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百灵之赌
慕芸七还在天庭的时候，除了每天对着姻缘簿给凡人牵线，最爱干的就是到各宫里去作妖，变着法地找乐子、凑热闹。
不过也有作累的时候，每逢这时，她就懒洋洋地坐在南天门口，一个人赏风景。
别看慕芸七在天庭里仙缘不怎么样，跟南天门这几个守卫的关系却极好。
他们把守天门重地无法随意离开，慕芸七便时常给他们带些好吃的好喝的，从没捉弄过他们，故而他们也很愿意慕芸七时时过来，和他们说说话聊聊天。
这一天，慕芸七又和往常一样，屈起一条腿坐在天阶上，倚着南天门的门柱，看云卷云舒，手里捻着她的丝线把玩。
云层又白又厚，明亮无比，金乌驾着日车从东跑到西，透过云层映到慕芸七眼里的，也不过就是一片小小的金芒。
“哎。”慕芸七看着那片金芒，重重地叹了口气。
楚天师看着新鲜，便问她：“慕仙友，往常见你都是神采奕奕，今日缘何在此叹气呢？”
慕芸七道：“我和司命那小子打了个赌。”
“赌什么？”
“赌账。”
“什么账？”
“这世间的公平账。”
慕芸七看了看天边的云彩，闲闲道：“司命说这世间不论仙凡精怪、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那本司命簿，上头写的是什么命数，就得按什么命数走。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果，可称世间公平账。”
楚天师点点头，“这话说的不错，司命簿记载天下命数，可不就是说一不二么。”
慕芸七弯起唇角摇摇头，“我看未必，这命数既是由生灵所创，便也由生灵决定它该往哪走。善的未必有善报，恶的未必有恶果。万物冥冥，自有其理者不计其数，司命簿再能耐，也做不到事事公平。”
楚天师不解，“那依仙友所言，司命簿既然算不得世间的公平账，那什么才算呢？”
慕芸七伸出两根手指，道：“凡间二字——甘愿。”
楚天师没说话，慕芸七兀自遐想。
“我记得有这么回事，千年蛇妖白娘子因与凡人许仙相恋，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司命簿上当时只记载了许仙的结局是妻离子散，奇遇过后仍是普通人。可许仙却为了白娘子甘心扫塔数十年，从青年到垂髫，这难道对他来说是公平的吗？甘愿罢了。”
“还有那填海的精卫，本就是海中女，不过到人间游历一遭，还未尽兴便被唤回，小孩子置气而已。做此无用功，也只是一股子执拗，又谈何公不公平？”
慕芸七说着说着看向楚天师，“不说别人，就说楚天师你在这里给天庭看大门看了上亿年，也没有个昼夜轮替、仙位晋升，对你来说又公不公平呢？”
楚天师老脸一红，连连摆手，“小仙职责所在，不求名禄，不求名禄。”
慕芸七也笑了，“世人要都像楚天师这般淡泊，倒简单了。”
楚天师又好奇道：“你二人既然各执一词，便找个佐证好了，不是就能辩出谁更高明了吗？”
慕芸七托着腮帮，愁眉苦脸，“就是这佐证难找啊，世间生灵千千万，庸庸碌碌者甚多，要找一个比较典型的也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得到。司命那小子专爱赖账，若时间一长他不认账，我这赌注可就打了水漂了。”
“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慕芸七狡黠地笑起来，说道：“若他输了，就要乖乖叫我一声姐姐。”
楚天师眨眨眼睛，心内腹诽：你和他也差不多大，都活了几万岁了，却仍孩子气得很。
正说着话，就见有一物黑乎乎、黄澄澄，从云里直戳过来，一头撞在南天门柱上，摔晕在了慕芸七的脚边。
慕芸七和楚天师都被吓了一跳，待她托起来一看，见是一只百灵鸟，翅膀上有烧伤的痕迹。它撞到柱子上时应是撞到了头，此刻歪着脖子一动不动地，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小东西竟然能飞这么高，该是有点造化吧。”楚天师道。
慕芸七用法力试试，“好像还有口气在，我先回去了，找颗药救救它。”说完，便一溜烟儿跑回了宫。
慕芸七在天上住的地方比不得其他大罗金仙们的宫殿，富丽堂皇地。那只是天庭一间不起眼儿的废旧寝宫而已，离着凌霄殿、瑶池这些地方甚远，像是个被天庭遗忘的破烂儿，灰扑扑地待在角落里。
不过慕芸七不嫌弃，她用丝线变了把扫帚，将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手中的红丝弯弯绕绕，被她缠上梁柱，变成了喜气洋洋的装饰。她又用法力招来一些云朵，飘在门窗周围。她的窗子朝向太阳，这些云朵每天跟着日出日落霞光变幻，倒也给这陋处添了几分光彩。
里里外外拾掇一番之后，这破烂地儿竟居然焕然一新，显得温馨可爱起来。
慕芸七看别人宫殿上都有名字，她便也想给自己这地方取个名字。太文绉绉了不好，拗口；太通俗易懂了也不行，没特点。
慕芸七想了想，巧手一挥，就见房子的门楣上多了一块木板，板子上书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小天宫。
慕芸七写完了站在门口一看，甚觉满意地拍了拍手。
“这是天门。”
她摸摸宫殿的门柱，而后掬起一捧云朵进屋，将它们铺在了用来净面的一个盆里。
“这是瑶池。”
她指指这个盆子，然后噔噔噔噔跑进屋，鞋子一脱坐上玉床，弯起眉眼笑道：
“嘿！这是凌霄宝殿。”
她自己玩儿得上瘾，仿佛她就是这小天宫里至高无上的主宰一般。
彼时的慕芸七年纪还小呢，天庭里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自己跟自己玩儿。小天宫里缺什么，她就去跟其他的神仙要，神仙们不给，她就悄悄地摸。
她也灵，人家要紧的东西她不摸，专摸那些不要紧却又价值最高的。一来二去，她竟在天庭混出了个“七贼子”的诨名。
慕芸七撇撇嘴，毫不在意，脸皮简直比那云层还厚。
慕芸七知道他们看不上自己，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只知道她一睁眼，便已经是个在天庭里的神仙了，玉帝给了她姻缘簿让她去管凡人的姻缘，却没告诉她在天庭应该如何行走。
小天宫是她自己跑遍了整个天庭才找来的安身之所，布置完以后她兴致冲冲地跑到各宫里邀请人过去，得到的却只有冷嘲和白眼。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神仙也分三六九等。
既然如此，那她便谁也不靠，靠自己。
金乌，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慕芸七在他的劝说下渐渐改掉了摸东西的恶习，却又养成了凡事爱依赖着他的臭毛病。
司命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却活了几万岁仍然是个孩童样貌。他在众仙那里的待遇可谓是众星捧月，和慕芸七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长相讨便宜罢了，其实性格还不如我呢。”慕芸七时常在心里这样腹诽，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司命那臭小子的真面目。
他只在别人那里装高冷，一见到她便傲娇得跟什么似的了。他总是想让慕芸七拜他为师，说她小姑娘家家参不透天机玄妙，在天庭里有他罩着才可保身家无虞。
每当他说这话，慕芸七就朝他做鬼脸，“小弟弟，管好你自己吧。”
于是司命便每每气得小脸儿通红，一连好几天都不理她。
且说这一日他们二人打赌，慕芸七正愁苦不知如何胜赌之时，忽然飞来一只百灵，一头撞在天门柱上晕死过去。她想着自己的存货里应该还有从太上老君那里讹过来的丹药，便立刻急火火地跑回小天宫。
“聚气丹、延寿丹、极乐丹……”
稀里哗啦，一通地翻箱倒柜……
“有了！”慕芸七举起一个红布塞口的小瓷瓶，“——转生丹！”
她拔掉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极小的赤色丹丸，撬开百灵的嘴巴塞了进去。而后，她便将它轻轻地放在窗台上，自己趴在一旁细细地观察。
天庭里的神兽大多威猛、神气，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不近人情。慕芸七每每想抚摸它们的皮毛，都会被它们轻轻闪开，转身留给她一个嫌弃的鼻息。像这样弱小、无助、此刻能被她掌控在手心里的，它还是第一个。
所以，慕芸七想救活它，留在小天宫里和自己作伴儿。
老君的丹药自然非寻常药物可比，没一会儿，百灵鸟便睁开了眼睛，先是抬抬脖子，而后慢慢地用双腿站了起来。
“好了好了！果然还没死。”慕芸七喜出望外。
百灵站在窗台上左右看看，见到慕芸七，张了张嘴巴，而后便展开翅膀往前飞。
“啪嚓——”
刚飞起来，百灵便又摔到了地上，两只翅膀伸展着，张着嘴巴用力向上抬头，看起来一副可怜样。
慕芸七蹲下身把它捡起来，仔细察看，就发现它被烧伤的那侧翅膀和另外一侧的角度不太一样，轻轻一碰便弯折下去，便猜想可能是刚才的撞击把骨头给撞断了吧。
“真可怜呢。”慕芸七看着它的小圆眼睛说道，“你这是遭了什么罪？”
百灵鸟张张嘴巴，似乎也发不出声音。
能冲上南天门的凡鸟并不多见，多半都是得了造化，修炼成精。然而即便是修炼有所成也不代表能够顺利地登上南天门成为仙禽，还要经历道道难关。结合它身上的烧伤，慕芸七猜想，许是它在历劫的时候被天雷劈到了吧。
那自己该不该救呢？
如果它的命数里早就定好了要被天雷劈死，那自己将它救起岂不是动了她的命格？
不过，慕芸七转念想到自己跟司命打的赌，忽然间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这不就是现成的佐证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她兴冲冲地捧起百灵，去找司命。
“司命，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司命此时刚从天池里沐浴出来，正对着云镜梳理他的长发，就见到慕云七捧着一个脏乎乎的东西到他眼前，吓得他慌忙起身，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碰上。
“什么东西？！脏死了，快拿开！”
“脏什么，人家本来毛色就是这样的，这只百灵有造化，它自己飞上来的！”
司命不屑地瞥了一眼，道：“飞上来又怎么样？每天想要到天庭里来的飞禽走兽千千万，没捱过天劫便归西的不计其数，它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可是它没死啊，我把它救活了。”
“什么？！”司命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还湿着的头发，连忙打开司命簿去翻找，一边找一边急赤白脸地骂她，“你怎么擅自干预，不知道随便改动生灵命格的话会有大麻烦吗？天庭也不求你有功，可你一天到晚净知道闯祸！”
“那就眼睁睁看着它死在我眼前吗？一只小鸟而已，把它救活能有什么要紧。”慕芸七也有些生气。
“狡辩！不行就是不行！”
司命心急地翻着，翻着翻着找到它那一页，速速一览，松下一口气来。
“还好，它本来也没死，虽然它确实有点造化，可它不是因为天雷才被烧伤的。”
慕芸七探头过去，“那是因为什么？”
司命见状迅速将司命簿抽走，不让她看，瞪了她一眼道：“是因为它在凡间被人害了。”
将司命簿收好，司命复又坐到云镜前梳起头来，“也算它倒霉，它飞到一处古庙前，被一名女童撞见，就跟她玩耍起来。却没想到那女童心性恶劣，听它叫声好听就喂了它毒水，毒哑了它的嗓子。”
慕芸七点点头，“怪不得它光张嘴不出声。”
“那女童把它毒哑后，又拿香从古庙香坛旁的火炉里引了火，去烫它的翅膀，它一受惊就飞上树来，翅尖上夹带上来的半截还燃着火苗的香又引着了那棵古树，古树又烧着了庙顶，底下凡人乱做一团，它就趁乱飞上来了。至于翅膀被折断，应该是后来又撞到哪里了吧。”
“南天门，我在南天门捡到它的。”
司命点点头，“就是这样。”
“那既然救活也没什么影响，我能把它留在身边吗？养着怪好玩儿的。”慕芸七问道。
司命皱起眉，“不可以。司命簿上记载的它这一宗遭遇，也是它修炼过程中的一个劫数，理应将它放回下界，任它自己修炼去。”
“修炼的结果呢？”
司命摇摇头，“它翅膀受伤损了灵根，再怎么修炼也成不了仙。转世轮回后，它会变成那害它女童的女儿，不会说话、智力缺失，这就是因果报应。”
“没了？”慕芸七眨眨眼睛。
司命不解，“没了啊，你还想要什么？”
“这因果报应只报应在了那女童身上吗？那百灵呢？它无辜被害就不冤枉吗？”
“司命簿上就是这么写的，司命簿是最公平的。”
“不公平！”慕芸七皱起眉，“百灵苦苦修炼，却因为他人之过损了灵根无法成仙，转世之后居然还要跟害它的人在一起朝夕相处，换做是你你会觉得公平吗？”
“那你想怎样？”
“它的因果应该由它自己决定，至少让它带着自己前世的记忆，想要报复或想要继续修炼都由它自己选，至少不要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
“这不是胡闹吗？转世之后一切归零，又怎可能带着前世记忆过下辈子。你不要瞎说了，快走开走开。”司命摆摆手，想要将她哄走。
慕芸七站着没走，反而眼珠一转道：“你才别唬我了，天庭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由以精怪甚多。有时候为了达成你们所谓的因果公平，还会特意让某人带着从前的记忆转世，这法子明明可行。你不想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慕芸七指着他的鼻子，眼光犀利道：“因为你懒。”
司命脸色一红，急欲去拍她的手。
慕芸七快速抽回，而后狡黠地一笑，“况且我们不是打赌吗？你按着司命簿上的安排让它转世，只不过照我说的不要抹去它前世的记忆，让它自己选择自己的路，看它是否甘愿。”
司命难得地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说的话，咕哝道：“一码归一码，这怎么又跟我们打赌扯上关系了？而且万一泄露了天机……”
“它又不会说话，跟谁去泄露？”慕芸七凑过去，贼兮兮地道，“如果它甘愿按照你司命簿上既定的命数走，规规矩矩地一辈子做那女童的哑巴女儿，就算你赢。我给你磕头，拜你做师父，怎么样？”
司命狠狠地心动了一下，眼睛都圆了。
慕芸七看着他的神情，接下去又说道：“可要是它不甘愿一辈子只做她女儿，又跑去修炼或是整出什么事来要改变命运，那就算我赢，你就得乖乖叫我一声姐姐，如何？”
司命自信于他的司命簿，连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
“成交。”他爽快道。一想到天庭谁管也不服的慕芸七要老老实实跪下来给自己磕头拜师的场面，他就觉得精神百倍。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谁反悔谁就是哮天犬！”
“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两人愉快击掌，赌约成立。
慕芸七带着百灵回到小天宫，打算让它精心地养好伤后再下去。她给它涂上药，又找来两个小木片，夹在它断掉的翅膀上，用自己的丝线给它绑好。
百灵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弄，待她弄好后，张了张嘴向她表示感谢。
慕芸七摸摸它的头，“你呀你，下辈子可注意点吧，又不会说话，脑子又不好使，可怎么办呢？”
百灵蹭了蹭她的手，眨眨眼睛。
慕芸七又说道：“虽然我很想把你留在我这小天宫里跟我做伴，让你也给我当个仙禽什么的。可是如果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话，还是要努力去试一试。不要像我，虽然被凡人叫个月老吧，虽然是个神仙住在这天庭里吧，可是呢不招人稀罕，每天也就是自己找点乐子，没什么意思。如果有一天我下凡来，肯定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看遍九州的美景，再交上几个朋友，那才好呢。”
她说着说着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祥云，眼里蓄满憧憬。
“你说凡人抬头看天时，他们又在想什么呢？”
她在一旁自言自语，没期待谁能给她答复。
百灵过了不久站起身来，蹭着蹭着到她手边，复又趴了下去。
一仙一鸟，轻轻睡去。
不过也有作累的时候，每逢这时，她就懒洋洋地坐在南天门口，一个人赏风景。
别看慕芸七在天庭里仙缘不怎么样，跟南天门这几个守卫的关系却极好。
他们把守天门重地无法随意离开，慕芸七便时常给他们带些好吃的好喝的，从没捉弄过他们，故而他们也很愿意慕芸七时时过来，和他们说说话聊聊天。
这一天，慕芸七又和往常一样，屈起一条腿坐在天阶上，倚着南天门的门柱，看云卷云舒，手里捻着她的丝线把玩。
云层又白又厚，明亮无比，金乌驾着日车从东跑到西，透过云层映到慕芸七眼里的，也不过就是一片小小的金芒。
“哎。”慕芸七看着那片金芒，重重地叹了口气。
楚天师看着新鲜，便问她：“慕仙友，往常见你都是神采奕奕，今日缘何在此叹气呢？”
慕芸七道：“我和司命那小子打了个赌。”
“赌什么？”
“赌账。”
“什么账？”
“这世间的公平账。”
慕芸七看了看天边的云彩，闲闲道：“司命说这世间不论仙凡精怪、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那本司命簿，上头写的是什么命数，就得按什么命数走。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果，可称世间公平账。”
楚天师点点头，“这话说的不错，司命簿记载天下命数，可不就是说一不二么。”
慕芸七弯起唇角摇摇头，“我看未必，这命数既是由生灵所创，便也由生灵决定它该往哪走。善的未必有善报，恶的未必有恶果。万物冥冥，自有其理者不计其数，司命簿再能耐，也做不到事事公平。”
楚天师不解，“那依仙友所言，司命簿既然算不得世间的公平账，那什么才算呢？”
慕芸七伸出两根手指，道：“凡间二字——甘愿。”
楚天师没说话，慕芸七兀自遐想。
“我记得有这么回事，千年蛇妖白娘子因与凡人许仙相恋，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司命簿上当时只记载了许仙的结局是妻离子散，奇遇过后仍是普通人。可许仙却为了白娘子甘心扫塔数十年，从青年到垂髫，这难道对他来说是公平的吗？甘愿罢了。”
“还有那填海的精卫，本就是海中女，不过到人间游历一遭，还未尽兴便被唤回，小孩子置气而已。做此无用功，也只是一股子执拗，又谈何公不公平？”
慕芸七说着说着看向楚天师，“不说别人，就说楚天师你在这里给天庭看大门看了上亿年，也没有个昼夜轮替、仙位晋升，对你来说又公不公平呢？”
楚天师老脸一红，连连摆手，“小仙职责所在，不求名禄，不求名禄。”
慕芸七也笑了，“世人要都像楚天师这般淡泊，倒简单了。”
楚天师又好奇道：“你二人既然各执一词，便找个佐证好了，不是就能辩出谁更高明了吗？”
慕芸七托着腮帮，愁眉苦脸，“就是这佐证难找啊，世间生灵千千万，庸庸碌碌者甚多，要找一个比较典型的也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得到。司命那小子专爱赖账，若时间一长他不认账，我这赌注可就打了水漂了。”
“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慕芸七狡黠地笑起来，说道：“若他输了，就要乖乖叫我一声姐姐。”
楚天师眨眨眼睛，心内腹诽：你和他也差不多大，都活了几万岁了，却仍孩子气得很。
正说着话，就见有一物黑乎乎、黄澄澄，从云里直戳过来，一头撞在南天门柱上，摔晕在了慕芸七的脚边。
慕芸七和楚天师都被吓了一跳，待她托起来一看，见是一只百灵鸟，翅膀上有烧伤的痕迹。它撞到柱子上时应是撞到了头，此刻歪着脖子一动不动地，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小东西竟然能飞这么高，该是有点造化吧。”楚天师道。
慕芸七用法力试试，“好像还有口气在，我先回去了，找颗药救救它。”说完，便一溜烟儿跑回了宫。
慕芸七在天上住的地方比不得其他大罗金仙们的宫殿，富丽堂皇地。那只是天庭一间不起眼儿的废旧寝宫而已，离着凌霄殿、瑶池这些地方甚远，像是个被天庭遗忘的破烂儿，灰扑扑地待在角落里。
不过慕芸七不嫌弃，她用丝线变了把扫帚，将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手中的红丝弯弯绕绕，被她缠上梁柱，变成了喜气洋洋的装饰。她又用法力招来一些云朵，飘在门窗周围。她的窗子朝向太阳，这些云朵每天跟着日出日落霞光变幻，倒也给这陋处添了几分光彩。
里里外外拾掇一番之后，这破烂地儿竟居然焕然一新，显得温馨可爱起来。
慕芸七看别人宫殿上都有名字，她便也想给自己这地方取个名字。太文绉绉了不好，拗口；太通俗易懂了也不行，没特点。
慕芸七想了想，巧手一挥，就见房子的门楣上多了一块木板，板子上书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小天宫。
慕芸七写完了站在门口一看，甚觉满意地拍了拍手。
“这是天门。”
她摸摸宫殿的门柱，而后掬起一捧云朵进屋，将它们铺在了用来净面的一个盆里。
“这是瑶池。”
她指指这个盆子，然后噔噔噔噔跑进屋，鞋子一脱坐上玉床，弯起眉眼笑道：
“嘿！这是凌霄宝殿。”
她自己玩儿得上瘾，仿佛她就是这小天宫里至高无上的主宰一般。
彼时的慕芸七年纪还小呢，天庭里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自己跟自己玩儿。小天宫里缺什么，她就去跟其他的神仙要，神仙们不给，她就悄悄地摸。
她也灵，人家要紧的东西她不摸，专摸那些不要紧却又价值最高的。一来二去，她竟在天庭混出了个“七贼子”的诨名。
慕芸七撇撇嘴，毫不在意，脸皮简直比那云层还厚。
慕芸七知道他们看不上自己，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只知道她一睁眼，便已经是个在天庭里的神仙了，玉帝给了她姻缘簿让她去管凡人的姻缘，却没告诉她在天庭应该如何行走。
小天宫是她自己跑遍了整个天庭才找来的安身之所，布置完以后她兴致冲冲地跑到各宫里邀请人过去，得到的却只有冷嘲和白眼。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神仙也分三六九等。
既然如此，那她便谁也不靠，靠自己。
金乌，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慕芸七在他的劝说下渐渐改掉了摸东西的恶习，却又养成了凡事爱依赖着他的臭毛病。
司命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却活了几万岁仍然是个孩童样貌。他在众仙那里的待遇可谓是众星捧月，和慕芸七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长相讨便宜罢了，其实性格还不如我呢。”慕芸七时常在心里这样腹诽，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司命那臭小子的真面目。
他只在别人那里装高冷，一见到她便傲娇得跟什么似的了。他总是想让慕芸七拜他为师，说她小姑娘家家参不透天机玄妙，在天庭里有他罩着才可保身家无虞。
每当他说这话，慕芸七就朝他做鬼脸，“小弟弟，管好你自己吧。”
于是司命便每每气得小脸儿通红，一连好几天都不理她。
且说这一日他们二人打赌，慕芸七正愁苦不知如何胜赌之时，忽然飞来一只百灵，一头撞在天门柱上晕死过去。她想着自己的存货里应该还有从太上老君那里讹过来的丹药，便立刻急火火地跑回小天宫。
“聚气丹、延寿丹、极乐丹……”
稀里哗啦，一通地翻箱倒柜……
“有了！”慕芸七举起一个红布塞口的小瓷瓶，“——转生丹！”
她拔掉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极小的赤色丹丸，撬开百灵的嘴巴塞了进去。而后，她便将它轻轻地放在窗台上，自己趴在一旁细细地观察。
天庭里的神兽大多威猛、神气，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不近人情。慕芸七每每想抚摸它们的皮毛，都会被它们轻轻闪开，转身留给她一个嫌弃的鼻息。像这样弱小、无助、此刻能被她掌控在手心里的，它还是第一个。
所以，慕芸七想救活它，留在小天宫里和自己作伴儿。
老君的丹药自然非寻常药物可比，没一会儿，百灵鸟便睁开了眼睛，先是抬抬脖子，而后慢慢地用双腿站了起来。
“好了好了！果然还没死。”慕芸七喜出望外。
百灵站在窗台上左右看看，见到慕芸七，张了张嘴巴，而后便展开翅膀往前飞。
“啪嚓——”
刚飞起来，百灵便又摔到了地上，两只翅膀伸展着，张着嘴巴用力向上抬头，看起来一副可怜样。
慕芸七蹲下身把它捡起来，仔细察看，就发现它被烧伤的那侧翅膀和另外一侧的角度不太一样，轻轻一碰便弯折下去，便猜想可能是刚才的撞击把骨头给撞断了吧。
“真可怜呢。”慕芸七看着它的小圆眼睛说道，“你这是遭了什么罪？”
百灵鸟张张嘴巴，似乎也发不出声音。
能冲上南天门的凡鸟并不多见，多半都是得了造化，修炼成精。然而即便是修炼有所成也不代表能够顺利地登上南天门成为仙禽，还要经历道道难关。结合它身上的烧伤，慕芸七猜想，许是它在历劫的时候被天雷劈到了吧。
那自己该不该救呢？
如果它的命数里早就定好了要被天雷劈死，那自己将它救起岂不是动了她的命格？
不过，慕芸七转念想到自己跟司命打的赌，忽然间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这不就是现成的佐证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她兴冲冲地捧起百灵，去找司命。
“司命，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司命此时刚从天池里沐浴出来，正对着云镜梳理他的长发，就见到慕云七捧着一个脏乎乎的东西到他眼前，吓得他慌忙起身，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碰上。
“什么东西？！脏死了，快拿开！”
“脏什么，人家本来毛色就是这样的，这只百灵有造化，它自己飞上来的！”
司命不屑地瞥了一眼，道：“飞上来又怎么样？每天想要到天庭里来的飞禽走兽千千万，没捱过天劫便归西的不计其数，它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可是它没死啊，我把它救活了。”
“什么？！”司命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还湿着的头发，连忙打开司命簿去翻找，一边找一边急赤白脸地骂她，“你怎么擅自干预，不知道随便改动生灵命格的话会有大麻烦吗？天庭也不求你有功，可你一天到晚净知道闯祸！”
“那就眼睁睁看着它死在我眼前吗？一只小鸟而已，把它救活能有什么要紧。”慕芸七也有些生气。
“狡辩！不行就是不行！”
司命心急地翻着，翻着翻着找到它那一页，速速一览，松下一口气来。
“还好，它本来也没死，虽然它确实有点造化，可它不是因为天雷才被烧伤的。”
慕芸七探头过去，“那是因为什么？”
司命见状迅速将司命簿抽走，不让她看，瞪了她一眼道：“是因为它在凡间被人害了。”
将司命簿收好，司命复又坐到云镜前梳起头来，“也算它倒霉，它飞到一处古庙前，被一名女童撞见，就跟她玩耍起来。却没想到那女童心性恶劣，听它叫声好听就喂了它毒水，毒哑了它的嗓子。”
慕芸七点点头，“怪不得它光张嘴不出声。”
“那女童把它毒哑后，又拿香从古庙香坛旁的火炉里引了火，去烫它的翅膀，它一受惊就飞上树来，翅尖上夹带上来的半截还燃着火苗的香又引着了那棵古树，古树又烧着了庙顶，底下凡人乱做一团，它就趁乱飞上来了。至于翅膀被折断，应该是后来又撞到哪里了吧。”
“南天门，我在南天门捡到它的。”
司命点点头，“就是这样。”
“那既然救活也没什么影响，我能把它留在身边吗？养着怪好玩儿的。”慕芸七问道。
司命皱起眉，“不可以。司命簿上记载的它这一宗遭遇，也是它修炼过程中的一个劫数，理应将它放回下界，任它自己修炼去。”
“修炼的结果呢？”
司命摇摇头，“它翅膀受伤损了灵根，再怎么修炼也成不了仙。转世轮回后，它会变成那害它女童的女儿，不会说话、智力缺失，这就是因果报应。”
“没了？”慕芸七眨眨眼睛。
司命不解，“没了啊，你还想要什么？”
“这因果报应只报应在了那女童身上吗？那百灵呢？它无辜被害就不冤枉吗？”
“司命簿上就是这么写的，司命簿是最公平的。”
“不公平！”慕芸七皱起眉，“百灵苦苦修炼，却因为他人之过损了灵根无法成仙，转世之后居然还要跟害它的人在一起朝夕相处，换做是你你会觉得公平吗？”
“那你想怎样？”
“它的因果应该由它自己决定，至少让它带着自己前世的记忆，想要报复或想要继续修炼都由它自己选，至少不要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
“这不是胡闹吗？转世之后一切归零，又怎可能带着前世记忆过下辈子。你不要瞎说了，快走开走开。”司命摆摆手，想要将她哄走。
慕芸七站着没走，反而眼珠一转道：“你才别唬我了，天庭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由以精怪甚多。有时候为了达成你们所谓的因果公平，还会特意让某人带着从前的记忆转世，这法子明明可行。你不想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慕芸七指着他的鼻子，眼光犀利道：“因为你懒。”
司命脸色一红，急欲去拍她的手。
慕芸七快速抽回，而后狡黠地一笑，“况且我们不是打赌吗？你按着司命簿上的安排让它转世，只不过照我说的不要抹去它前世的记忆，让它自己选择自己的路，看它是否甘愿。”
司命难得地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说的话，咕哝道：“一码归一码，这怎么又跟我们打赌扯上关系了？而且万一泄露了天机……”
“它又不会说话，跟谁去泄露？”慕芸七凑过去，贼兮兮地道，“如果它甘愿按照你司命簿上既定的命数走，规规矩矩地一辈子做那女童的哑巴女儿，就算你赢。我给你磕头，拜你做师父，怎么样？”
司命狠狠地心动了一下，眼睛都圆了。
慕芸七看着他的神情，接下去又说道：“可要是它不甘愿一辈子只做她女儿，又跑去修炼或是整出什么事来要改变命运，那就算我赢，你就得乖乖叫我一声姐姐，如何？”
司命自信于他的司命簿，连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
“成交。”他爽快道。一想到天庭谁管也不服的慕芸七要老老实实跪下来给自己磕头拜师的场面，他就觉得精神百倍。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谁反悔谁就是哮天犬！”
“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两人愉快击掌，赌约成立。
慕芸七带着百灵回到小天宫，打算让它精心地养好伤后再下去。她给它涂上药，又找来两个小木片，夹在它断掉的翅膀上，用自己的丝线给它绑好。
百灵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弄，待她弄好后，张了张嘴向她表示感谢。
慕芸七摸摸它的头，“你呀你，下辈子可注意点吧，又不会说话，脑子又不好使，可怎么办呢？”
百灵蹭了蹭她的手，眨眨眼睛。
慕芸七又说道：“虽然我很想把你留在我这小天宫里跟我做伴，让你也给我当个仙禽什么的。可是如果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话，还是要努力去试一试。不要像我，虽然被凡人叫个月老吧，虽然是个神仙住在这天庭里吧，可是呢不招人稀罕，每天也就是自己找点乐子，没什么意思。如果有一天我下凡来，肯定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看遍九州的美景，再交上几个朋友，那才好呢。”
她说着说着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祥云，眼里蓄满憧憬。
“你说凡人抬头看天时，他们又在想什么呢？”
她在一旁自言自语，没期待谁能给她答复。
百灵过了不久站起身来，蹭着蹭着到她手边，复又趴了下去。
一仙一鸟，轻轻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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