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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地后生 向阳而活

    在祥和的别出心裁的乒乓球葬礼中,我们“死去”。

    我想我上辈子应是修了上品的五戒十善,才修到了极乐净土,而非地狱。

    因为迷糊中我听到了梵音深深如雷,朦胧中我看到了十八尊者中的欢喜罗汉!

    欢喜尊者手持念珠,僧衣半披,裸露上身,浓密而夸张的胡髭和眉毛连在一起,龇牙咧嘴,心花怒放地俯视着我……

    我有点蒙了,用力移动眼珠向两边瞅去……

    目之所及之处,坐鹿罗汉双手合十,慈目微闭;过江罗汉身负经卷,意欲跋山涉水,普渡众生;骑象罗汉气宇轩昂,诵经郎朗……

    我所看到的罗汉都高大威猛的闪现,时而清晰可见容貌细节,时而模糊像一座漆黑的大山。

    在缥缈又清晰的梵音中,我就听到乱七八糟的七嘴八舌。

    “孟瘸子!”

    “烦啦?!”

    “小太爷……”

    “孟连长?”

    “同志。”

    ……

    我的脑袋彻底短路了,你有没有在一瞬间被来自五六七八个省份南腔北调的呼喊过名字,我正在这样被喊着。

    “不辣?……兽医?……阿译?……”我脑袋混沌到无法逐一对应。

    “同志?同志又是什么鬼?天国中通用的称谓?”

    接着,四周一团黑暗袭来,我转动眼珠子朝低处寻找,一团黑暗中一张张脸浮现,伴随一层薄薄的烟雾。

    真的到了极乐净土了还,仙气飘飘地,咋还有股子檀香味?我也逐渐恢复嗅觉,狐疑着。

    “烦啦,你还好吧?”是郝兽医,他正泪眼婆娑地问我。

    “好了闹,死不了滴,我们烦啦是土鳖屎壳郎命,硬的很……”不辣拄着木棍,说了一半被推搡了出去,“扑通”一声,伴随着因吃疼发出的嚎叫。

    佛说:众生万相皆无相。

    我接着就看到了迷龙忧郁的脸,阿译哭丧着的脸,张立宪严肃的脸,蛇屁股提着菜刀兴奋的脸,丧门星缠着绷带的脸……

    我躺着,站立在我周围的还有两位不认识的。仔细一瞧,竟然还有一个和尚!就是去铜钹解救我爸妈时与日军遭遇,护送我们过江的“花和尚”!

    “怎么你们都来了?”

    “都在,都在。”郝兽医没理解我的意思。

    “连狗肉都来了,没拉下一个……”不辣挤进来笑着回答,笑的比哭好不了哪里去。

    迷龙看了看他们,看了看诸神诸佛,率先明白过来了,“烦啦,你震傻了?你以为来哪儿呢?地狱呢?”

    我又仰头看着欢喜罗汉,瞪着眼睛否定迷龙把罗汉归到地狱的荒唐,又点头认可着迷龙说的接近我的表达。

    “娃呀,你没死,我们都好好地活着呢!”郝兽医擦着眼泪。

    “这瓜娃子脑壳头有乒乓。”张立宪走开了,依然面无表情。

    “哈哈……”

    一帮人对于我臆想的死去笑开了,也是因我活过来了。

    然后顷刻散去,连同急切的关注一并散去,好像就在我醒过来的一刹那,他们对于活着的我已索然无兴趣,直接到绝情那种,反正我也习惯了。

    也许这就是最真挚最坦荡的情谊吧。

    我们都太熟悉对方,胜过熟悉自己的父母兄长。我们可以为任何一个我们之中的人去拼个挂彩留花,可以为任何一个人的永远失去而悲痛欲绝,但我们从不虚伪,从不做作,不做给对方看,不做给别人看,不假意嘘寒问暖到你无所适从,有时你感觉我们毫不在意且冷酷无情,更多时候却感受到舒服,相看两不厌的交心似的那种舒服。

    这是一种境界,我们共同修来的善业。

    此刻,我身边就留下郝兽医、“花和尚”,还有一个感觉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的年轻人。郝兽医抓着我的手,还不忘抹眼泪,“花和尚”摸着我的额头试着体温,陌生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好像我欠他一亩三分地一样。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我们都活着。我一再确认后这样想,抓着兽医的手欠起身扫量着这个“新世界”。

    我躺在一扇斑驳红漆的门板上,门板下还有谁细心垫上的一层稻草,身下垫着被子,腿上、胳膊上缠着纱布,我试着动了下手指脚趾,除了酸痛无力没啥大碍,应该都是皮外伤。

    这是一座庙宇,我在大雄宝殿一侧的地上,怪不得一睁眼就看到罗汉,尊者在人间,我连这茬也忘记了。这当口应该有人在跪拜,大概是祭拜与祈祷,木鱼声深如雷,顿觉空灵,檀香正浓,如沐心扉。

    “别哭了,老不死的,我们不是死了吗?”我把目光移到郝兽医脸上,我的记忆还保留在乒乓球飞舞为我们送终的那一刻。

    又同时转身问向“花和尚”,“你不是也死了吗?”山崖吊桥一端阻击日军的爆破声是我对他残留的最后记忆。

    “花和尚”和善地笑着,看了下郝兽医,又看着我,“阿弥陀佛。”

    他们一起给我讲述了那场争分夺秒的不可思议的“壮举”。

    我现在所在的村子叫江贡村,是距离铜钹十几公里的滇边少数民族村落,在日军行进到南天门时,就雁过拔毛的洗劫过一番。再后来,日军由进攻改为驻守,修建工事挖通南天门时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被抓取了,撑到最后回来的十有一二也不成人样,所以村民早就对于打乱他们生活屠杀他们亲人的日本兵恨之入骨。

    南天门战役打响了,就是我们两百精锐直取树堡的战役,村民们倾听着,祈祷着,愿早日驱除鞑虏,还归清静。然后枪炮声陪伴着他们度过难熬的近一个月时间,枪炮声稀疏了,村民们争相相告,以为战争结束了,然而噩梦又来了。

    日军一个小队突袭了江贡村,抓走了仅剩的青壮年,甚至中老年,这其中就包括“花和尚”和那个在我身边的陌生人,后来得知,他们都叫他“哑巴”。他们像奴隶一样被捆绑着拖拽着到了南天门,到了那里才发现附近五六个村庄的人都在,一派大干一场的架势。

    是的,日军在放弃了对树堡的攻击后,要加固沿江工事。“花和尚”、陌生人及其他近两百村民被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带到南天门峰顶,他们的任务是在树堡上边的山崖上劈山凿洞。

    这是要闹哪样?在山顶上开洞、填炸药,这是要放冲天炮打飞机不成?“花和尚”与身边村民看着眼前的悬崖满眼疑惑。

    在日本兵轮流的监视下,村民们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开山凿洞苦力。白天,他们顶着七月的炎热,夜晚,他们就着灰暗的汽油灯,吃的是平时村民喂猪都不如的食物,由另一帮村民肩担背驮来的炸药源源不断被运来,被填埋进山体内挖好的缝隙中。

    其间几个不堪重负累趴下的村民被像提溜小鸡一样拖到悬崖前扔了下去,运气好的补一枪再扔下去,其他村民麻木地继续挖着,犹如失去灵魂的游荡尸体,虽活着但已累得吓得毫无生气,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下一个被击毙滚落山崖的,或许就是自己。

    开挖到第五天的时候,“花和尚”从树堡中零星射出的子弹和树堡周围日军心不在焉的进攻中看出了端倪,树堡中还有活着的人,小日本这是要炸山炸树堡!

    要救出树堡中的人!“花和尚”当机立断。

    第二天收工的时候,趁着日本兵不注意,“花和尚”、哑巴和其他十多个村民猫进树丛中。日本兵从不清点人数,再就是每天累倒被杀死的人又在持续,也数不清,所以他们没被发现,逃过一劫。

    从日本兵魔爪下逃出的村民在“花和尚”的带领下开始了营救计划。

    话说南天门上依山而建的树堡,原本是禅达、铜钹、龙陵、江贡等附近十几个村落膜拜了上千年的神树。

    树的根深扎在坚硬的火山石中,顺着前伸的崖石生长,不知轮换了多少个朝代,枯死的树干与石头合而为一,新生的枝丫又继续延伸,再枯死石化,再萌发舒展,直至成为南天门上独一无二的神树。

    两片山崖相对依偎成了神树的根基,山石像被巨树撑开裂开一样,形成一个巨大的夹缝,夹缝纵深数米,缝顶与崖顶有孔洞相通,可容纳单人上下。

    又不知哪朝哪代,人们在夹缝中搭建了一座神龛,龛里供奉着格姆女神,山洞就被叫做女神洞,洞与地面三四米的样子,洞口外树木茂盛,蓬草藤蔓缠绕,只有一条石阶蜿蜒而上。改建的树堡距离女神洞不远处的山崖边。

    日本人一来,神树也被就地取材地改造成杀人的堡垒,成了堡垒后端支撑和上端延伸的一部分,良善的村民眼睁睁看着曾经护佑他们千秋万代的神山神树就这样被人为亵渎,愤恨、恐惧又无可奈何。

    “花和尚”和村民们凭着对山的熟悉下到女神洞,又摸到山崖脚下,想就着夜色摸进树堡救人。救援一开始就付出了代价。树堡周围呈半圆形的区域布满了日本兵,一位从崖洞上攀爬下来刚要接近树堡的村民,就被日本兵当做从树堡中出逃的人而一枪命中。

    只要一接近树堡就会被打成筛子,正面救援是行不通了,还有一个难题是,即使能侥幸摸进树堡,还要带着里面的人突出日军铁桶一样的重围,那比登天还难。

    “花和尚”心急如焚。

    “挖洞吧!”其中一位村民这样提议。

    滇边人靠山吃山,他们对于大山的熟悉胜过自己的五官躯体。这位村民自从七岁起就每年跟着父母来祭拜格姆女神,父母跪拜时,他就在附近攀树爬山,钻洞越坎,对女神洞周围的一沟一壑一树一草都了如指掌,挖洞直抵树堡是最安全的唯一选择了。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沿着原有的放置神龛的山体缝隙向下垂直深挖,然后到达树堡山脚的地面以下后,再横向树堡,然后挖进树堡解救被围困的人。

    用着逃跑时携带的残破农具,在竹内联山这个挖洞狂的驻地上,“和尚”、哑巴和数位村民忙碌着。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救在树堡中的人,因为他们是打鬼子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还是英国人!

    “花和尚”他们挖洞是救人,日军挖洞是杀人,一善一恶,一阴一阳,满是禅意。

    日本兵在山崖上填埋着炸药,“花和尚”他们在山崖下缝洞中用最原始的工具疯狂的掘铲着,树堡中是坚守了一月有余已经饿的打的麻木了的我们,树堡周围是抓耳挠腮却啃不下树堡干脆围而不攻的日本兵,厉兵秣马的横澜山和杀机四伏的南天门隔江对峙着,暗潮涌动,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

    累了困了就轮流眯一会儿,分吃着逃跑时随身带的可怜巴巴的干粮,渴了有岩洞深处的滴水,他们看着日军和横澜山上的剑拔弩张,他们挖洞运土,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

    第三十七天,渡江总攻的炮火响起,“和尚”和村民们挖的垂直洞穴已深达地下,横向挖了两米不到,竟然挖到了通往树堡的通道,那是日军挖掘的被我们用来占领树堡的永备通道,现在被我们从树堡地面炸毁堵住了,他们开始清理堵住通道的土石。

    树堡外炮火连天,通道内热火朝天。

    他们注定要创造奇迹!赶在竹内联山那个疯子轰炸悬崖掀翻树堡之前,他们挖通了。

    斜着向上通往树堡的通道即将挖通,浮土下沉。“轰隆……”地面一颗手榴弹爆炸了,很多白色的球体倾泻下来,让“花和尚”和村民们目瞪口呆,像看一颗颗从没见过的恐龙蛋。

    白色球体是盟军空投给我们的“荒诞礼物”,手榴弹就是我们仅存的炮灰们“临终”的一搏。却阴差阳错地完成了打通救援之路的最后一步。

    进入树堡的“花和尚”和村民解救了被手榴弹震晕、饿晕、累晕的我们,留下一个空壳子树堡在竹内的阴谋中灰飞烟灭……

    我听着“天方夜谭”,捂着口鼻无声的哭泣着,笑着,是死而复生的欣喜,是无法言语的感激,是重见天日的解脱。

    “他们把我们用藤蔓捆绑在背上,一米一米爬着,驮下南天门的。”兽医感激地补充说。

    “花和尚”微微一笑,平静至极。

    我们就这样被神奇地救援了,我们还活着。

    “我们的团长呢?”我忽然急切地问。

    “他,好着呢,在手榴弹爆炸的时候,他护住了你和我,背上炸烂糊了,草药一抹,又生龙活虎的了。这会儿,应该是去侦查战况去了。”兽医说,我释然。

    南天门上炮声依然,我们都活着,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