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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生死危机

    我一边听歌,一边在写《诈骗都市》,因沉浸在音乐和小说的世界中,我并不能及时感知到周围的状况。欣来找过我一次,说是先回房间休息了,还带给我一盒新鲜草莓;林陪我坐了一会儿,也很快离开了大厅。事实上,当那只小巧的红色耳机从左耳朵里跌出来的时候,我才感知到一些状况的发生——船体开始大幅度摇晃起来,一些人在座位上已经东倒西歪了,大多数人回到了自己的舱室,现在,大厅内只剩下五个人了:刚刚反应过来的我;一对正收拾背包的中年夫妻;刚刚从门外进来的叶利和一个助手模样的男人。

    我迅速将笔记本电脑闭上,塞到电脑包里,起身走向叶利和他的助手。

    “叶叔叔,这是怎么了?”

    叶利外面套着一件灰绿色的厚风衣,我看到风衣身上裹满了水渍,他粗重的双眉紧锁,看到我一脸茫然无措,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王,你刚才没听到语音么?我们遇到了一些大风浪,你赶快回房间待着。”

    “那荧光奇象呢?”

    我看到叶利的眉头弯曲地更加厉害了,这次他没回答我,扫了我一眼过后就带着助手匆匆赶往了驾驶室的方向,我隐约听到了助手跟在他后面小声咒骂着:“还荧光奇象呢,什么也没见着,见鬼了。”

    墙壁上航海钟的表盘闪着绿色的暗淡的光,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我收拾好东西,回到了自己的舱室,我的舱室内仅安置着一张床,一只小衣柜和一台坏了的电视,空间也极其狭窄,幸运的是,在我床侧恰好有只圆舷窗,让我能够观察到海面上的景色。

    “光中号”还在激烈地晃动着,我的脑袋也跟着晕晕乎乎,外面黑乎乎的,我努力用眼睛去看才能勉强分辨出大海的轮廓,那海浪着实汹涌,我看到一道道的它们像城墙一样扑腾着站立,又宛如下山之虎般猛地击碎低处的海面。我们的船只就在这样的海域中航行,我感受到了这艘货船在战栗中的无力和无可奈何,而船体中的我们,如若没有它的保护,也会在眨眼间被海浪吞没,撕成碎片。我想到了高尔基的《海燕》,只是这会儿既无惊心动魄的闪电,也看不到深信“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海燕之傲然身姿;还有那部经典的《泰坦尼克号》,只是我们的船只尚能经受得住现在程度的风浪,不至于永久地将生命奉献给大海;我的脑海里还闪过了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遇到被称为“海怪”,实则只是一只铁皮潜水艇的,呃,它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记得尼摩船长……总之,时间还没有到我能想起来那艘铁皮怪的名字,我就立刻被舷窗中出现的一点光亮擢去了心思。

    就像闪亮的钻石在大白天里并不一定会被注意到,而一点会发光的碎玻璃在暗处即显得格外醒目,当我漆黑的窗景中突然闯入了一缕光明时,我顷刻间就注意到了它。起初,它从舷窗上方出现在圆形玻璃上,比拇指盖还要小很多,我几乎分辨不出它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片光斑靠我们越来越近了,它现在已经靠近舷窗中央三分之一的位置,现在我依稀观察到那是紫色的一小片了。

    “荧光奇象”?我第一时间就回忆起了叶利当时向我们描绘的奇景,随着回忆我的心情也愈加激动起来,什么能比意外之喜更加令人愉悦的呢?与此同时,房间天花板角落安置的语音扩散器响了起来,在尖锐的“滴”一声过后,我听到了叶利的声音——“海浪即将平息,请大家不必担心;海浪即将平息,请大家不必担心。”

    当播报结束一会儿之后,船体摇晃的幅度慢慢减弱,直至恢复正常。透过舷窗,那些愤怒的海浪赫然消失不见,海水和缓地流动着,就像大海与我们开了一个浅浅的玩笑,使大家虚惊一场。

    我拧开房门的圆形把手,去看看我的爱人和伙伴们的情形了。欣不在她的房间,而是去隔壁舱室照顾因为刚才剧烈颠簸而呕吐起来的慧了;拉宾、华和林都没有身体上的不适,他们和我一样,都注意到了黑色海面上出现的那抹紫光;准确而言,全船的人都注意到了它的存在,不少人出现在走廊和大厅,兴奋地谈论着这缕光芒,他们都说这就是叶利所说的“荧光奇象”,与此同时,船上有人说这紫光能够增长气运同时里面藏了诸多宝贝,这种说法在工人里很快甚嚣尘上,所有人的情绪因它的现身而高涨起来。

    叶利命令舵手操纵“光中号”调转方向,朝着紫光的方位行驶而去。

    现在,“光中号”的速度已经不是来时那么缓慢悠闲了,它以两倍的速度——即30节,在海中迅速前行,这已经接近“光中号”开足马力后的极限了。作为商船,这个速度堪比从前的部分军舰。随着风浪的逐渐平息,人们重新挤在甲板上的栏杆前,与上次不同,那抹紫光是肉眼可见的。高亢的情绪传染力更大,同时也让人们更有耐心。

    慧的身体在吃药之后暂时无碍,只是还离不开人,欣在她的房间出不来。而我们,在看望过慧后,也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我们汇集在船头的甲板上,与吵吵嚷嚷的人们一同观看着“光中号”与那道紫光的追逐战——是的,那道紫光,也在移动着。

    船上的观测镜看不清楚那紫光的真实模样,但它的确在动,以一种近乎幽灵般的速度,它移动的路线捉摸不定,有时向东,有时向西北,间或在原地绕一个大圈子,尽管“光中号”的马力已开到最大,但始终与紫光保持着一定距离,使紫光的影像模糊不清。

    海风冷冽,但气温问题在热情高涨的人们眼里已经无足轻重,因风向与行驶方向一致,它现在是我们的助威风,是“光中号”的幸运风,是渴求和欲望的便利风。黑乎乎、暗沉沉的天幕在人们激动的一重重加油呐喊声浪中变得白刷刷的、亮油油的。

    我和我的伙伴们挤在船右舷往前,那片紫光距离我们最近的时候也有10海里,那时候“光中号”甚至到达了35节。但即使船如何奋力追赶,和紫光的距离始终很大,显然,机器不会因为人们的加油呐喊而速度变快。“光中号”已经怒吼着追赶了一个多小时,但距离却越拉越远了,到夜晚一点多钟时,人们起初充满兴奋与激情的吼声慢慢变成了咒骂和唱衰的声音,焦躁与烦闷的情绪在人群中开始传播。

    到了后半夜,也就是三点钟时,所有人都停止了加油呐喊,一些人找到叶利,他们希望船只返航,在被叶利大声驳斥之后,一些船员和工人已经出现了不满的情绪。叶利从驾驶室出来,站在甲板上的一处铁楼梯台阶上,他脸上的神情受到了人们交头接耳的影响也不再平和,一支又一支烟蒂从他手指间滑落。

    “什么荧光奇象,这一团紫光有什么大不了,小爷我见过白的,绿的,黄的,这么大动干戈我看毫无必要。”

    在我身后不远处,那个天津腔小伙子再次跟周围的人们讲定自己的看法,不过人们大多没有理睬他,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不断小声附和着他。

    “大家伙,这么下去耗着也不是个办法,既然叶厂长执意要追上那团鬼佬什东西,那我们就折个中,叶厂长您说呢?”一个胡子邋遢,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头儿高声呼道,他挪到叶利所占的铁楼梯台阶下,嘹亮而沙哑的声音暂时中止了人群的吵闹。

    周围有人认出来这老头子,听他们说是纺织厂保卫科科长,也是叶利的表哥。叶利抬了抬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咱们‘光中号’的速度顶破天也就那样,照这样下去,怕是那片紫光不久之后就能甩开我们,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意思,不如咱们派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下去,船上有快艇,那玩意蹭蹭快,指定能追得上;要是真追不上了,那只能说咱和这奇观没缘分不是,打道回府,让大家伙儿睡个好觉!”老头儿精神矍铄,眼眶凹陷但目光灼灼,转过头来对聚集的人群喊道。

    人们高呼起来。

    “光中号”搭载了两艘快艇,其中一艘多年不用,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虽然它引擎还能启动,但那陈旧的样式和可能存在的隐患让船上所有的快艇驾驶员望而生厌,已经废弃在船上好多年了;另一艘则是五年前才被纺织厂购进的,发动机强悍,马力充足,速度飞快,在海上如履平地,“光中号”有用到快艇时多会用它。

    叶利在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没有理由否决这个提议,不过,令我们惊讶的是,叶利不顾手下的劝阻,要亲自乘快艇参与追逐。那艘快艇最多能乘坐十五人,我们在必须在短时间内找好这十五个人——“光中号”不堪忍受这开足马力后的高负荷了,它的速度正逐渐变慢,那道紫光在我们的视野里正越来越小。

    我拉着林眼疾手快地蹦进最先报名的一批人中,叶利大概扫视了我们这十五个人,便命令水手将快艇从船上放下去,我们像鱼一般一个个地顺着拉力绳坐进快艇当中。

    不待叶利吩咐,也在此列的王炎哲就主动落在了驾驶位上,他本事之一就是高超的快艇驾驶技术,这在上次他载我们出海时就有所展露,这也是他能深得叶利器重的原因之一。

    在我刚刚拉紧安全带时,这艘纯白色快艇就如子弹一般快速弹射出去,在掀翻的浪花中,海面的光景在视线中迅速倒退,继而下落,同时,我们的“光中号”也变得越来越小,紫色的光线开始明亮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紧盯着快艇前方,即使那片紫光仍然模糊不清。这十五个人里,除了叶利、王炎哲、我和林,还有在大厅打牌的俄罗斯大胡子,之前遇到的叶利的助手,那个天津腔小伙儿也在这艘艇上,只不过此时他安安静静,并没有发挥他的口舌之便宣扬他的“论点”。其余的八个,都是陌生面孔,其中,我注意到一个留着寸头,耳朵上扎着黑色耳钉的,浑身“男子气”的姑娘,她的左额头上横着一条蚯蚓似的小疤痕,隆起的胸脯束在紧身的黑色马甲里。

    林就坐在我的右侧,和我隔了一个人的位置,他和所有人一样,正紧紧盯着正在接近的紫光,他的细眉紧皱,双唇紧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紫光游弋的速度极快,但会左摇右移,就像正四处观光的游客一般,我们都静默着,仿佛生怕用人类的语言吓跑了它,但事实上,快艇飞驰的声音已足够大。那片紫光像一条鱼一样,轻盈自在,王炎哲也不甘示弱,不断调整着快艇的方向,速度却没有丝毫滞顿,他的确是个优秀的驾驶手。

    当我们与紫光的距离大约缩短到十海里时,我们看清楚了一些——那是一片奇异的黑紫色光晕,它时而漂浮在海边上歇息,时而又如金鱼一般快速游动起来;当我们距紫光只有五海里时,我们发现这片紫光事实上不仅是海平面的一层,在它的上方空气中,有着不亚于海面的光源;当快艇靠近紫光的三海里范围时,我们看到紫光的覆盖范围极大,足有几百米,我们看到在海水中的一部分,也在同时散发着光……

    快艇在叶利的命令下放满了速度,发动机的“呜呜”声变得平稳而缓和,当我们真正靠近那片紫光笼罩的区域时,它却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是的,不动了。我想起我在老家院子里捉鸡时的场景,当我的手缓慢靠近鸡身,并要迅速下坠时,鸡会表现地像被吓傻了一样木木地呆立在原地,直到捉住它的背脊和翅膀也纹丝不动。现在,这片紫光,准确而言,应该叫紫气,就这样呆滞在原地。

    现在,我们已真正来到了这团面积巨大的紫气的身边,与此同时,快艇正缓慢驶入了这团紫气的怀抱。

    我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海面上泛着腾腾蒸气,它们提供的热量让人们误以为这是在温暖的炉子边,而不是冰冷的海面上,这些蒸汽自上而下,延伸着消散在空气中。我们看到我们行驶的海面上,数以万计的不规则胶装物漂浮在水面上,它们一团一团,是一只一只不停变幻形状的精灵,在海洋的表层海水中蠕动着,跳跃着,仿佛海洋是他们的母亲,它们在她的怀中肆意游动。

    快艇的引擎似乎停止了工作,在人们的低声惊呼中不再发出“呼呼”的声响。不过,此刻谁还有心灵的余地去关注它呢,我们的驾驶员抬头,俯首观看着这般绚丽而优美的景色,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昏黄午后的漫天云霞里,宁静得纯粹,人心中的污浊都要被它洗涤干净,我们都忘记了烦恼和痛苦,是在这片温和、奇幻、瑰丽的景色中。

    海水波平如镜,清澈见底,在紫光的照耀下格外美丽。

    最先动起歪心思来的,是一个留着黄色卷毛,身形单薄如纸的小孩儿,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捞网杆来,他将伸缩杆放长、固定,一脚荡到左舷塑料板上,那根长长的杆子便带着墨绿色的细网伸进海水下。

    “叶厂长,我还真捞到了!”这个孩子惊呼着将杆子撑起,但还没等他说完,网兜中的胶状物就像果冻一般渗透了出去,它像雨点一样滴撒到水面上,随即那一小滴一小滴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合在了一起,它恢复了原先的形状后,打了个激灵,鱼跃扎入海水中。

    人们发出可惜的哀叹,不过卷毛孩子很快就重新想到了办法,他将自己的汗衫脱下,只披了自己的针织外套,绕着杆子顶端的圆箍,扎了个结,盖住了有空隙的网兜。

    这次,在我们期待的目光中,一小片紫色胶状物混着海水被他捞了上来,我们围成了一个圈,只是还没看清汗衫里包着的东西,这孩子就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把网兜捧起来,捂在他的胸口里,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我们近距离观察触摸的机会也就没了。这孩子连同杆子小心翼翼地朝叶利走了几步,双手托着包裹着紫色胶体的汗衫网兜,虔诚地胸口处的东西献给他。

    “厂长,您看看!”他的眼神因欲邀功而闪烁着兴奋的光。

    我看到叶利的手下意识动弹了下,但他并没有接过那件盛有紫色交替的正滴着水的汗衫。

    “既然是小李你拿上来的,那就是你的东西嘛,我这个厂长看了有什么用。”叶利面带微笑说着。

    “厂长您能记得我名字呐,那我更得把这好东西单独给你看看了!”男孩儿再次递给叶利。

    “我听说,这东西可好了,吃了能延年益寿。”他用略显稚嫩的嗓音对着叶利补充道,他眼神中仍保持着孩子一般固执的天真。

    “那既然这么好,你就给大家伙看看嘛,或许都能沾上光呢。”叶利仍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他唇齿微动,露出的笑容就像一个父亲。

    “才不给他们看呢,他们如果想要,自个儿捞去,不过可别想用我这根网。”他将捞网杆死死抱住,生怕别人抢走。

    “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年大叔叫嚷着,他撸起袖子,作势要从孩子手里抢走捞网杆,他棕褐色的手已经握着杆子了,使出力气,却怎么都无法从孩子手中夺出。

    “你怎么连个小屁孩都搞不定!”哄乱的人群里有人嬉皮笑脸地拱火。

    中年大叔听到这话,顿时脸色微红,脸上的褶皱紧绷起来,他更加卖力地从孩子手里夺过捞网杆,人群哄吵起来,我透过围着的人群缝隙里看到那男孩儿的头被夹在中年人的腋下,捞网杆横在一大一小的身体中,大人们围着在看人脑,王炎哲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正要掰开男孩紧紧抱在一起的胳膊,孩子在嘈杂的声音中发出微不可查的闷哼,他的后背正在被人锤击。

    “太过分了。”

    正当我和林想要挤开人群制止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同时,艇上唯一的姑娘已经先我们一步,她以惊人的力气一手将王炎哲两人推开,黑色的靴子在中年大叔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脚。

    “够了!像什么样子,都滚开!”叶利洪亮的声音适时响起,就像他刚刚才赶到现场一样。

    叶利的声音让杂乱无章的现场的吵闹暂时停止,他挥了挥手,中年大叔面露不甘地放开了摁在男孩脖子上和胸口上的手,他朝揣了自己一脚的姑娘瞪了一眼,那姑娘也不甘示弱,用眼神回敬了他。

    叶利将已经跌坐在地上的男孩儿拉了起来,汗衫中渗出的海水将他的胸口完全濡湿。叶利语重心长地向男孩儿说道:“小李啊,大家都是一个厂子的,应该是相互关照,依我看,那就是条紫色的小鱼,没什么特殊的,别听他们瞎说话。你啊,也别太相信这东西。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记得你还不是正式工嘛,等这趟回去你一成年,我就给你转成正式工,再比他们的月薪高上个五十美金……”叶利抱着他,仿佛男孩儿是他的亲生儿子。

    叶利的循循善诱最终让男孩儿松开了手,他眼泪汪汪,将汗衫从铁箍上解下,捞网杆则被人们踢到一边。叶利抱着卷毛,挪到一边,他抬眼朝人们威慑道:“看归看,万一有危险,不准瞎碰!谁碰就把他手剁了!”

    他脑袋转向我和林,换成一种慈祥温和的语调:“小王小林啊,你们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你们来近点瞅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和林得以在最近的距离观察这一点紫色胶体来。

    灰色的汗衫已经铺展开,里面包着的海水早将汗衫濡湿,附近的塑料板流动着水渍,巴掌大的紫色胶体随着汗衫的展开面积也在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一样扩散,我看到,在这紫色的一团中,有无数黑色的小点儿,它们在紫色胶体中显得更像紫色,并非杂质或者什么灰尘、石粒,而更像一种生物,即使这些黑色小点儿外形与黑色杂质毫无区别。因为,我和林都观察到,这些黑点似乎正以某种意识的指引下做着运动。

    当我们将手指贴近这些胶体的左边,那些黑点像收到惊吓一般迅速聚集到胶体右侧;当手指贴近右边,那些黑点即迅速游弋至左侧。我们将这东西倒进一个装海水的玻璃方缸里(天知道艇上怎么会有这种易碎品),然后,在失去外界刺激的效用下,这些黑色小点即会像一个个具有意识生命体那样,开始忙于做自己的事情了。我看到有一些小点总会待在一起,像真正的家庭或者族群;它们有时也会排列成方形队列,然后一个小黑点从方阵中间徐徐走出,像是率领一支军队的将军;有时,两个小点在贴合在一起后,会有新的小黑点诞生;有时,两个方阵相遇,两方的多数小点就会消融在紫色胶体里……

    它们简直就像一整个人类社会那样!我不知道这个猜测是否有些过于夸大其词了,但它们的行为动作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自己的种群。

    我们已经观察这片紫色胶体一个多小时了,在此期间,它们已经又陆续捕捞了十几片紫色胶体,最大的一片甚至比人的脑袋还大。不过他们没有器皿储存,那些胶体很快就像脱离了海水的鱼一样“死亡”,如果它们的突然消失可以称之为“死亡”的话;人们试图用手机将眼前的景色拍下来,这是个以此牟利的好机会,但人们的手机就像突然失灵的快艇引擎一样,连开机都做不到,更别提其他电子设备了。

    “你说,会不会?”我想到了我们的“海洋树”——紫晶体。

    林的笑容即使在他的极力掩饰下也在他的脸上微微绽开,他低声说了一句可能吧,随即示意我保持缄默。

    当我们沉浸在研究这东西的思考中时,一道道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的惊叹声钻入我们的耳朵。我们宕开视线,在紫色的朦胧雾气中,海绵中的紫胶体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感召,它们从海水中站立起来,像中国神话中羽化登仙一般升腾到温暖湿润的空气中。我转头看到玻璃方缸中的一小片也在海水中颤动起来,里面的黑点停下了所有动作,它们在一瞬间成了静态,之后,紫色胶体的形状发生改变,它们凝聚在一起变成立体状,接着以一种神圣的姿态缓慢升起,它在空中飘动着,直到离开艇身,扎入了此时漫天而起的紫色光群中,紧接着,我看到了这一辈子都决不可能忘记的一幕——周围数百米都充盈着这种紫色胶体,它们发着光,散发着热量,并逐渐蜕变成尖刺的形状,就像被嚼过的口香糖被外力拉扯成纤细的丝一样,竖立在空中,接连发出尖锐凄厉的声音,我们意识到了它们的敌意和随之而来的危险。

    “王炎哲,快开出去!”叶利朝正趴在船边的人咆哮着命令道。

    “厂长,发动机坏了,钥匙失灵了,启动不了!”王炎哲奔到驾驶位上,摆弄着操作台,他带着哭腔喊道。

    此时,那数以万计悬浮的箭一般的紫色光群,正井然有序地朝快艇包围过来,它们锋芒毕露,每一根都发出凄厉尖细刺耳的声响。

    那个天津腔小伙子在角落里穿上了救生衣,他解开缠在救生圈上的绳子,将它一抛,随后整个人在惊慌失措中跳进了海里。他奋力游走了,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妈的,这小子!”人们咒骂着,但并没有停止争抢救生圈,求生欲望使得人们已全然不顾礼义廉耻了,我看到叶利一拳击倒了那个正抓着他手中救生圈的中年大叔,在混乱中,叶利成为了第二个扎入海水中的人。

    第三只救生圈在四个人手中撕扯着,没等他们在混乱中分出胜负,那些悬立空中的“箭”便破空而来,在温暖的紫色光晕中,我的瞳孔出现一支正急速变大的箭,它锐利的锋芒倒影出我惨白的脸色。

    一阵剧痛自额头处传来。

    我失去了意识……

    我能意识到我在做梦,因为我的身体从未像现在这样轻盈自如。但,眼前的情形,的确,真实得要死——我像一个幽灵般浮动在地球上空,拨开层层云雾,我见到了青黄交织的褶皱般的陆地与深蓝色的海洋。这颗星球在转,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的祖国的轮廓,这是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那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奔腾不息,顺着黄河的方向,我找到了BJ,我们国家的首都,培养我的第二故乡。

    王府井大街上人影稀疏,白日照耀着略显空旷的街道与街道两侧的摩天大楼。走在街上的人行色匆匆,都戴着白色或者蓝色的口罩,我在想,现在的雾霾已经这么严重了么?在我咱在街中央愣神的功夫,从街道左侧的胡同里钻出一小队人来,看样子是医生。令我奇怪的是,这些医生,护士都穿着白色的防护服,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只在重症监护室里看到过这种衣服,他们脚步急促,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是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精神欠佳,面色发白,不住地咳嗽着,手从白色的被单里伸出来捂着胸口。

    他们在胡同口对面站住,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来,车上又下来几个穿白色防护服的医生,他们把她抬上了救护车,我跟着他们也上了车,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看样子是发烧?或者感冒?不对,我从静默着的医生眼中,读出了哀怜与疲惫。

    救护车停在了一所医院里,这所医院给我的感觉和一般医院不大一样,似乎是才兴建不久。担架被抬了进去,刚刚通过走廊,几个医生围了过来,他们向身边的护士大声交代了几句,随即两个护士接替过原来抬扶大家的人,朝着一扇铝制门走去。很奇怪,我能看到他们的动作和神态,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门被打开,我跟着进去了。

    果然是家奇怪的医院。连病人住院的地方都与众不同,它不像病房,更像一个生产车间,这里面积极其宽阔,就宽而言,至少要有一百米;隔板阻挡了我的视线,我不太好估算房间的长;我所在的区域编号为“C5”,至少安置了超过一百张床位,在另一边是C4区,隔板隔断的地方,应该是C3,C2之类。

    临时支起的折叠床上躺满了各种各样的病人,有七八十岁的老人,有四五岁的孩子,有正值壮年的小伙儿,也有比我们还小一些的少年……他们中的一些嘴里插着呼吸机的管道,他们眼神迷离,不知道死亡多会来到自己的身边。

    似乎,人们都生了一场同样的怪病?我意识到了这点,因为他们的症状都相似——咳嗽、胸闷或者呼吸不畅。我在C4区的一张病床上看到了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她的脸色比起刚才又差了很多,全副武装的护士跑了出去,应该是去喊医生了。

    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那股压抑,悲伤的气氛让我的心情惴惴不安,这应该是一种感染病,而且传播的范围很广。

    径直穿越医院的墙壁,我走到了一条长长的公路上,沿着它,我走进了一幢居民楼,这里的居民应该没有被感染到。我窥视了这些居民的生活,这种传染病并没怎么影响到他们:绝大多数年轻人在自己的房间内刷视频、看直播、打游戏;也有一小部分在做别的,一个初中生在电脑上捣鼓着自己的程序,一个高中男生在剪辑视频,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生在安静地绘画;三个老人在楼下的空地上晒太阳;家庭主妇们在煮着饭菜;男人们则在家抽烟,躺着,我看到有家男主人无缘无故朝他妻子身上扔了个烟头……

    我突然之间生了个念头,想看看那些我们平时难以接触到的大人物们在干什么。说干就干,我搭乘了一辆顺风车,进入了BJ市中心地带,我初来故宫旅游时间,就一直好奇二环内住着的这些达官显贵在平日里的生活时怎样的。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距天安门广场较近的一处四合院,里面种植着许多绿植,我终于在十多个房间里找到了主人。看样子,这间房屋应该是他的书房,东面是一个摆满了蓝色装帧书籍的书架,它们的样子像明清时期的古书,可并非如此,我从书名里看到了不少现代和外国的书籍——《新华词典》、《巴黎圣母院》等;西面则是一些摆着收藏品的架子,在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三幅齐白石的画。

    那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端坐在一把价值不菲的檀木椅子上,面前的八仙桌桌面上堆积着不少文件夹和文件袋,他的手指正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缓慢敲打着,鼻梁上勉强架着的老花镜使他那张原本严肃端正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我很快离开了这进只有一个人的院子,闯进了不远处另一所豪华住宅,这里就很热闹了,充盈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我看到许多人走来走去,所以我确信如此。)这是一栋欧式装潢的小别墅,里面住着至少不下二十个人。我进去时,一对神情严峻的中年夫妇出了门,他们拿着一沓文件,坐上一辆外观其貌不扬实则价格惊人的奔驰车,我在一个汽车博主那儿看见过这种车,价格据说至少半个“小目标”起。

    一楼的装饰充满喜庆,大大的“囍”字剪纸挂在墙壁的正中央,天花板上围着四道低垂下来的红绸子。一个长得帅气张扬,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哥如释重负般瘫坐在真皮沙发上,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随即露出了享受的笑容,他将双腿随意架在茶几上,手上动作不停,几下拍打,竟然引出一群美女来:一对长相清秀的双胞胎从离他不远的拖地窗帘后相继钻出来,一个身材火辣,只穿了胸罩和内裤的女人从衣柜里一跃而出,还有一个浓妆艳抹,同样穿着暴露的女人,她就藏在客厅的门后。四个堪称倾城绝色的美女在那位“公子爷”的手势指引下坐到他身旁,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淫荡的欲望,他的笑容在我看来下流无比,我仿佛听到了女人们谄媚讨好与“公子爷”放声嬉笑的声音。

    我走到二楼,那是个极佳的视野,与此同时,一个模样端庄,未施粉黛的女生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来,她最终在二楼的栏杆前站定,正望着这副荒唐的景象,眼中噙满了泪水。

    “唉——”我长叹一声,心中想要观看“活春宫”的可耻卑鄙的想法被她的泪水扫荡一空,我离开了这栋热闹的房子,心中怅然之感经久不息。

    当我继续游荡在BJ的巷子胡同时,我却惊觉我失明了,但与此同时,我的耳朵忽然涌入了诸多庞杂的声音,我的听觉比起普通人敏锐了很多。我听到了狗吠的声音,狗主人驱使这恶犬朝面前的男人扑去,不知道他俩有什么过节;紧接着是女人的哭喊和一连串混乱的脚步声叠加在一起的声音,那个女人伏在病床上男人的胸膛上,床边的仪器发出长长的“滴”的声音,他的丈夫刚刚被死神都带走;地铁站里人头攒动,人群吵吵嚷嚷,似乎他们被困在了这里;一栋写字楼里,两个外国人正激烈地争辩;一个工人在工地的角落偷偷滴着泪珠……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使人不烦躁悲伤的动听的声音:风吹过树梢,树叶哗哗作响,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婴儿从母亲的肚子里滑出来,他的哭声使人联想到一张水嫩嫩的小脸;两个新婚之夜的情侣在交谈过后开始交欢,在颠鸾倒凤之际,他们在咕哝着说些动听的情话;一个大学生在电脑上查到了自己被一所大学录取的通知,他兴奋地跳起来,欢呼着,雀跃着,亲吻着从床上拿来的枕头……

    “王,你醒醒!”我知道我的胳膊正在被林用力摇晃着,我感到我浑身都快散架了,像刚刚跑完马拉松一样疲累,双腿如铅,眼皮沉重得很,口干舌燥,我试了三十二次,终于成功看到了面色发黄,疲态尽显的林,不过他的精神头要比我足一些。

    林将我的上半身扶起,把我拖靠到一面墙壁旁,哦,我这才想起来我还在那艘快艇上,所以我背靠的不是真正的墙壁,而是艇的内壁。不过管它是什么,我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正当我的眼皮再次闭合时,林用力拍了拍我的脸颊,他说了声“喝水”,我的嘴巴随即被掰开,一股清凉的液体被送进我的食道,我感到我好极了,困意也被水化解了三四分。

    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的话,大概我靠着艇壁休息了三十多分钟吧,我就恢复了大脑的理智和对身体的掌控权。我们还留在那艘快艇上,艇内有五盏应急灯,散发着暗淡的黄色光线,勉强能看清快艇的情况:有五个人跟我刚才一样还处于倒地不醒的状态,那个卷毛男孩儿看起来跟我一样,他正艰难地试图起身;脸上带着疤痕的姑娘已经恢复了自如,他正弯腰扶起中年大叔的头喂水;其他的人状态不是很好,在原地发蒙。

    锐利的紫箭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插满快艇和我们的身上,相反,它们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一点踪迹,我不知道,在我陷入梦境后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救了我们?还是那群紫色精灵并没有想要伤害我们?

    可漫天箭雨携着滚烫落下时,杀意的确让我们惊惧,我想到了那支刺入我额头的紫色箭,它的确当时造成了我身体的真实痛感。

    我们,都做了相同的梦。

    准确来说,我们梦里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仿佛,梦里的世界即将在不久之后,成为现实。

    他们说那是个传染病,流行病肆虐全球的时代,正如我观察到的,瘟神与死神勾结,夺去了数以万计人类的生命,他们中有行善一生的好人,也有十恶不赦的罪犯;既饶不过老人,也不放走儿童;富人的钱财并不能挽救他们的生命,穷人的祷告也不会延迟死亡的临近;不管你是血统尊贵的美国白人,还是从未摆脱欺压和歧视的非洲黑人,死神一旦盯上了你,即不会因为你的血统、国别、宗教、地区、能力、性格而让你侥幸逃开。

    艇上有一个印度人,他梦到了在他们国度的母亲河——恒河里,漂满了被感染者浮肿的尸体,尸体从恒河上游一路漂到下游,又与恒河下游的尸体堆积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回到了那个墙壁开裂,四面都是窟窿但熟悉温馨的家,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房间被翻得乱糟糟的,枕头、被褥、沙发、洗脸盆、鞋子、烂牛仔裤都被扔到门前的垃圾堆上,枕头和被褥里的棉絮被偷走,洗脸盆被人踩了个稀巴烂,牛仔裤的裆部被人剪走一块圆形,两条裤腿上都是洞,几乎没了裤子的模样;沙发倒是完整地立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那群强盗没有拿走。

    他嘴里说的强盗,大概率是他们的亲戚、朋友、邻居。最后,在恒河的一条支流,他找到了他年迈的父母,他们胸前浮肿,已被开膛破肚,暗红色的肉和器官正在发黑,散落在他们身体旁的,是一群眼睛发红流脓,身体干瘪的疯狗,大概已经嚼了不少人肉,面露不甘地倒在了他那血肉模糊的双亲身旁。

    这是印度人反应过来是梦之后嬉笑着给我们说的,他在故事的末尾加了一句这又怎么可能呢?听到故事的人们哄堂大笑,那位印度人龇牙咧嘴,竟也跟着人群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悄悄问林,他在梦里的世界做了什么?他回给我一个含义复杂的笑容。林告诉我他去了一趟QH省的幼儿园,他和孩子们一直待在一起,看他们玩耍、嬉闹,他说,看到孩子们,就像看到了圣洁的天堂与他生命中的希望。

    我沉默着,心里想着林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呢?哦,他连女朋友也还遥遥无期呢。

    “船在下沉!”王炎哲惊呼了一声。

    我站起来,观察艇周围的情况,如他所说,我们的艇,是在缓慢地下沉!海水静谧得简直不像海水,它没有任何波纹,几乎比镜面还要平滑,此刻,我们赖以生存的艇正以一种微不可查的速度缓缓下沉。仿佛,这大海是无边的泥沼,快艇则是深陷其中的人。

    林也起身,他走到船舷边缘处蹲下,研究船下沉的原因,在昏暗、若有若无的光线下,我看到他摇了摇头。

    现在,他坐在我的身边,双手交叉在胸前,黑色的眸子打着转。在林回到座位时,一只装有纸条的矿泉水瓶挂在右手心。我问他研究出了什么没有,他摇了摇头,双眉却舒展开来,正是这种神秘的力量让他颇感兴趣,他坚定地认为如果一个海洋方面的专家坐在这只艇上,一定能给出一个科学的答案。可惜这方面他自己也是知识盲区,连问题出在哪儿都看不出来。他还说,他猜测我们刚才观察到的紫胶体一定会引起像乔恩那样的地质学家的兴趣,他从叶利秘书那里借来一支常挂在他衬衫上袋的钢笔,又从艇上的手册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简要记录了我们所在的大致位置、紫胶体的各项属性等信息。

    水面已经没到艇身的一大半了,我此刻应该能轻易地问道海水的气味,但我并没有闻到任何腥味或者咸味。我将身子探出去,勉力将手指伸进海水中,这液体根本就不是什么海水,它比水更加黏稠,但比果冻之类的胶体又稀得多。我的左手也试着探了出去,朝远处一扔,手中的矿泉水瓶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起身子,它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是我们海洋树的希望。

    这海水的确与众不同,是艇上一位想要跳海逃生的中年人实践出来的,他和之前提到的中年大叔不是一个人。当他的身体划出弧线并落在五六米远的海中时,并没有在我们跃跃欲试的目光中立即沉下去,然后再浮上来。他的脚一当碰到海面,身体就像这艘艇一样以缓慢的速度沉没,脚踝好像被海里的怪物拖住,他自认为高超的泳技在那一刻变成了徒劳,双手开始有意识地作出游泳的动作,随后变成了胡乱的挣扎,他大声呼救着,艇上的人无动于衷——他跳得太远了。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消失在一片死寂的海水中,如果那还能被称之为海水的话。原本萦绕在围观着的我们的脑海中的各种想法,变成了死灰,没人为他失去的生命而流泪,更大的惶惑,面对未知的恐惧笼罩着我们。

    “怎么办?”这个问题同时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叶利这个厂长早已经抛下我们不管了,快艇发动不了,周围别说有船路过了,就算有船也不一定能发现我们这群深陷黑暗中的人。更糟糕的是,艇上的救生衣和救生圈要么被叶利和那个天津腔拿走了,要么在后来的争夺中毁坏了。

    “都怪你们,抢什么抢,妈的,本来我们能多活两个的,这下全被你们这群畜生给害死了!”王炎哲骂道。

    “你他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对我吼什么?我亲眼看到那小子把一个救生圈踩扁的。”

    “怎么是我,你个老不死的信口雌黄是吧,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那个印度佬非拽着老子不放。”

    印度人看到他指着自己,眼中怒气闪烁,他紧握拳头,站起身来。

    “干什么干什么,大家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吵起来算怎么回事儿,还是赶紧想象怎么脱身吧。”叶利的助手脸色阴沉,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一片。人们都从争吵中冷静下来,谁都没有在说话。

    但面对着一只行将沉没的船,谁又能真正保持克制与冷静呢?它沉得太慢了,如没有王炎哲敏锐的洞察,我们怕是仍然发现不了这样的状况。假若是像泰坦尼克号那样顷刻间沉覆,那我们就算是认命了,可这该死的上天却有意戏弄这群身处困境中的人,让这能和龟比慢的速度显得这样离奇、憋闷、烦躁。

    “宁做饱死鬼,也不愿意饿着活。”卷毛男孩儿从他背包里翻出两大盒饼干来,他置气似的将食物一个个地塞到小小的嘴巴里,不消几十秒,他的嘴巴就被塞得满满当当,饼干残渣因稍显困难的咀嚼从容量有限的口腔内迸溅出来。

    叶利的助手不知怎么弄的,身上狼狈得很,那张金边眼镜覆盖下的脸上多了几道泥渍,他上半身那件格子衬衫湿了一大片,蓝色带花纹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搭在脖子上,他执着地在失去信号的手机上摁着开机键,刚才,他是跑到驾驶位上胡乱按着台子上的按钮。

    王炎哲站在快艇的边缘,眺望着色深如墨的远方,我知道他在希冀有船只路过搭救,他嘴里不时传出咒骂声来,四周寂静无声,这个繁忙的海峡在过去几个小时内竟没有一只船出现在视野中。

    印度人蹲在地上,虔诚地念着祷词,不时他叩头跪拜,我想,如果我是一尊神,一定会被他如此肃穆的神情及纯粹的目光所感动,然后一施法力让我们的快艇恢复动力。

    额头上的皮肤稍有瑕疵的姑娘坐在离我们很近的座位,她面色平静,目光沉着,但她正不断变换的坐姿表明她并非像表面上那么镇静,最终,她选择了一个双腿张开,脸埋到双膝间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