走,麻烦您了,不会打扰你太久的。”她诚恳的说,她坐在沙发上,跟我靠的太近,会让我感觉到不舒服,可能不止是她身上香水散发出来的味道。

    “不麻烦,我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我尽量的让自己保持礼貌的说。

    她双手捧着水杯,过了会才缓过劲儿来,她说:“其实很多时候,生活已经束手无策了,面对一切事情无能为力,却还抱着希望期盼着会发生奇迹。”

    “你相信奇迹?所谓的奇迹,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该发生的。”我说。

    她莞尔一笑,我清晰的感觉到那一刻她对我的质疑,我说了她不想听的话,她说:“你不用试着安慰我,你又不擅长安慰别人,我听说小说家的手指比嘴巴灵活。”

    “你知道与众不同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吗?”我问。

    “在这个城市里漂泊的不是频繁的搬家和环境,也不是面对不同的陌生人,而是心灵的归属,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等到自己的同类。”她期盼的说。

    “有些时候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或许能找到一些慰藉。”我说。

    “活在这个世界上,明明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却完全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甚至一条狗,一只猫给的温暖和慰藉,都好过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说。

    “时间不早了,想吃点什么?”我问。

    “随便吃点吧。”她说。

    我在厨房里看了看还剩下些什么,客厅里摆了几座雕塑,一些雕塑还没有完成,厨房是开放式的,客厅和厨房用一个吧台隔开,她坐在沙发上转身看着我,那天我开了两瓶红酒,她脱去外套在厨房里洗酒杯,我煎了两份七分熟的牛排,喝了两瓶红酒后,她脸颊和胸部都变红了,那天喝的并不算多。

    “你房间里摆放了这么多雕塑,一些还有残缺,你喜欢它们?”蔷薇张望着问。

    “它们更像人。”我夺过了她手中的雕塑,摆放在原来的位置。

    我对肢体触碰的洁癖,让她感觉到了挫败感,我小时候肌肤就比较敏感,八岁的时候出过水痘,差点死掉,心中便在孩提时期深埋下阴影,从小到大都会不自觉的与人保持距离,从我有记忆开始,从来没有体会过拥抱,对突如其来的热情和靠近会感到恐惧。

    “你会不会是同性恋?”她调侃的说,咯咯的笑着,她心中的窃喜写在了脸上,知道我对所有人都一样,她的态度急转直下。

    她躺在我身旁,目不转睛的盯着天花板,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她言语之间冷冷的,好奇的问:“你究竟撒过多少谎?”

    “故事讲得太多了,现实和故事之间的分界线就会变得模糊。”我没有反驳她,我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异性,很久没有体会过肢体相拥的温暖。

    我之前也谈过几个女朋友,素日里的相处也相敬如宾,也会接吻,上床,那天晚上和蔷薇的相处很特别,那种感觉绵密而汹涌,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太安静了,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她说。

    “说了也是虚构的。”我说。

    我不太想说太多话,疲惫充斥着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天凌晨的时候我们吃了一顿冷餐,我切了几片火腿,她喝了杯牛奶,眼角的泪痕蜿蜒的流淌下来,她疑惑的问我:“如果就这样死掉,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她咳嗽了两声,我问她:“你说什么?”

    她说:“我们就这样一起死掉,好不好?”

    “为什么要死掉?”我最初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或许是酒后意乱情迷之中说出的话,还是那一瞬间她真实的想结束这一切,她第二次说出“死掉”的字眼。

    我们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起床,我眯着眼睛,她站在白色的窗帘前,她纤巧的身体装在我硕大的衬衫里,光亮照射在她的脸上,她拨开窗帘,窗外又在下雪,她手里夹着一支烟,没有点燃,她说:“不知道今天的雪要下到什么时候,这个冬天感觉到特别的冷清。”

    “冷清的从来都不是环境和时间,而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说。

    “如你所见,从小到大,真的有哪一件事情变好了吗?这一切真的还会变好吗?”她没有看我,只是凝视着窗外失落的说,她说喜欢那种窒息的感觉,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

    我不喜欢悲观厌世的情绪,虽然自己在面对各种不如意的时候,偶然间也会迸发出这样的念头,一旦有这样念头的火苗出现,就会被我掐灭,与其说是没有勇气面对这糟糕的一切,更像是一种逃避,她的坦然和冷静让我感觉到脊背发凉,至少她是勇敢的,她打开窗户,冷风灌进来,有雪花飘进房间里。

    因为太喜欢,所以会很苛刻,没有爱,也不会有恨这种东西存在,我愁肠百结的打量着她纤巧的身影,这种关系很危险,让我进退两难,那种带着侵犯式的真实让我很难接受,我看了时间,下午约了我的心理医生,出门前我放了3000块钱在床头,夹在她的发卡下,这基本上是我所有的积蓄,她不屑的打量着床头柜上的钱,我能感受到她的失落,她苦笑着疑惑的问我:“这算借给我的?还是嫖资?”

    我没有回答她,起身倒了杯温水,服用了两粒氟西汀,房间里死寂般的冷清显得有些尴尬,她无奈的犹豫了片刻,拿起了桌子上的钱,那张娇美的脸上又挂起了标志的笑容,眼角红润,泪光萦绕在眼眶里,以这种方式来拒绝一段感情,确实有些难堪,她失落的站在空旷的房间里,怎么来看待这段感情的问题,我还是抛给了她,我把备用的钥匙放在了门口,冷风吹进来,伴随着飘进来的雪花推门离开。

    我的车停在路边,车窗玻璃被积雪完全的覆盖,我在车子里等待冰雪融化的时候,看到蔷薇拖拽着行李箱踽踽的走了出来,她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没有叫住她。

    每一个人都有被隐藏的一面真相,人的一生最终需要学习适应的是与时间和解,人与人之间的陪伴和倾诉从来都不会减轻孤独感,有些秘密只能藏在黑暗里,不可触碰,也无法忘掉,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一些面孔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着,有哭泣,微笑,愤怒和无奈的面孔,我在想一直以来自己有没有真正的彻底爱上过一个女人,两个人或一群人相互舔舐伤口,我更喜欢一个人的独处,我无法想象曾经赤裸相拥,激情似火的两个人,真的可以做到形同陌路吗?

    我已经两三年没有写过任何一个字了,除了写作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迫于生活的压力,看着蔷薇离开的身影,我在当网约车司机的时候写下了这个故事,那一个夜晚,那一刹那我还不知道,她的故事也将成为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