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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花和尚”与“哑巴陈”

    我蹒跚着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十八罗汉形态各异,妙趣横生。主殿高十几米,三世佛庄严端坐,烛火长明,香烟袅袅。

    一位略显稚嫩的小师傅在念念有词地敲着木鱼,几位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本地村民在虔诚跪拜,多半是为早日脱离战争之苦。

    我从一帘帘佛幡下走过,年代久远的缘故,幡布已脱色到淡黄,支撑殿顶的柱桩漆面斑驳,靠上的角落还挂着蜘蛛网,由此可见庙里香火也不尽旺盛,透漏着一股颓败之气。

    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滇边甚远,信仰各异,这个区域主要信奉的是格姆女神,而现如今女神山被日军占领,村民们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少些什么,于是,平日里少有光顾的寺庙成了他们新的心之归宿。

    破庙在江贡村后面的山坳里,周围林木参天,相对隐蔽。我想这也是“花和尚”他们选择这里做医疗救助点的原故。倒是站在寺庙最高处的一处禅房,能遥远地看到南天门的反斜面。

    那里炮火不断,这里香火渐盛,两处场景,一个杀戮,一个救赎,阿弥陀佛。

    我郁闷着,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不是他本来该有的样子。

    1931年至今,十多年光景,区区一个弹丸岛国,了了百万侵略匪兵,愣是把我泱泱大中华搞的鸡犬不宁,民不聊生,这十足令人懊恼。

    “花和尚”从殿外走进来,见我能起身踱步,由衷欣喜,我便与他小聊了几句,嘴上虽没说,但也算是感谢救命之意,他倒是满不在意。

    “花和尚”名叫启航,来自浙江余杭的书香门第,与我老孟家家世相似,都不知是哪朝哪代得了福荫,入了朝堂,延续了数百年繁华,直至我们近几辈遭遇了盛极而衰的落寞。

    “花和尚”只是长的显老,谢顶的早,他说求学那会儿就谢了,算是家族遗传。又常戴着一副黑边圆框眼镜,总是笑呵呵地口中常念“阿弥陀佛”,就被大家误认为是出家的僧人。

    “花和尚”实际是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的高材生,艺术专修科的,是国画大师张大千教授过的学生,如此师出,羡煞旁人,后来我们一帮庸人干脆还是叫他“大师”。此“大师”非彼“大师”,他也笑呵呵地一并收下,不做解释。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国立中央大学西迁至重庆,拥有锦绣前程的启航同学只好被迫半途弃学,在西湖边上开了家“岁荣斋”经营字画,不为生计,只图兴趣,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倒也安逸。

    据说,那一日他正挥毫泼墨绘我壮丽河山,就听闻斋外关于侵杭日军占领了六和塔的消息。

    笔停墨滞,泪落古宣,想我泱泱中华竟受此屈辱,便毅然决然地弃笔离家,投入抗日保家卫国的革命洪流之中。

    时势所迫,由不得自个儿,像极了那些背着书山题海和移动工厂的“流浪汉”,像极了我,这让我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但不是亲近。

    文人从军,更为不易,历经辗转,来到滇西,遂加入滇西抗日救国的红色队伍。基于此色,于是后来我们叫着“大师”的意味中多了三分敬而远之,我们从军数年根深蒂固的教导左右着我们的思想和行动,因着众所周知的忌讳,不可言明,不可调和,好像原本如此。

    而今事实却是,滇西抗日救国红色武装中的启航同志救了我们国民革命军虞师川军团中的十个“炮灰”,外加一条“狗肉”。而我们命都交付的虞师却晾了我们一个多月让我们自生自灭。

    我们对于这样的结果一时反应不过来,我们对于这样的身份和关系颇感尴尬,一瞬间不知如何应对,就像油和水,矛和盾,黑夜和白天。

    当然,很快我就发现,尴尬的也只有我们自己。

    阳光正好,我有些虚弱地坐在大殿的廊檐下,胡思乱想着我们尴尬的处境。我们的团座、迷龙和丧门星还没有回来,郝兽医拉上瘸腿的不辣去采草药了,省的他与蛇屁股掐架,院里就剩下“尬”的我们和忙的他们。

    阿译,此刻正站在庙院东侧的放生池边上,也许是看乌龟,也许是看荷花,也许什么都没看,隭什么都在看,直愣愣地就这么抑郁的站着,像一位忧国忧民的穷酸诗人,你毫不怀疑他会猛然间吟哦出一两句诸如“国破山河在”的悲怆来,但是他又什么都没发出,就这么站着。他就是有这定力,或者说是读书读到牛角尖的呆,傻到家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荡那种。

    张立宪离我不远的坐着,小腿被子弹贯串了伤到筋骨,与我一样成了死瘸子,炮灰团加上狗肉,一共有四个瘸子了,我是瘸的最早蹦跶的最有范的一个,我终于可以做瘸子的楷模了。

    张立宪胳膊上缠着绷带,脸上被郝兽医涂满了黑绿色的草药膏,活生生一个窦尔敦。他死死地盯着在这个位置绝对看不到的南天门,捕捉着每一种型号的炮弹的爆炸声,像自己还仍然叱咤于战场之中。

    蛇屁股是我们之中最会合群的一个,他闲的时候摊在那里像长在土里,别人忙的时候他也总能没有半点突兀地立刻找到事情做,拥有一览无余的精明和一窥即穿的狡黠。

    蛇屁股几近夸张地挥舞着菜刀,在切菜做饭,锅里炖着萝卜与青菜。全民协助兴致勃勃地蹲在土灶台前,好奇地研究着中国灶台独特的功能和结构,手忙脚乱地添着松枝柴火,在看着松枝填进去并燃烧的乐趣中,还不忘拨弄灶膛内燃尽的炭灰让其落到灶膛下,然后又研究那个泥坯的烟筒如何在前面风进去、里面火烧起、后面烟出来的自然循环,估计他把灶台当成枪膛了。

    好奇,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转移、牵制甚至左右你的思维,让你与曾经刻骨铭心的困苦绝缘。

    启航大师和哑巴围在一辆架子车边摆弄着什么,其他人在忙活着,不时有从已经拆掉门板的庙门外抬着或者背着一些伤员进来,从那些伤员的着装可以看出,粗布烂衫,他们不是虞师的军队。

    我随机目测了几位伤员的伤势及位置,流弹、刺刀所伤巨多,想必应是小规模、近距离与日军肉搏遭遇所致。略重的伤员被安置在殿里,轻的则放在庙侧,有两个干脆自己下来蹲坐在我身边等待医治。几个比郝兽医还不像医生的医生在手忙脚乱着。

    哑巴在忙碌之余,用余光看到在廊檐下坐着的我,竟起身向我走来,脚步急切,急切到好像我家祖上真的欠了他家一亩三分地一样,我疑惑地看着他从远处角落向我奔来,穿着一身土布衣服,但又全然不像土生土长的本地村民。

    阳光斜打在他稚嫩的脸上,清瘦,冷俊,沉静。他越走越近,背后是斑驳的院墙和翠绿的远山,他就在这样天造地设的相景中走来……

    一幅照片?!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面容?我体力恢复期,脑袋混沌着。

    小醉他哥!!!

    我在他到我身前才想起来,我挣扎着起身,又因激动和惊慌而跌坐在地上。

    他扶住或者说抓住我,双手力气大的我都感觉疼痛,他摇着我,嘴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我愕然地盯着他。

    启航大师和张立宪看到哑巴大步流星地奔向我,也紧跟着过来。张立宪那架势是要冲锋打掩护,大师是要劝架拉架,我则在刚醒悟过来哑巴是谁时,在错愕中惊喜,在惊喜里无措,在无措时愧疚。

    果然,何止欠他的土地,我还欠他一个活生生的妹子。

    “小醉呢?我幺妹呢?”他死命摇晃着快要散架的我,好像在问。

    “我……我……她……”我想挣脱,被他认为是逃跑,抓的更紧。

    大师和张立宪费劲巴拉地拉开了撕扒在一起的我们。

    “咋了嘛?瓜西西的”张立宪用四川骂了一嘴。

    哑巴惊讶的看着张立宪,放了我又去撕扯张立宪了,这引火上身的事儿被他遭遇了。

    院里的人都被我们的争执吸引了,望着我们这边。我和启航大师赶忙又去拉他们。

    “他是小醉的亲哥哥!”我吼道。

    张立宪愣在那里,惊讶的连抵挡也没了。

    是的,他确实是小醉的亲哥哥。

    我们以为的川军团在历次滇缅战役中已经全军尽没,但战争再残酷,生命总会不折不挠地绝处逢生。只是,他成了一个哑巴。

    这年头,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幸运的是哑巴陈上过几天学,他写下了他的经历给启航大师。

    他能活着,阴差阳错,经历堪称奇特。

    日本为了满足对中国和东南亚扩张的野心,在日本国内实施彻底、疯狂的“全面战争,全民参与”的动员,要求15岁的孩子必须当兵,无论男女,说是彰显“昭和精神”,要为“祖国决战”。于是,滇缅战场也空降了一批稚嫩的学生兵。

    小醉的哥哥-陈俊民,是远征军集团军辖36师川军团中的一员,中尉连长,年龄小我2岁,在阻击日军破坏交通线的龙陵会战中被日军俘虏,连同被俘的还有十几个国军兄弟。

    像被拿来练习射击当靶子的李乌拉,日军对待俘虏大都残酷折磨致死。在非人的虐待中,陈俊民昏死过去……

    日本军官瞧着一帮看见杀人就尿裤子的日本娃,对于这批俘虏的处置有了主意。

    于是就命令两名日本老兵带着一帮日本新兵,押着十几名俘虏,寻到一个开阔地进行实弹射击练习。

    即将临刑,被折磨了不成人样子的国军俘虏们异常平静。某些新兵已经开始抖的像筛糠一样了。

    是的,人性本善,战争硬是把它变成恶。

    日本老兵强行教导新兵开枪射击,新兵闭着或半睁着眼睛开枪,抖抖索索瞄不准,每个国军都至少挨了三枪以上才痛苦离去。

    对于那些无论如何也不会扣动扳机的新兵,日本老兵拳脚伺候,其间还有被逼疯了的日本新兵狂叫着逃开,也被残忍地毫不犹豫地开枪击毙。

    狠到连自己同胞都杀的日本人,与畜生无异。

    一个个日本新兵完成“考验”,一个个国军战士倒下,枪声、惨叫声、哭泣声不断。

    在这样丧尽天良的杀戮中,排在队尾的小醉的哥哥昏迷中好像回到了四川,正与一帮瓜娃子在扯把子,大概是关于当兵到连长能得到什么好处之类,然后小醉哥哥甩出一句。

    “球都妹嘚……”他说出了声。

    “球都妹嘚……球都妹嘚……”陈俊民重复着,肢体的疼痛使得话语近似于吼叫。

     “ちょっと待って?(中文发音近乎:桥豆麻袋)ちょっと待って!”

    日本老兵惊讶地制止了最后一名抖的像过电一样的日本新兵,走向陈俊民。

    日本兵没带翻译,面面相觑。

    杀戮成了语种互猜的闹剧,也许出于语种接近的“好感”,也许出于杀戮累了的“奖赏”。

    最后,被确认了是国军无疑的陈俊民,戏剧性地逃过了被击毙的劫难,但也因满嘴的非日非中的胡话,被残忍地割去了舌头,丢弃在一堆尸体之中。

    日军在一片杀猪般的笑闹中远去。

    就这样,被雨水浇醒了的哑巴陈俊民再度重生,一路乞讨来到了江贡村,被启航大师的游击队救起,边接受治疗,边通过他们打听他的妹妹-陈小醉的消息。

    然后就是我们所经历的,启航大师南天门树堡的救援行动。早醒过来或者没有被手榴弹震晕的瘪犊子们同样也从启航大师口中得知了哑巴陈的故事,于是,便自作主张地比划着向陈俊民明示了我的身份:小醉的男朋友!

    我和张立宪几乎咬紧牙关听着日军的暴行,听着一个国军战士被残害成哑巴的过程,听着死里逃生的幸运,感同身受。

    我们和哑巴陈一样,无声哽咽着,流着泪,拥在一起。

    其间我和张立宪还两不耽搁地互相踢踹着对方。他在踢“小醉的男朋友”,我在踢“佛主佑护健全活着的自己”。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家属资具悉皆丰足,乃至证得无上菩提……”

    经声佛号,声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