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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风起

    战后的雁归一片狼藉,劫后余生的城中百姓也在韩文轩的带领下,一点一点恢复着各自的生活。

    几日下来,裴渊和裴颜二人所受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楚落辞便拉着韩澈一块跟着他们二人多学些本事。裴渊素来是个大度温和之人,见韩澈是个聪慧正直的好苗子,且还救过自己性命,所以在武艺、学识方面也更愿意指点一二。而裴颜则不同,她个性向来比较跳脱,见韩澈生的俊秀却不乏男儿英气,与楚落辞站在一块确实养眼,于是时不时拿他俩打趣,说什么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楚落辞对这些没什么概念,心里猜想颜姐姐的话左不过是夸他俩生的好看。倒是韩澈,每每听了裴颜的话,虽不言语,但脸色都会泛着点红。一段时间下来,他们四人的关系也在日常的授课学习中日益深厚。

    而司马睿那边,自打战前被人打晕了,他就誓要将此人拉出来砍了,哪怕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但是文六当土匪当惯了,哪里会那么老实地等着他来抓,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司马睿找不见人,又气不过,就想着找个理由去寻裴渊的茬。但是他战前无视雁归百姓死活的举动,早就已经民心尽失,他自己本就是一身错处,哪里有资格去寻他人之过?加之裴渊本就是丞相之子,身份地位就在那摆着,司马睿也不好动他。如果妄动,谁知道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得京中朝局突变。所以,司马睿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不能为一时意气轻举妄动。雁归城的百姓也因此终于过了几天太平日子。

    裴渊和裴颜这几日都宿在了韩文轩庭中,想着一是可以与韩文轩探讨一下接下来雁归城的兵防图和发展规划,二是裴渊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与韩文轩聊聊是否有意愿进京。毕竟,从裴渊的角度看,韩文轩虽不懂军政,却是个光明磊落的真君子,知民生,解民意,这样的人进京为官,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整个南楚而言,都是一件幸事。

    一日,裴渊与韩文轩在房中叙事。

    这几日雁归天气转冷,似乎是数年难得一遇的冷,向来节省的韩文轩也在屋中烧起了炭火。

    “今年的雁归怕是要下雪。”韩文轩给裴渊倒上了一杯酒。

    韩文轩握着暖好的酒小酌一口,“以前听闻雁归常年无雪,没想到我第一次来就要下了,真是特别的缘分。诶,这酒的味道好生特别。”

    韩文轩轻笑,“这是当年拙荆埋下的,我一直没舍得喝。今日拿出来给裴公子尝尝。”

    裴渊垂眸看着炉子内摇曳的火焰,沉思了片刻,问:“您,有后悔过吗?”

    韩文轩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轻快地笑道:“那公子你后悔吗?”

    裴渊摇头“从没有。”

    “老夫亦然。”

    “可是您与我不同,您还有韩澈。他,他才十三岁。”裴渊不解。

    韩文轩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作为一方父母官,我便要拼尽全力护着一方黎民百姓。人活一世,总有自己的责任要尽,总有自己的路要走。有人重名,有人重利,有人重情,追求不同吧。可是在老夫看来,有些东西比名利要重,比感情要厚,值得我为之付出生命。阿澈,他懂。”言至此,韩文轩再次给裴渊倒了酒,“阿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活着便是延续了我的性命。”

    裴渊不语,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目光微颤“这杯,敬您。您放心,裴渊定不负您所托。”

    韩文轩听完,开怀大笑,一切释然,再无挂念。

    一日一日下来,不知不觉,距离雁归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事已经过了将近两月。雁归虽然地处至南之处,总归也躲不开寒冬的侵袭。

    楚落辞还是和过去一样,每日去郊外的山林拾些木材、草药来换点碎钱以求温饱。裴颜对此表示很不明白,毕竟小辞不是不知道她和大哥二人是什么身份,既然选择跟着他俩,就没理由再做这些苦活了。于是裴颜就去请教她大哥,她大哥直接白了她一眼道:“你不明白直接去问小辞好了,为何还要转个弯来问我呢?”裴颜讪讪,“那大哥你不是观人于微吗?我是想着小辞那丫头虽然正直坦荡,但是也是个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我这么直白地问她,万一她真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以后岂不是藏得更深?所以我……“裴颜撇了撇嘴,也不说了,寻了位置坐下,一手托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渊本来没多想,但裴颜今日这番话倒是让裴渊多考虑了些别的事情。于是,就笑着指使裴颜去把小辞叫来。裴颜本来是不乐意做这个跑腿活的,但是一瞧见自己大哥那明朗又温柔的笑容,裴颜就败下阵来,屁颠屁颠地当了回跑腿小妞。

    不多时,楚落辞来了,还是和原来一样,恭恭敬敬地给裴渊行了个礼。裴渊笑着示意她坐下,给她和自己都斟了杯茶。

    “小辞有想过跟我和你颜姐姐一块入京吗?“裴渊将茶壶轻放着说。

    楚落辞先是一愣,似是没想到裴渊会如此说。但也只是一会儿,楚落辞答道:“我没想过进京。准确说,我一开始只是想守护雁归。“她停了停,继续说:”裴大哥,入京,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协助裴家,同我们入朝堂。“裴渊答。

    楚落辞听着,摇了摇头,“裴大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如今南楚百姓过得如何?京中繁华昌盛,歌舞升平。但我们这些边陲小镇,却日日饱受外敌滋扰,百姓们风餐露宿。这世道,富的人更富,穷的人愈穷。那些富贵荣华,看似一派祥和的背后掩藏的,难道不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的血泪吗?试问,这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南楚与京中那位的统治无关吗?既有关,我们再拼命地想改变,又怎能颠覆?“

    言罢,裴渊愣住了,似乎不敢置信眼前的少女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或者是对少女提出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而感到无所适从。对于裴渊而言,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听见有人在质疑当权者,而且只是个未成气候的少年。

    楚落辞说完了这番话,双手捧着热茶喝了一口,氤氲地水汽掩住了她的脸,从裴渊的角度看去,水汽下的那张小脸比平日里更显得稚嫩,也更显得干净和纯粹,像是破晓前凝在叶片上的露水,透亮而澄澈,让人不忍心触碰,只恐污了它。

    裴渊笑了笑,道:“小辞,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放出去可是要诛九族的?“

    楚落辞听着,咧嘴一笑,一派无所畏惧的样子:“我就一个人,一个人抵九族,挺值当了。“

    裴渊瞧着这孩子吊儿郎当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轻笑道:“小辞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有大哥在,总是能护着你的。“

    “好。”楚落辞依旧笑着,一样笑得肆意轻快。裴渊看着她,思忖了片刻,道:“大哥很感谢韩知州将你和阿澈教得如此之好。小辞,你刚刚说的那个问题,现在大哥还没办法回答你。但是你要知道,我们虽然不能一口气去改变一切,但如果今日能改变一点,明日又能改变一点。或许水滴石穿,终有一日得见洞天。不是吗?”

    这一番话,楚落辞当时并不能明白,因为那时候的她还只是觉得当权者是决定一切的,但是若干年后,她才明白,这世道没有谁是天定的主导者,纵横交错的天下之局,何人为棋手何人为子,谁都不会知道,更不要说每个人的结局。一切都只掌握在自己手里。

    就这样,大家平安地过了几日。但是在景安六年十二月初五,京中传旨:雁归之战,死伤惨重,朕感念众将倾力敌寇,特赐黄金万两匀至各户遗孀、后人,以慰英烈在天之灵。将有功,然帅存过也。司马睿战前指挥有误,致数将无辜而亡,实为大过矣。故罚俸三年,暂收兵符,即刻归京思过。另,云州知州韩文轩纵子假传圣旨,此为不忠;伤临州知州薛洋,此为不义;瞒上不报,此为不诚。数罪累累,实则当诛。即刻收押罪臣韩文轩,于十二月十五日问斩。钦此!

    传旨的太监念完旨意,楚落辞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但是她还来不及细想是什么,便立刻扭头去看一旁跪着的韩澈。此时,韩澈面无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仿佛要被处斩之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紧紧攥着拳头的双手,彻底出卖了他。楚落辞那一刻内心是慌乱的,因为她从来没想过韩文轩会因此被处死,她无措地看了看裴渊。裴颜也感觉到了小辞的目光,她也小声且着急地唤了声“大哥”。

    那位传旨的太监见众人无人接旨,便笑了笑,点了裴渊的名:“裴少爷,接旨吧,老奴也好回宫复命。”

    裴渊跪在地上,垂头,没人看得清楚他的神情,也不答话。

    那太监显然有些不耐烦了,颇有点恼怒地说:“怎地?圣上的旨意还有敢违抗的?尔等怕不是……”话至此,楚落辞已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正要站起来发作。可谁知韩文轩这时候却站起身来,并拉住了楚落辞。他笑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甘愿以死谢罪。感念圣上免犬子罪责,罪臣谢主隆恩!”

    那一刻,韩澈猛地抬起头,眼里却不知何时凝满了泪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背影。

    传旨的太监心满意足地走了,随同的士兵给韩文轩戴上镣铐。

    裴渊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看着戴着镣铐的韩文轩,他的眼神里是哀伤,是愤恨、是不甘,亦是无奈,终究,只道了句“保重”。韩文轩笑了笑,就如同那天在司马睿军营里的笑一般轻快潇洒。

    离开前,他看了眼韩澈,没说话。韩澈含着泪,恭恭敬敬作揖拜了拜,韩文轩这才笑着转头离开。

    走时,他只说了句:“丹心不改日月明,身死犹在乾坤中。”

    十二月十五日,那天雁归出奇的冷。常年不下雪的雁归,那一日竟然飘起了雪。

    下雪了,一地白茫茫的,雪白的颜色似乎把整个雁归都掩藏在这个纯洁的颜色里,就连刑场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这场雪所掩盖。韩澈站在刑场中央,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嗤笑一声,原来上天是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他这丧父之痛吗?但是,他从来不是因为痛苦而且逃避现实的,他明白,今日便是死别,他韩澈在这世上再无父亲。

    韩澈自己拉着韩文轩的尸首离开刑场。因为是罪臣,韩家不能举丧,他们便只能悄悄在屋里设了灵堂。

    韩澈没有像常人那般哭的死去活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没了父亲,那是他在在世上唯一的血亲,怎能不伤心?但是,他没哭,只是很难过。那种难过像是敲击的大鼓,刚开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在心上敲击,有点疼,然后再猝不及防地重重一击,顿时让人疼得痛彻心扉。如此周而复始,如此循环往复。这种疼痛让他窒息,或许就是这样,让他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世人都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苦的,殊不知为人子为人女眼睁睁看着血亲离世,也一样是致苦的。

    我想让你看我娶妻生子,看我平步青云,看我子孙满堂,却没想到您却走得这么早,早到让我觉得一切都难以置信。

    父亲,您未做的事,我替您做,您看不到的安稳盛世,我替您看。

    楚落辞每次都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韩澈。韩澈已经连着几日未安眠,眼底重重的黑眼圈,每日只是独自跟韩文轩的灵位呆着,不曾发过一言。

    说实话,楚落辞一直觉得自己无颜再跟韩澈为友,毕竟这件事究其根本,有她的原因。如果不是她向裴渊推荐韩文轩,也不至于让其枉死,而且韩文轩于她而言,如师如父,这恩情比天大。每每念及此,楚落辞总是惭愧内疚,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平复韩澈内心的痛苦。所以,她这几日下来,也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守着韩澈。

    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几日,在某天清晨,韩澈静静地等候裴渊出门。因此裴渊一开门便看见他站在屋外。

    裴渊看着眼前这个消瘦的少年,心内既是心疼又是内疚。韩澈望着裴渊:“裴大哥,我有些事情想跟您说。”韩澈开口,也许是这几日心气郁结的缘故,声音嘶哑了许多,已经不复前段时间的清亮。裴渊当然不会拒绝,自然而然就将韩澈引进屋内。

    一进门坐下,韩澈率先道:“裴大哥,我不怪你,更不怪阿辞。”

    裴渊一听这话,心下更加不好过,心里仿佛被人戳了一下,痛的尖锐。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父亲的选择,他的选择是没有退路的。他知道这么做必死,司马睿不会放过他,李尧更不会容忍有人破坏他的计划。他们动不了裴相,只能……这些都是父亲平日里告诉我的一些事情。父亲希望我为官,希望我能为民造福。而我也希望我能为南楚做一些事情。所以,”韩澈起身,躬身作揖,“求裴大哥带我入京,我愿向您学习,来日考取功名,以为南楚效力。”

    裴渊轻轻扶起他:“你当真不怨念我?我不是不知道让你父亲这么做会死,但我还是执意如此。而且,还有小辞,你视她为挚友,她却将你父亲推入这场朝局,你不恨?”

    裴渊一番话,存了试探的心思,他一是不想这个少年因为怨恨将路走歪了,如果存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心思,那么无疑是养了一条毒蛇在身边,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事情,裴渊不会做;二是他想看看这个少年的心性。说实话,韩文轩的做法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百姓,是为大义,只是裴渊不知道眼前的少年能否明白他父亲的选择。十三岁,或许还是小了些。

    韩澈听完,微微笑着,摇摇头,“我刚刚说过的,我不怨你和阿辞。你们都是为了雁归不落入敌手,这是忠君重民的大义。同样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即使身死也不改丹心。所以,我怎么会怨怪呢?如果真的要恨,我恨那些卖国求荣的当朝权贵,他们才是罪魁祸首。”韩澈说这些的时候,一瞬不瞬地看着裴渊,眼神如清水般澄明,一眼能见底。

    “所以,裴大哥,你信我吗?”

    裴渊抬起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眼里有认可,有感激:“信。阿澈,我们七日后回京。从此,京中的相府,便是你的家。”

    七日后,裴渊、裴颜、韩澈、楚落辞四人,驾马行于道上,他们背后是雁归城的城门。韩澈和楚落辞回头看着雁归。迎着朝阳,雁归城三个字在阳光下映衬着阳光,仿佛镶了金边,显得是如此金碧辉煌,似乎这座城池从未有过血战,一切是那么繁荣。

    裴颜在前头看着,转头小声问裴渊:“大哥,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和好的?”裴渊颇有点嫌弃地瞪了裴颜一眼,裴颜收到大哥不善的表情,老实闭了嘴。

    其实,韩澈和楚落辞是听见了裴颜的话。他们二人相视一笑。

    知己之间其实哪里需要太多的话语,心意本就是一点就通的。楚落辞知道韩澈不会怪他,她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韩澈亦知道楚落辞的选择和想法,便在前段时间点破,如此这般,二人怎会多生嫌隙。

    裴渊看着这两个少年,说了声:“走吧!”便与裴颜驾马离去。

    韩澈和楚落辞深深地看了眼雁归城后,扬鞭策马,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奔去,渐渐没入那片红如火焰般耀目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