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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他们的弓马传自威远侯,但传授武艺却另有明师。

    那年,顾氏带着两子去白昙寺进香,就在她拜佛的那会儿功夫,才四岁却无比好奇又好动的秋

    意亭便拉着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顾氏回身,早已不见了两位爱子,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

    领着仆从四处找寻。威远侯府的公子走失这事非同小可,寺中主持亲自出面陪同寻找,一帮人

    翻遍了整座白昙寺,最后才在寺院东边的一座小院里寻着了两人,正乖乖坐在一位道人面前听

    他讲话。这位道人见顾氏寻来,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纪小小,何以寒症如此之重

    ?”

    顾氏闻言不由心惊。

    原来小儿乃丈夫秋远山在战场捡到的孤儿。年前,秋远山与古卢人一场血战,最后虽是古卢

    兵败退走,但双方伤亡都惨重。收拾战场时,却在发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幼儿。

    秋远山后来曾与她说:夫人,你不知我那刻的感觉。那一日天寒地冻朔风如刀,那孩子躺在那

    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动,本只当已死,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就

    是不忍心,于是下马想给孩子好好安葬,谁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便那么轻轻一转……夫

    人,那刻我觉得天和地都跟着他轻轻一转。

    于是,孩子秋远山带回来了,禀报了皇帝后,作为秋家的孩子收养起来,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

    只是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请来的大夫全是一句话:小公子寒气入体早浸五

    脏六腑,损伤过重,难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顾氏便只有求助菩萨,这不才有了今日白昙寺拜

    香之行。

    所以顾氏一听这道人说出此言,又看其风范超然,忙说了缘由又请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听后摇头,道:根子已损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细心调养小心防范。而且这孩子天性重

    情重义,日后必是劳损其体忧伤其心情消其神,恐难长寿,不如老道带回山去,让其潜心修行

    忘然外界,反得清净一生。

    顾氏一听哪里舍得,这孩子入府虽不久,却似是前生便有缘,他夫妇俩皆对之爱若亲儿。

    道人见之也不强求,只轻轻叹道:这孩子心似琉璃,净无瑕秽,老道甚怜。便授他一门调气

    养生的内功,少病苦,少忧劳,许能安然一生。

    顾氏闻言忙答谢。

    一旁的秋意亭听着虽不明白什么“内功”的,但一听说弟弟要学当下也嚷着要学。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颔首:长公子眉藏剑目蕴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

    遇到了他们,想来也是上天所赐的缘法,我便收他们为徒,授我一生所学。

    这回顾氏还未及答应,一旁陪同的白昙寺主持却已连声“阿弥陀佛”,道两位公子好造化。又

    向她介绍道:这位道长乃是武林名门浅碧派掌门,两位公子能拜其为师,真是前生修得的缘法

    顾氏一听此言顿时心动。白昙寺主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赞赏之人

    又岂是平常人。于是当场便让两子拜师。

    那道人收下两人为徒,摩挲着两人头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甚是欢喜,道:此二子天赋极

    高,必能承我衣钵。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叹息:只这小公子……平生唯情,却不知

    “镜花水月意遥遥”,老道便另赐他名“意遥”以诫之。

    只不过这另赐的名却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话说秋远山一介武将,虽识文墨,但远谈不上“学问”两字。当年长子出生时,夫人在房里抢

    天呼地哭叫,他在院外满头大汗的徘徊穿梭,快要将那鹅卵石小道踏出一条沟来时,一声哄亮

    的啼哭响彻整个侯府,紧接着仆人欢天喜地奔来向他报告夫人生了位公子!年过三旬方得子的

    秋远山闻之可谓欣喜若狂。接着又一位仆人奔来,说夫人问侯爷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没?名字

    ?秋远山犯难了,茫然的环顾着庭院,想找出个“名字”来。

    当年秋远山才封侯,这侯府也是皇帝才赐下才住进来的,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宅,据闻最早

    可追朔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马,是他当年还未封王时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颇是古雅

    秋远山环顾来环顾去,终于瞅着了左前一座凉亭,亭上“写意亭”三个草书无比写意风流,

    于是脱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这便是秋家长公子的名字的由来。当年顾氏知晓了,直敲丈夫的脑门,太没出息了。是以小儿

    入府数月了,可名字一直没取好。此刻顾氏听着道人悠悠念着一句话,甚觉文雅,于是当场拍

    板小儿的名字就用这个了。

    名字取好了,师也拜好了,顾氏心也安了,领着两个儿子回府了。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来

    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两人武艺,一转眼便是数年过去。

    庆云七年,三月。

    秋意亭授封“云骑郎”。

    这位让后世仰望唏叹的赫赫名将,便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踏入军中,此后便是数十年的刀光剑影

    金戈铁马,开疆拓宇叱咤风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数百年也无人可超越的功绩,成就他皇朝第

    一将的不败神话。

    安豫王府中,对于皇帝的赐婚,安豫王与安豫王妃都只是极其平静冷然的接下圣旨,未置一

    词。倾泠与秋意亭的反应倒是极为相似,都是懵懂年纪,并不知这婚事系了他们一生的悲乐。

    杖击的伤一日日渐渐好转,再次出园,只是越发的谨言慎行,安安妥妥的未再受过责罚。

    安豫王妃则仿似那一日集雪园前的事从未发生过般,绝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待巧善、铃语小

    心照顾郡主,每日里指点女儿诗文琴艺外,便呆在牡丹园侍弄牡丹,或是画一幅画,写一幅字

    ,看一卷书,眠一则梦,安安静静度日。

    若要说集雪园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个人。

    那小孩留下来了,报给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华郡主贴身侍女”。

    予这事,安豫王妃觉得给女儿添一个伴也不错,巧善、铃语则非常乐见其成,至于倾泠则是

    不置可否的模样,因为她一个人惯了,有没有伴无关紧要。

    小孩在巧善、铃语的悉心照顾下,身上的伤也一日日养好了,人长高长胖了些,集雪园中无

    人打骂责罚,渐渐的在巧善、铃语的引导下,也开口学着讲话。

    只是这小孩很粘倾泠,根本无人教她,却是极称“贴身侍女”这名,总是倾泠在哪她便跟到哪

    ,倾泠有时在书房一呆便是数个时辰,她也跟着在书房一站数个时辰。倾泠自出生便少与人亲

    近,多是一人独处,这刻时时有人跟进跟出,极是不惯,好在这小孩人也安静,无声无息的似

    影子般,日子久了,倾泠也就随她去了。巧善、铃语见两人形影不离的甚为欣慰,小郡主身边

    终于有个伴了。安豫王妃看着,则只是淡淡一句“这许是她俩的缘份”。

    在集雪园呆了些日子后,巧善、铃语说起要给小孩取个名字才好。两人围着小孩商量,一个说

    要叫“雪儿”,因为她现在是集雪园的人了,一个则说叫“莲儿”好听又好看,两人各持己见

    争了半天未果,最后让小孩自己选一个。小孩睁着那双栗色大眼,转一圈看看这个,转一圈又

    看看那个,也不知是不懂两人的意思还是不知道到底选哪一个好。

    而铃语看着那双水润柔软的眼睛,脱口道:“这孩子的眼睛可真像咱风府以前养的那只梅花

    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儿’好了。”

    一窗之隔的书房里,安静看着书的倾泠这时却推开窗,道:“叫‘孔昭’吧。”说完又窗门

    一关,继续看书去了。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然后一笑,齐声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赐名那是再好

    也不过了。”接着问小孩,“你以后就叫‘孔昭’,你欢不欢喜?”

    小孩看着眼前笑语温柔的两人,然后转向窗门,已带浅浅粉色的唇轻轻一抿,那是她人生的

    第一抹笑。

    后来,安豫王妃听说了,说了一句话:“原来是视她为友。”复又轻轻一笑,道:“都一起

    打过架了,做朋友也不错。”

    巧善、铃语当时听得有些微愣,直到有一日见倾泠教孔昭念书时才明白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注○1]

    书房里,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的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诵,清晰明白的告诉她:“你的

    名字取自予此,是以到死也该记得这首诗,就等于记着自己。”

    不是“雪儿”,不是“莲儿”,不是“鹿儿”。

    “孔”乃是姓,“昭”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的名字。

    孔昭没有辜负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头的伤,有一日倾泠握着她的手,说:“别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

    别人更灵巧。”

    于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着,坦坦然然的展于袖外,而且真真正正的做到比别人更灵巧。

    跟巧善学刺绣,绣的蝶儿招蜂儿。

    和铃语学厨艺,倾泠似乎再也没有不吃的东西了。

    倾泠写字时,她磨出的墨汁浓淡最合宜。

    倾泠弹琴时,兽炉里的香不长不短五曲即止。

    当倾泠念“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于是,木兰开时便有了“木兰酒露”,九月菊盛时便有了“紫菊饼”、“白菊饺”、“红菊

    糕”、“黄菊粥”。

    夏日白莲亭亭时,倾泠悠然念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于是,隔日便有了一袭上翠下白的“荷衣莲裙”。

    春纵夏往,叶落雪飘,岁月的转轮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动声色的悄然转过。

    孔昭学着她能学的,做着她想做的,日子是快乐而恬静的。

    而在万簌俱寂之时,倾泠会悄悄起身,从枕边盒中取一颗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绢。又

    或是悄步穿过庭园,在幽静的流水轩中,按着白绢上的图与文字一招一式一遍一遍练着。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岁月轮转,看的书越来越多,终于知道传给她白绢的是何等人。

    “风王惜云颖敏好学,少曾以‘风夕’之名游历江湖……”《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之上

    有这么一段话。而本朝女太傅齐雅晚年所撰《帝则玉氏》则让她明白何以风夕会在白绢上留下

    那句“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

    之名。”

    只是那刻,她并无多想,那两人予她不过是史书上的两个名字。很多年后,她走过万水千山看

    过风起云涌经历人生悲喜,那时才真正的认识两人并折服、敬仰两人。只是那时,已沧海桑田

    集雪园的日子是一湖沉静的水,似亘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园中的人安于此。

    变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转的如斯年华。

    当流水轩中那个孤独的数着莲蕊的雪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冰姿少女。

    当那个瘦弱的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睐的开朗少女。

    才蓦然醒转,原来,时光就在那一弹指间,悠悠十载已过。

    庆云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篮一手托壶,循着琴音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外植有几株桂树,此刻中秋时节,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淡香绕鼻,几枝斜斜伸出

    倚在窗阁边。

    开启的轩窗下,素衣散发的少女纤指拔着琴弦,双眸微阖,面容静然,整个心神皆沉于琴中。

    秋风拂过,星星点点的桂花籁簌飘落,有的随着风飞进窗里,落在少女的衣襟发上,舞在琴弦

    指尖。

    孔昭静静看着,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酿酒时郡主曾教过她一些前人咏桂的诗词,其中有一首

    是这样的: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心间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内人雅色绝,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

    香”。

    此人此景,人间无双。

    转而又想起先前在园外看到的人听到的话,心头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耳边听得琴音渐息,忙

    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边的人眼眸依旧微阖,似乎还未从琴曲中回神。孔昭将手中提篮与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从篮

    中取出几碟点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这一切时,她都轻手轻脚的未发

    一丝声响,是以房中一直静悄悄的。

    “你刚才动怒了,为何?”蓦地一道声音在房中徐徐响起,如深山幽涧流淌而出的水,清澈

    微凉。

    “啊?”孔昭一愣。

    “房外时,你气息忽然间急促。”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闻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灵了。”这几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便是数丈外

    的花开叶落声她都能听到,简直是灵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曾经很疑惑,郡主则淡淡丢下一句“

    心静神宁自可听到一切声音”,只不过自己再怎么静心、宁神也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

    倾泠自小几上取过茶杯,垂首浅浅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园了?”

    “嗯。”孔昭点头,“要过中秋节了,宫里赐下许多些东西,大总管让过去取来。”

    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静静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阳已带浅浅的绯红,穿过桂树从窗

    口悄悄洒入,为窗边的人镀上一层浅艳的华光,本该是灿耀不可逼视才是,可那一层华光却似

    为无形的镜墙所隔,无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乌发清湛分明,衬着一张胜雪的玉容,清透无垢

    还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终是轻轻叹一口气,道:“回来时正见着了威远侯入府。”

    “喔。”倾泠闻言只是有些了然的微微点头,然后重抬手十指落于弦上,指尖拔动,清音再

    起。

    “郡主!”孔昭见之却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有些重,还带着无以名状的委屈与怒

    意,只不过并不为自己。“你怎么……怎么就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生气?!”

    倾泠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孔昭,那双栗色的大眼因动怒而格外的明亮,两颊上升起一层红晕,

    显然是真的很气。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为什么生气?”

    孔昭闻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装傻是吧。眼见婚期将至,威远侯过来肯定没好

    事,又是……”说到这却打住了,看着倾泠,张口欲言却总是忍住,就怕没有的事给自己说中

    了。

    倾泠却是静静的接口道:“又是来延婚的。”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着她不该说出来。

    倾泠不由得摇头,道:“眼见婚期将至,但秋将军依在墨州边城,显然这次依要如上两次般

    ,不能如期行礼。你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可……可……总要想想办法啊,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孔昭心里很是着急,“一次情有可原,

    可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倾泠身上,心头更是急了,“郡主,这可是你的终

    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没事人般的一点也不在意!”

    倾泠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静静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说这

    花是开在枝头好还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旧答道,“当然是开在枝头好,那样才可清香长久。”

    “可它总是会随风飘落,总有一日会谢光,这予我们是无计可阻的事。”倾泠指尖一弹,一

    点星黄轻轻落地。

    孔昭吸一口气,栗色的眼睛盯紧倾泠,“郡主,花落了和这个没关系,我们是在说你的婚事。

    你不可以老这么不当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随他们意!你可知道你这门婚事被他们

    说成了什么样吗?府里那些人都说你不是王爷的骨肉,还说什么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话都

    是不堪入耳!”一气说完,猛然间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着倾

    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