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开张大吉
京城到底是人间天子的居所，繁华可见一般。慕芸七这一路走来，听在耳里的净是京城多少商贾云集，多少豪门故里，多少珍馐佳肴，多少情仇快意。
这些轶闻勾起她那股子新鲜劲儿来了，便先要在京城里恣意个痛快，倒把开店的事全然抛在脑后。
等她终于想起来要张罗开店的事体，这才觉着发愁。不为别的，就为她不通人间世故，这开店有如难上加难。
怎么呢？
您且仔细想想，这京城地界，能跟淮山县城一样么？
那淮山县，绵延的田埂子通到土路上，竖起两根木头杆子，就叫“城门”。在木头杆子这边，算县太爷管理，在木头杆子那边，就算是外乡人。那你要是围着木头杆子来回绕圈呢？横竖算你有病，也无人搭理。
京城可不同，三丈高的城墙一竖，所有的烟火气便都圈在了城里。城门楼上昼夜都有卫兵把守，凡有携着大包小裹进出城的，卫兵都要仔细盘问，道明是哪里的人，上哪里去，带的什么东西，要是有了禁令城门一关，里外可都无法通行。
似这样的管辖，那对于城里的大小商贩，能有管得稀松的么？
慕芸七初时想在街上立个幡布招牌，就在那卖瓜果梨桃的旁边，人来人往地也热闹。可被人撵了两回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在街边摆摊，也是需要向官府打报告的。
你是哪里人，住在何处，卖什么东西，都需要向官府一一登记明白。若是有那卖药的吃死了人，或是卖布的量错了身闹出官司来，他们也好知道去哪里拿人。
可慕芸七是怎么答的呢？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差大哥问。
“我叫慕芸七，天上来的。”
差大哥就得一愣。
“……你住何处？”
“草棚、破庙，只要不花银子，哪里都行。”
越说越不像话。
“……你做什么活计？”
“我来拆散人家的姻缘。那定了终身说了亲家的，但凡我瞧着不对，我准能给说散了，卖的就是这门手艺。”
“……”
似这样回答，差大哥不把她抓进官府就算是客气的。所以她后来也想明白了，还是得有间店面。
有了这三梁五瓦遮身，遇着官府的人查问，也好圆场。
差大哥若问：“你是哪里人？”
她就可说：“我爹娘原是淮山人，自我小的时候便带我来此，于是也算半个城里人。”
差大哥又问：“你住在何处？”
她亦可说：“爹娘去了，留给我这间铺子，我就在这铺里存身。”
差大哥再问：“你做什么活计？”
她就得好好琢磨，不能说得太明了，只简单概括：“我会算相，专管姻缘事。有那订婚说亲的，我帮人看个宜忌。若有那不适宜的，我也能帮着化解。”
似这样回复，再闹不出官司来。
于是慕芸七在街上转了几天，专找那些临街转让铺子的。可即便这样，还是遇着了难题。
她没钱。
城中最大的一间茶水铺子要转手，她一眼便看上了，觍着脸进去，跟东家春风满面地过了三五堂茶会，将店铺转让的细节都讨论明白。可到了交割银子的时节，东家开口要价三百两，她一摸兜，二两不到。
结果不用说，东家不但将她撵了出来，还要她倒赔这三五顿茶钱。
慕芸七孑然一身走在京城的街面上，仰头叹气。
想她堂堂一位神仙，如今竟在人间受这般挤兑，叫谁听了不唏嘘呢？想来天上的那帮老家伙们必定又在笑话她吧，但，她好像至少还有位朋友。
于是，她对天大喊——
“金乌，我没钱啦！”
走过路过的行人全都诡异地看她一眼，然后纷纷绕道而走。
挺俊个姑娘，当街哭穷……
然而她喊金乌也没用，现在是大白天，金乌执掌日升日落，若非日落，他可空不出闲。
于是她无所事事，只能自己去想赚钱的法子。
她路过一间裁缝铺，看到告示说要招绣娘，于是自信这活做得来，便得意前往。
老板问她：“你会使针线？”
慕芸七答：“那当然！我打一出生就跟丝线打交道的。”
老板又问：“那你会绣什么图？”
慕芸七答：“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没有我不会绣的。”
“那敢情好。”老板喜出望外。
“你这里管吃住不？”慕芸七问。
“管，一天三顿，住在后面小院儿。”
慕芸七点点头，“那你这里一天给多少酬劳？”
“一天200文，若是图绣的好又快，还有赏钱。”
“不错。”慕芸七甚是满意。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开工。
然而，一天过去——
老板走到慕芸七身后，看她拿着针线发愣，面前的绣布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于是问她：“干嘛呢？”
“想事呢……”
“想什么事？”
“若是我给你一块白布，今天的200文还能给结不？”
“……”
当然不能。
最后，被哄出来的慕芸七不光工钱没有，她还倒欠了老板三顿饭钱。
她也冤啊，她说的都是实话，什么飞禽走兽、游鱼爬虾，到了她的手里那都是活灵活现的。
只不过，她在天上用的丝线有法力，不用她动手，自己就能拧成图案。哪像人间这丝线，死板板一条，呼它不应，撵它不走，她就不明白，这人间的女子都是怎么用这样的物件绣出那么多图案来的呢？
她想了一天，也没能用这丝线在那布上摆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店没开成，倒欠了一屁股的债。
唉！生活不易，神仙叹气。
慕芸七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第一次觉出自己下凡的落魄来了。
这时天色已暗，街上行人渐少，她白天那样大声地呼喊金乌，到了此时也没见他半个身影，是不是连他也嫌弃起她这个落魄的仙友来了？
于是慕芸七可怜兮兮地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想着今晚该去哪儿凑合一宿。正这时，身后台阶上的门开了。
她回头看去，见那门里出来一人，是个男子。
他高高瘦瘦，穿着件月白短衫，套一条月白长裤，脖子上挂下来一片鱼皮围裙，两边袖子挽至肘上，发髻在脑后盘起，五官清秀，面目白皙，看起来年纪不大。
他手中提着盏点亮的灯笼，拿着个带钩的长杆子，出门以后看到慕芸七，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碍着你事了吧，不好意思。”慕芸七拍拍屁股起来，站到了台阶下。
男子笑了笑，“没事，入夜了，我闭店挂个灯笼。”
慕芸七后退两步，看了看店面的招牌，“百物集”，看起来挺文雅的名字。
男子挂完了灯，看慕芸七还站在这里，便问：“姑娘可是有东西要买？”
慕芸七摇摇手，“不买，我没钱。”
“那怎么还不回家？晚上女孩子一个人在街上，总不太安全。”
“这不是还没找着嘛，我每个地方的家位置都不一样，要不你告诉我这附近不要钱的草棚、破庙在哪里，我就过去了。”
慕芸七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理所当然地问出这话。在她看来，似乎还并没有意识到在人间只有能遮风挡雨闭户的住处，才能叫家。
“……”
男子果然也觉得她这家不太正常，他迟疑了一下，看看夜色，犹豫道：“要不然，若姑娘不嫌弃，今晚就在小店里攒身一宿，明日再寻住处，你看可好？”
他不忍看她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寻破庙安身，便提议让她在店里暂住一晚。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怕她女孩子家家，会介意与陌生男子同居一所。
谁料到慕芸七并不是寻常女子来的，她一听这话，当时眼睛就亮了。
“此话当真？！我可没有钱给。”
“不用给钱。”
“谢老板收留！”
慕芸七说完，一溜烟儿就越过门跑进店里去了。开玩笑！有店住当然要比草棚、破庙强百倍啊！
男子见她倒爽快，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关了店门，回转到屋里来。
慕芸七进来了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这间店面。这屋子不大不小，十丈见方。迎面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很多工具，有刻刀、凿子、锤子、木挫等等。工具旁边摆着块雕了一半的木头雕像，没有木屑，被主人收拾得干净。那木桌的后面放着一排多宝阁，阁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木雕，动物、植物、建筑，一件件栩栩如生。
“原来你是个木雕师傅。”慕芸七道。
“家传的手艺，不过能混口饭吃。”男子四下里看了看自己这间小店，突然间窘迫起来。
为何？
只因他一时心热，将姑娘让至自己店里，却忘了自己这店里的条件也不好，难不成还让姑娘打地铺么？
于是他将手在鱼皮围裙上搓搓，拘束地道：“小店简陋，请姑娘先在厅中坐坐，我去把卧房收拾一下。”说完，他来到后面卧房，开始灰头土脸地收拾东西。
他这小店是住家和店面合一的那种，后面有两间卧房，一间他自己住，另一间平时就用来放杂物。他孑然一身，怎么也不会想到某一天会有位姑娘突然造访，于是连忙将杂物一样样搬进自己房里，又拿出新被褥给她铺好，怕她嫌暗还在房中点了盏油灯。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他回到厅中，却看到慕芸七坐在他那张木桌前，已然趴着睡着了。
这姑娘……心够大的……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慕芸七的肩膀，“姑娘，姑娘，这里睡凉，去房间吧。”
慕芸七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睁开一双惺忪睡眼，“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我去厨房给你弄。”男子说完便转身走了。
慕芸七打了个呵欠，拍拍肚皮。
真不争气，明明晚上才在裁缝铺吃过饭，这会儿居然又饿了，还要麻烦人家老板去给自己弄饭，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过慕芸七“不好意思”的存在时间向来很短暂，等男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桌的时候，她就把什么都忘了。
“哇！好香啊！这可比裁缝铺做的咸粥香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动起筷来。
“裁缝铺？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男子一边看她吃着一边同她搭话，想多了解了解她的底细也好知道为何她深夜无家可归。
“我啊，是来京城开店的……”
慕芸七一边吃面一边将自己今天的遭遇讲给他听，他也不做声，就那样听她说，时不时地笑一笑，是个很好的听众。
“对了老板，我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跟他说话让她感觉很舒服，也是她自下凡以后第一次这样舒服。
“我姓梁，单名一个垣字。”
把他的名字放在唇上念了念，慕芸七道：“我叫慕芸七，你也可以叫我无运气。”
“怎么会无运气呢？”梁垣笑道。
“都出来那么多天了，要办的事办不完，想开店又开不成，身无分文又只能来蹭你的店住，可不就是无运气呗。”慕芸七两筷子挑光碗里的面条，把碗向前一推，“明天还得接着出去赚钱找店租，唉……饱了。”
梁垣接过碗来，没有立刻起身，问她道：“不知姑娘想要店铺用来做什么生意？”
“我嘛，就给人看个姻缘、批个八字，遇见那不合适的帮忙调解，就是这么个活儿。原来我告诉人家说要在京城里开一间最大的铺子，现在看来，能有个存身之处就不错了。”
梁垣想了想道：“不如，姑娘看我这店面如何？虽然不大，但我也用不了多少，可以辟一半给你用。”
他说这话时不敢看她，生怕她觉得自己唐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不想放她走。
“辟一半给我？怎么辟？”
梁垣指指自己身后的多宝阁，道：“这排多宝阁连这张桌子，我就用这么多地方，剩下的都归你。那边的窗子可以打开，挂你的招牌，你看怎样？”
慕芸七歪着头想了想，那犹犹豫豫的样子总叫梁垣提着一颗心放不下。
“用你的店可以，可是咱们先把价钱说好，几百两我可给不起，要是几十两嘛，倒还可以考虑，可也得等我赚到钱了慢慢还你。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姑奶奶从不强人所难，我再找别家就是了。”
慕芸七算盘打得精，她先把价格压下来，再许个无限的还款期，给自己留个后门。来人间时间不长，倒让她学会了什么叫“丑话说在前头”。
梁垣放松下来，点点头，“没问题，价钱你定，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这里本来空着也是空着，多个门脸也热闹。”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慕芸七暗自高兴，偷偷在心里笑他傻，被自己拿话套牢了也不知道，那万一自己老是没钱呢？不就成了白吃白住白用他的了吗？哈哈，还是姑奶奶道行深吧！
她心里得意，伸了个懒腰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慕芸七便开始张罗忙活起她的店面来。
说是张罗，可她一不用进货，二不用装潢，实际也不过就是挂挂招牌而已。
她找了一个书画铺，跟人家磨了半天才以超低的价钱写了一副对联、裱了一个牌匾，喜滋滋拿回来，把窗子打开，亲力亲为地挂上去，然后站在窗子底下，摇头晃脑地欣赏。
“不错，不错。”
梁垣正在他的桌前雕刻，见她布置好了正在欣赏，便也出来瞧瞧热闹。
“挂好了么？起了个什么名……”
梁垣的话音说了一半愣是被他给硬生生截住，他愣愣地看着窗上那副龙飞凤舞的对联，一时间搜肠刮肚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
上联：移情别恋实非天作。
下联：孽缘不除誓不为仙。
文不工整，词不对仗。
正中央横批的位置是一块硕大的精心装裱的牌匾，朱红的板底上书三个金漆大字——断情坊。
街上人来人往地从这扇窗前路过，冷不丁见了这对联牌匾都有如被邪祟附身一般快速掩面而过，惊悚至极。
“怎么样？这字写得漂亮吧！这可是我想了一夜才想出来的绝句。”
慕芸七得意洋洋地跟梁垣显摆道，“初时那写字的不愿给我写，说除非肯出大价钱。我跟他磨了半天，他才肯以20文的价钱卖给我。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不许我跟别人说出他的字号来，真是奇怪。”
梁垣的嘴角抽了一下，心想那写字的应该是怕人找上门来报复吧，毕竟这内容……确实晦气。
“慕姑娘，你这生意，可是给人看姻缘？”梁垣好心提醒。
“对啊。”
“那你这词写的……”
梁垣没好意思说得太明，慕芸七却听懂了，于是反过来开导他。
“这鞋子啊，得卖给光脚的人，蓑衣呢，得卖给淋雨的人。我这生意啊，不看良缘，只看孽缘。”
说完后，她突然意识到“梁垣”与“良缘”同音，自己这生意还得仰仗他才能开张，便冲他嘿嘿一笑：“不是说你。”
梁垣无可奈何，只好由着她去。
这些轶闻勾起她那股子新鲜劲儿来了，便先要在京城里恣意个痛快，倒把开店的事全然抛在脑后。
等她终于想起来要张罗开店的事体，这才觉着发愁。不为别的，就为她不通人间世故，这开店有如难上加难。
怎么呢？
您且仔细想想，这京城地界，能跟淮山县城一样么？
那淮山县，绵延的田埂子通到土路上，竖起两根木头杆子，就叫“城门”。在木头杆子这边，算县太爷管理，在木头杆子那边，就算是外乡人。那你要是围着木头杆子来回绕圈呢？横竖算你有病，也无人搭理。
京城可不同，三丈高的城墙一竖，所有的烟火气便都圈在了城里。城门楼上昼夜都有卫兵把守，凡有携着大包小裹进出城的，卫兵都要仔细盘问，道明是哪里的人，上哪里去，带的什么东西，要是有了禁令城门一关，里外可都无法通行。
似这样的管辖，那对于城里的大小商贩，能有管得稀松的么？
慕芸七初时想在街上立个幡布招牌，就在那卖瓜果梨桃的旁边，人来人往地也热闹。可被人撵了两回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在街边摆摊，也是需要向官府打报告的。
你是哪里人，住在何处，卖什么东西，都需要向官府一一登记明白。若是有那卖药的吃死了人，或是卖布的量错了身闹出官司来，他们也好知道去哪里拿人。
可慕芸七是怎么答的呢？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差大哥问。
“我叫慕芸七，天上来的。”
差大哥就得一愣。
“……你住何处？”
“草棚、破庙，只要不花银子，哪里都行。”
越说越不像话。
“……你做什么活计？”
“我来拆散人家的姻缘。那定了终身说了亲家的，但凡我瞧着不对，我准能给说散了，卖的就是这门手艺。”
“……”
似这样回答，差大哥不把她抓进官府就算是客气的。所以她后来也想明白了，还是得有间店面。
有了这三梁五瓦遮身，遇着官府的人查问，也好圆场。
差大哥若问：“你是哪里人？”
她就可说：“我爹娘原是淮山人，自我小的时候便带我来此，于是也算半个城里人。”
差大哥又问：“你住在何处？”
她亦可说：“爹娘去了，留给我这间铺子，我就在这铺里存身。”
差大哥再问：“你做什么活计？”
她就得好好琢磨，不能说得太明了，只简单概括：“我会算相，专管姻缘事。有那订婚说亲的，我帮人看个宜忌。若有那不适宜的，我也能帮着化解。”
似这样回复，再闹不出官司来。
于是慕芸七在街上转了几天，专找那些临街转让铺子的。可即便这样，还是遇着了难题。
她没钱。
城中最大的一间茶水铺子要转手，她一眼便看上了，觍着脸进去，跟东家春风满面地过了三五堂茶会，将店铺转让的细节都讨论明白。可到了交割银子的时节，东家开口要价三百两，她一摸兜，二两不到。
结果不用说，东家不但将她撵了出来，还要她倒赔这三五顿茶钱。
慕芸七孑然一身走在京城的街面上，仰头叹气。
想她堂堂一位神仙，如今竟在人间受这般挤兑，叫谁听了不唏嘘呢？想来天上的那帮老家伙们必定又在笑话她吧，但，她好像至少还有位朋友。
于是，她对天大喊——
“金乌，我没钱啦！”
走过路过的行人全都诡异地看她一眼，然后纷纷绕道而走。
挺俊个姑娘，当街哭穷……
然而她喊金乌也没用，现在是大白天，金乌执掌日升日落，若非日落，他可空不出闲。
于是她无所事事，只能自己去想赚钱的法子。
她路过一间裁缝铺，看到告示说要招绣娘，于是自信这活做得来，便得意前往。
老板问她：“你会使针线？”
慕芸七答：“那当然！我打一出生就跟丝线打交道的。”
老板又问：“那你会绣什么图？”
慕芸七答：“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没有我不会绣的。”
“那敢情好。”老板喜出望外。
“你这里管吃住不？”慕芸七问。
“管，一天三顿，住在后面小院儿。”
慕芸七点点头，“那你这里一天给多少酬劳？”
“一天200文，若是图绣的好又快，还有赏钱。”
“不错。”慕芸七甚是满意。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开工。
然而，一天过去——
老板走到慕芸七身后，看她拿着针线发愣，面前的绣布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于是问她：“干嘛呢？”
“想事呢……”
“想什么事？”
“若是我给你一块白布，今天的200文还能给结不？”
“……”
当然不能。
最后，被哄出来的慕芸七不光工钱没有，她还倒欠了老板三顿饭钱。
她也冤啊，她说的都是实话，什么飞禽走兽、游鱼爬虾，到了她的手里那都是活灵活现的。
只不过，她在天上用的丝线有法力，不用她动手，自己就能拧成图案。哪像人间这丝线，死板板一条，呼它不应，撵它不走，她就不明白，这人间的女子都是怎么用这样的物件绣出那么多图案来的呢？
她想了一天，也没能用这丝线在那布上摆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店没开成，倒欠了一屁股的债。
唉！生活不易，神仙叹气。
慕芸七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第一次觉出自己下凡的落魄来了。
这时天色已暗，街上行人渐少，她白天那样大声地呼喊金乌，到了此时也没见他半个身影，是不是连他也嫌弃起她这个落魄的仙友来了？
于是慕芸七可怜兮兮地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想着今晚该去哪儿凑合一宿。正这时，身后台阶上的门开了。
她回头看去，见那门里出来一人，是个男子。
他高高瘦瘦，穿着件月白短衫，套一条月白长裤，脖子上挂下来一片鱼皮围裙，两边袖子挽至肘上，发髻在脑后盘起，五官清秀，面目白皙，看起来年纪不大。
他手中提着盏点亮的灯笼，拿着个带钩的长杆子，出门以后看到慕芸七，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碍着你事了吧，不好意思。”慕芸七拍拍屁股起来，站到了台阶下。
男子笑了笑，“没事，入夜了，我闭店挂个灯笼。”
慕芸七后退两步，看了看店面的招牌，“百物集”，看起来挺文雅的名字。
男子挂完了灯，看慕芸七还站在这里，便问：“姑娘可是有东西要买？”
慕芸七摇摇手，“不买，我没钱。”
“那怎么还不回家？晚上女孩子一个人在街上，总不太安全。”
“这不是还没找着嘛，我每个地方的家位置都不一样，要不你告诉我这附近不要钱的草棚、破庙在哪里，我就过去了。”
慕芸七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理所当然地问出这话。在她看来，似乎还并没有意识到在人间只有能遮风挡雨闭户的住处，才能叫家。
“……”
男子果然也觉得她这家不太正常，他迟疑了一下，看看夜色，犹豫道：“要不然，若姑娘不嫌弃，今晚就在小店里攒身一宿，明日再寻住处，你看可好？”
他不忍看她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寻破庙安身，便提议让她在店里暂住一晚。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怕她女孩子家家，会介意与陌生男子同居一所。
谁料到慕芸七并不是寻常女子来的，她一听这话，当时眼睛就亮了。
“此话当真？！我可没有钱给。”
“不用给钱。”
“谢老板收留！”
慕芸七说完，一溜烟儿就越过门跑进店里去了。开玩笑！有店住当然要比草棚、破庙强百倍啊！
男子见她倒爽快，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关了店门，回转到屋里来。
慕芸七进来了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这间店面。这屋子不大不小，十丈见方。迎面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很多工具，有刻刀、凿子、锤子、木挫等等。工具旁边摆着块雕了一半的木头雕像，没有木屑，被主人收拾得干净。那木桌的后面放着一排多宝阁，阁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木雕，动物、植物、建筑，一件件栩栩如生。
“原来你是个木雕师傅。”慕芸七道。
“家传的手艺，不过能混口饭吃。”男子四下里看了看自己这间小店，突然间窘迫起来。
为何？
只因他一时心热，将姑娘让至自己店里，却忘了自己这店里的条件也不好，难不成还让姑娘打地铺么？
于是他将手在鱼皮围裙上搓搓，拘束地道：“小店简陋，请姑娘先在厅中坐坐，我去把卧房收拾一下。”说完，他来到后面卧房，开始灰头土脸地收拾东西。
他这小店是住家和店面合一的那种，后面有两间卧房，一间他自己住，另一间平时就用来放杂物。他孑然一身，怎么也不会想到某一天会有位姑娘突然造访，于是连忙将杂物一样样搬进自己房里，又拿出新被褥给她铺好，怕她嫌暗还在房中点了盏油灯。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他回到厅中，却看到慕芸七坐在他那张木桌前，已然趴着睡着了。
这姑娘……心够大的……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慕芸七的肩膀，“姑娘，姑娘，这里睡凉，去房间吧。”
慕芸七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睁开一双惺忪睡眼，“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我去厨房给你弄。”男子说完便转身走了。
慕芸七打了个呵欠，拍拍肚皮。
真不争气，明明晚上才在裁缝铺吃过饭，这会儿居然又饿了，还要麻烦人家老板去给自己弄饭，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过慕芸七“不好意思”的存在时间向来很短暂，等男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桌的时候，她就把什么都忘了。
“哇！好香啊！这可比裁缝铺做的咸粥香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动起筷来。
“裁缝铺？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男子一边看她吃着一边同她搭话，想多了解了解她的底细也好知道为何她深夜无家可归。
“我啊，是来京城开店的……”
慕芸七一边吃面一边将自己今天的遭遇讲给他听，他也不做声，就那样听她说，时不时地笑一笑，是个很好的听众。
“对了老板，我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跟他说话让她感觉很舒服，也是她自下凡以后第一次这样舒服。
“我姓梁，单名一个垣字。”
把他的名字放在唇上念了念，慕芸七道：“我叫慕芸七，你也可以叫我无运气。”
“怎么会无运气呢？”梁垣笑道。
“都出来那么多天了，要办的事办不完，想开店又开不成，身无分文又只能来蹭你的店住，可不就是无运气呗。”慕芸七两筷子挑光碗里的面条，把碗向前一推，“明天还得接着出去赚钱找店租，唉……饱了。”
梁垣接过碗来，没有立刻起身，问她道：“不知姑娘想要店铺用来做什么生意？”
“我嘛，就给人看个姻缘、批个八字，遇见那不合适的帮忙调解，就是这么个活儿。原来我告诉人家说要在京城里开一间最大的铺子，现在看来，能有个存身之处就不错了。”
梁垣想了想道：“不如，姑娘看我这店面如何？虽然不大，但我也用不了多少，可以辟一半给你用。”
他说这话时不敢看她，生怕她觉得自己唐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不想放她走。
“辟一半给我？怎么辟？”
梁垣指指自己身后的多宝阁，道：“这排多宝阁连这张桌子，我就用这么多地方，剩下的都归你。那边的窗子可以打开，挂你的招牌，你看怎样？”
慕芸七歪着头想了想，那犹犹豫豫的样子总叫梁垣提着一颗心放不下。
“用你的店可以，可是咱们先把价钱说好，几百两我可给不起，要是几十两嘛，倒还可以考虑，可也得等我赚到钱了慢慢还你。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姑奶奶从不强人所难，我再找别家就是了。”
慕芸七算盘打得精，她先把价格压下来，再许个无限的还款期，给自己留个后门。来人间时间不长，倒让她学会了什么叫“丑话说在前头”。
梁垣放松下来，点点头，“没问题，价钱你定，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这里本来空着也是空着，多个门脸也热闹。”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慕芸七暗自高兴，偷偷在心里笑他傻，被自己拿话套牢了也不知道，那万一自己老是没钱呢？不就成了白吃白住白用他的了吗？哈哈，还是姑奶奶道行深吧！
她心里得意，伸了个懒腰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慕芸七便开始张罗忙活起她的店面来。
说是张罗，可她一不用进货，二不用装潢，实际也不过就是挂挂招牌而已。
她找了一个书画铺，跟人家磨了半天才以超低的价钱写了一副对联、裱了一个牌匾，喜滋滋拿回来，把窗子打开，亲力亲为地挂上去，然后站在窗子底下，摇头晃脑地欣赏。
“不错，不错。”
梁垣正在他的桌前雕刻，见她布置好了正在欣赏，便也出来瞧瞧热闹。
“挂好了么？起了个什么名……”
梁垣的话音说了一半愣是被他给硬生生截住，他愣愣地看着窗上那副龙飞凤舞的对联，一时间搜肠刮肚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
上联：移情别恋实非天作。
下联：孽缘不除誓不为仙。
文不工整，词不对仗。
正中央横批的位置是一块硕大的精心装裱的牌匾，朱红的板底上书三个金漆大字——断情坊。
街上人来人往地从这扇窗前路过，冷不丁见了这对联牌匾都有如被邪祟附身一般快速掩面而过，惊悚至极。
“怎么样？这字写得漂亮吧！这可是我想了一夜才想出来的绝句。”
慕芸七得意洋洋地跟梁垣显摆道，“初时那写字的不愿给我写，说除非肯出大价钱。我跟他磨了半天，他才肯以20文的价钱卖给我。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不许我跟别人说出他的字号来，真是奇怪。”
梁垣的嘴角抽了一下，心想那写字的应该是怕人找上门来报复吧，毕竟这内容……确实晦气。
“慕姑娘，你这生意，可是给人看姻缘？”梁垣好心提醒。
“对啊。”
“那你这词写的……”
梁垣没好意思说得太明，慕芸七却听懂了，于是反过来开导他。
“这鞋子啊，得卖给光脚的人，蓑衣呢，得卖给淋雨的人。我这生意啊，不看良缘，只看孽缘。”
说完后，她突然意识到“梁垣”与“良缘”同音，自己这生意还得仰仗他才能开张，便冲他嘿嘿一笑：“不是说你。”
梁垣无可奈何，只好由着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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