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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天门上 我们活着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

    上天有好生之德。是的,我们还活着,如果喘气就算的话。

    历经了三十八天地狱般的煎熬和疯狂后,加上狗肉,就剩下十一个半死不活的活物,我们还活着。

    堡外炮火连天,天崩地裂,我们居然安静了。

    我们一众安静的“活死人”铺散着,摊开在树堡一层的焦土和尸体上,已经完全做不了正常人类能做的任何大动作。但是好在我们仍然能不用命令地自觉排列成随时可防守和攻击的阵势,像箭头一样,朝向树堡那个我们守了三十八个日日夜夜,已经被死人、弹片和水泥渣堆积了近一米高的大门,如果被子弹枪炮啃的周边豁豁牙牙的水泥洞洞还叫门的话。

    我们还是有这自信,哪怕敌人再发动一次攻击,我们仍可以把圈进来的敌人用几近松落的牙齿咬死,用最后一点力气掐死,就像死啦死啦说的那样,用裤衩照样勒死小日本!

    这点我们每个人都相信能做得到,也许即将这样做,所以我们安静。

    我们安静地、用力地、贪婪地呼吸着,好像下一秒就失去了此功能。

    阿译已经不再写日记了,我也不再念了,笔用光了,纸也没了,写的劲都没了,念的心都萎了,只好作罢。

    我们应该有五天滴水未进了,手可以动,抬胳膊是个力气活,就要积攒一会子力气咬咬牙才能做到。我们都无力,所以都惜力,因此都蓄力,所以,我们不动,能不动就不动,像是融入树堡的钢筋水泥,我们不动。

    迷龙俯卧的身下半压着那挺歪把子机枪,靠在我左边满是窟窿的沙包上,处在C位射界,这个我们当中最爱干净最不安分最眷恋生活的家伙,还是打乱了节奏。

    他把右手从机枪扳机上松开,停了半晌,用肘部支撑着抬起来,又停了半晌,像是课堂上很不情愿地举手报告,接着用比平时放慢三倍的速度,撩了下粘连在一起的头发,摸了下被流弹擦伤流血的鼻子,还捎带着赶走了一只停在右眼角的苍蝇。苍蝇飞走的那一刻,两滴眼泪滑落了下来,把本来一层污垢的脸颊刷出相对干净的两道泪痕,他哭出声了……

    迷龙哭出声,也哭出我们的心声。

    然后我们都恶狠狠地怨责地看向他,他用眼睛余光瞧见我们在看他,借着泪水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表情中竟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孩童般的羞赧。沙哑的哭声停止了,他抬起的手又慢速的垂挂在扳机上,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无可奈何地盯着更多苍蝇嗡嗡着飞起落下。

    “看什么看,瘪犊子玩意儿,你也比我好不了哪里去。”我想他心里一定这么在说。

    “看你咋地!”我心里回着,“我亲爱的战友!”我心里又颤了一下,因为战友。

    我终于没贫出声,也倚靠在沙包上做着追踪苍蝇翩飞这样无聊的事儿。

    没错,是翩飞,我们想都不敢想的翩飞,勿论它只是我们平时都不屑一顾或避之不及的苍蝇,就因为它们是全须全尾的生命,就因为它们是自由自在的生命,就因为它们是陪伴着我们参与这场战役的生命。

    此刻的苍蝇也美的不可方物。

    我身旁是不辣,比我瘫坐的更彻底,用头颈顶着沙包仰面侧躺,手中紧握着从敌人那里又捡回来的三八步枪,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把捡来又用坏的枪了,枪杆子应该是某次抗击被拿来当棍子抡的有点弯曲了,我一度怀疑这枪是否还能打出子弹,管他呢,反正他也不再想蹦跶到门口捡死人手里的枪了。

    “我还有一个宝贝弹弹闹……”

    不辣手里捏着一粒擦的铮亮的子弹,有气无力地向我和全民协助苦笑着炫耀,我很佩服他能在满地的被我们翻过N遍的弹壳中淘换出一粒金贵的子弹。

    我瞥见了死啦死啦回了一个赞赏的眼神,我心底对不辣切了一声,又兀自疑惑了起来,我想到了康丫离去时争抢着背伤员转移的情景,不辣明明是我们活着的人当中伤的最重的一个,他拖着一条几乎骨肉分离的腿与我们一起坚持到了第三十八天,这会儿倒是倍有精神,我就权当是他那一条断腿的功劳:因缺失而减少了身体机能的消耗,而让精气神更聚焦。

    这当口,我还是没有忘记我尖酸刻薄的该死的调侃,我为我的想法而沉默。

    “不辣,挺住,我们,都挺住。”我心里默默地说。

    “挺什么呢?够本了!”我又一手矛一手盾地否定着自己。

    不辣拉了两次枪栓,才将那一粒仅有的子弹塞进枪膛,那枪手握和弹道的地方锃亮,枪体脏污不堪,这让掌管我们枪械保洁的全民协助先生已经气的只有哭泣的份了,当然,他还是没有从前几天痛失他唯一语种相通的同伴麦师傅的悲恸与恐惧中走出,唯一的电台也在某一次冲锋中散架了,我们彻底失去与对岸的任何联系,我们耳目失聪,如盲人临渊行夜道。

    这样的感觉,注定要伴随着我们每一个当时当下活着的人的一生。

    不辣把那杆填好子弹的枪压在自己那条估计已经烂糊的腿上,好像枪立刻就成了一条钢筋铁骨的腿一样,纵横四野,所向无敌。但手仍然无意识地放在扳机上,一触即发。

    我们每个人的武器已经长在手上,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相信余生这帮家伙都像我一样,在每个或思念的美梦或惊恐的噩梦中醒来,都是在弯曲着拇指和食指,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动作,并且还会在感知手中空落落的同时,茫然的把手伸向四处摸索一切可能拿来抵御的武器,哪怕是一根烧火棍,一个绣花枕头。

    一只瘦骨嶙峋的“树獭”向我爬来。

    走路这么奢侈的事情好像已经退化了,手脚并用的爬是可以的,但要尽可能的不同时做抬头扭动脖子这样一系列的高难度的动作。

    狗肉趴在死啦死啦身边抬起头,像一位深谙战术要领的战士一样,向我匍匐着趴过来,待在我身边,好像有话要说,又终归沉默。

    我没有吃的给他,他也好像并不是向我要吃的,就这样又趴着了,好像他过来只是代替我的团长传达一下众所周知的事情,亦或安慰,亦或安抚,亦或共情,亦或绝望……

    我的团长-死啦死啦在我后面的一截钢架上。那钢架本来是整个树堡的支撑横梁,在某一次冲锋时,被炮弹轰塌下来,捎带压倒五六个纠缠在一起的我们的人和日本兵,现在已经是尸体了,横七竖八的叠加在钢梁下,或露头或露腿分不清楚。

    我们这几天没再搬弄同伴的尸体,没时间,也没力气,关键是我们这几天除了能喘口气,已与尸体无异,尸臭浸入骨髓,挥之不去。

    平时挺的像枪一样的团长,此刻跪趴在钢梁上,头发被烧焦了散乱地贴在额头,颧骨愈加突出,面色黑灰,眼睛强撑着张开,眼白依然很白,证明着他的年轻,眼神依然坚定,却偶有飘忽,飘忽其间我看到了精气神的游离,黯然中带着坦然,坦然的了无生气,失望中带着希望,希望的渺渺乎乎,摇摇欲坠,如烛风中,让人心疼。

    但他手里还是紧握着那支柯尔特,好像在握着与这尘世仅有的联系。

    枪里应该还有最后一粒幸运子弹,肯定有,我的团长也总能不负众望地未雨绸缪,这一点从来没有令我们失望过。

    我们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希望,从没想到过给予希望的人也濒临倒塌。

    “我的团长!”我心里喊。

    我的团长脖子上仍然挂着的那颗曾经救过他命的哑弹,希望枪膛里的这颗同样可以救命,但万不可哑火,两颗子弹,竟然在不同场景不同状态被赋予了同一种使命。

    “难为子弹了。”我看着铺满地的空弹壳想。

    张立宪此时从兽医和阿译那一组防御工事里爬向了死啦死啦,他的半边脸已经溃烂的不像话,抬头一瞬间因疼痛龇牙咧嘴,活脱脱一具丧尸。

    张立宪爬过我身边时,停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但只是看着我,看我的眼神好像除了晶莹,还多了些什么。

    歉意?亦或托付?

    托付大于歉意,我们都懂得,因为一个我们共同爱着的女人-小醉。

    我竟然机械式地点点头,像是肯定,算是许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生离死别一样的心有灵犀,又两相不屑。

    “去他妈的!”我也不知心底在骂谁,或者谁都骂。

    张立宪爬到死啦死啦身边,还是借助死啦死啦的拉扯才依靠在钢梁上,他费力了半天竟然掏出一枚手榴弹!

    我们所有人愕然,我是为这个绝无仅有的重武器愕然。

    不辣、蛇屁股和丧门星也愕然,竟然是担心张立宪会用一枚手榴弹报销掉死啦死啦,所以机械式地本能地做了要过去救援的动作,也只是初始的慢动作,像树獭。

    这么多天的生死相处,我是绝对相信,并且明确感知到张立宪的变化,他不会或者说没有任何理由去伤害死啦死啦甚至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从我与死啦死啦扮演竹内联山力挫他的虞师座陡生的憎恨,到不情不愿的与我们一帮炮灰们演练爬进爬出汽油桶的貌合神离,到送走何书光而使得某种信仰的倒塌,再到与我们一帮炮灰们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张立宪终于脱胎换骨,终于与我们“同流合污”了。

    “团长,就它了,”张立宪说着,流着泪。

    “就它吧,”死啦死啦接过去,举起来,看着我们。

    郝兽医拖着阿译,丧门星拉上蛇屁股,迷龙后面跟着全民协助,我与不辣两个瘸子和狗肉,我们爬着,不约而同,坚定地爬向我的团长,决绝地爬向那枚手榴弹。

    时候到了,我们安静地听着堡外的与我们无关的喧闹。

    这样的喧闹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了。

    昨天又是个大雾天,那个争吵了三十多天,更换了无数个版本的进攻方案,又在确定发起总攻的前一夜再一次被质疑和否定。

    据说是出于战略全局之考虑,来自远征军司令长官部的上峰,来自缅甸盟国及美英盟军的上峰,原定的虞师为首的三个师团外加盟军三万余人的粉碎日军南进的南天门决战部署一改再改,最后决定在我们树堡拼死牵制了日军咽喉的现状下,出调距离虞师最近的驻印军不到一个师团八千人,外加美国的空中支援,以虞师为主力啃下南天门,立克据他们说已经“强弩之末”的日军残部。

    “我…..”虞啸卿气愤到狰狞。

    扔下电话,丟了教杆,一夜又未合眼准备按照计划总攻的虞啸卿一拳砸在满桌散乱的方略和作战图纸上,力量之大连带震翻了桌角的茶杯,茶水浸湿了杂乱的图纸,滴落在桌边的沙盘上,沙盘还是我与死啦死啦对抗他的那一块,只不过在渡江进攻,山间第二道防线(半山石)和树堡处做了修正。

    “虞侄……”唐基站在电话机旁,也听到了新的命令,正要开口晓之以情,被虞啸卿一下呛回去了。

    “拿我当孙子耍呢?!别说好听的,说点我没听过的!”

    唐基还是不紧不慢的说:“虽历经变故,但此战已定,也必成,已然开打喽,遂虞师之愿,不枉殚精竭虑卧薪尝胆之苦……”

    “死都不怕,苦更不怕!”虞啸卿歇斯底里。

    “我怕南天门上那一群鳖犊子玩意!”最后一句声音颤抖到破音,却降低了好几个调门,因为提到了我们。

    唐基也沉默着,像极了默哀。

    因为他们都知道,继上周空投停止后,南天门树堡的枪声失去了往日的密集,直至这两天的呼叫无声,寂静无声,他们终于肯定了这个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我们已经全部殉国。

    但是我们活着。

    我们活着,因为日军终于被他们自己建造的久攻不破的怪物弄的衰竭到毫无斗志,直至不再理会,视若无物。

    我想到了竹内联山,他一定为造出这么一个铜墙铁壁被我们巧夺天工般拿做己用而懊悔到撞墙。更多日军被调集去加固我们冲上南天门和对岸炮轰而塌陷的工事,以应对一触即发的战事,而被他们当成“困兽”的我们被晾在一边,自生自灭。

    “那就开打!!!”

    令出如山,上峰告知了最终的作战命令,虞啸卿一刻也不想也不敢再等了,集结调度到位的有限兵力,连夜重新部署,天亮开火!

    南天门第三十七天,虞师发起渡江总攻,大雾连天,炮火连天。

    “打……打了都一天一宿了都,还没得攻上来哦?!”不辣似抱怨,似疑问,似失落。

    “一帮瘪犊子玩意,都是欠整死的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迷龙应和着。

    但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所有人都爬到我的团长周围,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圆的中间是我们团长和那一颗被他高举到头顶的手榴弹,另一只手拉着弦,我们盯着那颗手榴弹,听着树堡外或远或近的喧闹,等着死如夏花。

    “呜呜……”

    趴在我们周围地上的狗肉突然直立起上半身,警觉地望着与树堡门口相反的方向,低吠着。

    那是我们第二次炸塌过的来时的半埋在土里的入口,那里的一小片土层伴随着上面的弹壳和尸体,忽然间陷了下去。

    那个让我们气结的装满乒乓球的箱子,伴随着塌陷,伴随着球体之间稀里哗啦的碰撞声,也斜着倾倒了下去……

    树堡的地面竟然陷下去一个洞?!

    乒乓球正被一双无形的手倒进洞里……

    我们目瞪口呆。

    “呯。”不辣的枪响了,子弹打中并穿过箱子,闷声入土。

    紧接着,不知被谁拉了弦的那颗手榴弹,被四五只手抡着冒着烟飞了过去……

    我们趴在那里,僵在那里,盯着那枚救命弹。

    那枚手榴弹落在那个正在下陷的洞口,洞口距离我们最近的人不到两米,而手榴弹恰好落在正同时下沉的乒乓球箱子上,心惊胆战的旋转了几圈,呲出的烟火,划出一个又一个圈……

    “轰……”

    我们笑着,看着漫天飞舞的白色球体,看着它们终于物尽其用的散落在我们身上,明明就几秒钟,又好像过了一辈子,在绚烂的轰鸣声中,安静地看着自己,死去……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我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