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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活成一个普通人

    刘世新开着摩托车载着两大包的稻谷慢慢使入自家的院子,去年的伤痛让原本很轻松的活现在做起来觉得很沉重,这一年来体力方面已经远不如前了。他小心翼翼地停好车,把车上的稻谷一包包地抱下来,医生建议他不要做粗活重活,但是实在没有办法,这自家稻谷总不能只指望妻子一个女人吧。

    把稻谷直接扛到天台,往地上一扔,喘了几口气,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看到中午时候妻子固执地要聚拢回来的谷堆,还有一直晴朗的天空,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郁闷感。

    他出生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家里排行第五,上面有四个姐姐,后面还有两个妹妹。一心想生儿子的老刘,连生了四个女儿之后才生了个儿子,的确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当地有一个风俗,孩子满月前就会请阴阳先生算一下孩子的八字。老刘就卖掉了家里面养的唯一一头猪,一来准备阴阳先生的红包钱,二来也要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给奶孩子的妇人加点营养。经过多方打听,十几里外的杨家村的杨老先生是这当地最有道行和威望的阴阳先生,他看的八字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好。老刘决定就请这个杨老先生给自己的儿子算一下八字,他和杨老先生并不认识,贸然找上门去会显得唐突,只好寻到村里一个和杨老先生相熟的汉子一同去。汉子比老刘小两岁人又黑又结实,外号小黑子,小黑子听说要去请杨老先生,立马很高兴地答应了,连正在干的活也不干了,拉着他就往杨家村走。

    两人走了两个小时才来到杨家村,小黑子果然认识杨老先生,熟门熟路进了杨老先生的家门,看到了留着八字胡的杨老先生。杨老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相貌端正,胡子和头发已经花白,但是脸色还是很红润,一看就是比较养尊处优的人,没有庄稼汉的粗鄙,行为举止带着一股书卷气。看到杨老先生,老刘就已经确定这趟没有白跑,这个杨老先生一定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杨老先生听过老刘说过了原由,点头表示这事不难,便问起了孩子的出生时辰。老刘便把孩子的出生时辰报上,同时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了上去,里面装着几张大钞,他担心老先生不认真帮忙算,就给出了自己认为的一个比较体面的数额。老先生把封包在手里捏了捏,听了老刘说出的出生时辰,闭眼想了一下,又用手掐算了一会儿,进屋拿来红纸毛笔,在桌子上握笔行书写下了小孩生辰八字和五行旺缺。老刘在一旁看着,老先生的字写得真是好,那些版印在春联上的字也要逊色几分,本来不值一毛的一张红纸马上感觉贵值千金了。

    杨老先生把写好的八字帖递给老刘,老刘接过来看了一下,上面的每个字都懂但是连起来是个什么意思他又不懂,只能疑惑地看着杨老先生。杨老先生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说你儿子五行平衡,起名没有什么顾忌,只是……

    老刘听到杨老先生欲言又止的话语,心里就紧张起来,赶快追问。杨老先生才继续说,只是贵公子命格有点硬,这合格硬也没什么,只是命格太硬怕对身边亲近的人产生不好的影响,你把你的生辰也给我报一下,我再算算。

    老刘一听,吓了一跳,连忙把自己的生辰说出来。杨老先生又是一阵掐算,眉头紧蹙,又闭眼沉思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又重新掐算了几分钟,最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老刘看着杨老先生的举动,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但也不敢打扰,现在才敢开口询问。

    杨老先生有些为难地说,你的命格刚好就在你儿子的煞眼上,就像一把弓箭正对着你,不过你也不用怕,我这有一种解除的法子,只要你照着做了,可以保你们平安,就不知道你能不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老刘开始听到弓箭这个说法吓了一跳,后来又听说有办法马上又高兴起来,不停地点头说好,只要能解除隐患他什么都可以做。

    杨老先生之后就把如何解除的方法给老刘详详细细地说了,包括孩子满月当天他要去开坛作法给孩子斩断要射父母的弓箭,还有今后生活上的一些讲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又重复解释了几遍,老先生非常的有耐心,直到老刘完全明白为止。

    两人走出杨家村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们惋拒了杨老先生留下来吃饭的邀请,他们回去还有十几里的路,两人又没有可以照明的工具,这夜月亮是下弦月,天一黑就会完全看不着路,他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了。出门的时候杨老先生亲自送到门口,拉着老刘的手和他再三说明孩子满月时他去开坛作法的一些详细事宜,言语中不泛宽慰之意,老刘心中感叹这个杨老先生真的是一个宅心仁厚之人,本来因为孩子的事有些惊慌的心像是有了依靠也安定下心。

    一路上小黑子走得很急,老刘有时候还要小跑一下才能跟上他的脚步,老刘一边追着他一边叫他慢点走。小黑子说,你还不走快一点就等着摸着路走吧。老刘看了一下西边,太阳已经落到了山丘的那边去了,满天的彩霞像是泼在水面上的一盆鸡血,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大晴天,也代表着再过半个小时天就会黑下来了。他也再不敢怠慢,跟着小黑子小跑起来。

    在差不多一半路程的时候,两人要渡过一条小河,河水有几米宽膝盖深,人们来回过河只要卷起裤腿淌水走过去就行了。老刘今天出门特意换了平常很少穿的一双布鞋,来的时候他是脱了鞋子淌过来的,现在又要脱了鞋淌回去。当他把鞋子脱掉拿在手上,小黑子已经踩着下地的草鞋过了河了,他心里也是焦急,就大跨着脚往水里去。走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感到脚下一痛,脚底像是被水底的破瓷碗割了一下,由于走得很快,这一脚很用力地踩在了瓷碗上,他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跌跌撞撞地上了岸,在地上坐下来,把脚掌翻过来一看,鲜血淋漓的一个大口子,他赶紧呼喊就快走远了的小黑子。小黑子听到声音,只好折返回来,看到他脚上的伤口也是吃了一惊,连忙在旁边的草丛中摘了一把草叶,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放好,用另一块小石头几下子捣烂,又寻来一张大草叶和几条草绳,把捣烂的草叶抓到大草叶上给老刘的伤口敷上去,又用草绳给他绑好。这草药止血还是真灵验,本来向外不停地涌着的血被包扎好之后就没有再渗出来。

    这一耽误,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老刘的脚是行不了了,小黑子只好背着老刘赶路。本来就看不清路,还背着一个人,小黑子走得特别的慢,好不容易走到路边有一户人家的地方,透过泥墙院子的栅栏门看到屋子里微微的黄色灯光,院子里的土狗感知有人靠近便狂吠起来,有男人从屋子里闻声出来。小黑子跟主人家说明情况,主人家也只有一只煤油灯,并不能借给两人赶路,最后拿出了一把竹杲(竹子削篾剩下的内部没有韧性的竹条,用水泡上一段时间之后晒干就会比较容易燃烧,可以用来照明。)给两人。老刘接过竹杲,从中抽出三根让主人家帮忙点着,竹杲的燃烧并不强烈三根竹杲能相互传递热量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火把。小黑子背着老刘,老刘一手拿着成把的竹杲,一手拿点着的竹杲,两人向主人家道了谢之后继续赶路。竹杲的火光并不亮,小黑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老刘也是不好受,竹杲的燃烧并不稳定,他必需向下竖着拿,风大时还要调整手持方向,免得火被吹灭,虽然他们身上带有取火的火刀火石,但是在黑暗中取火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当竹杲燃烧到头的时候,小黑子就把老刘放下来,取出三根新的点上,之后再重新上路。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艰难地回到林下村,本来两小时的路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小黑子把老刘背到老刘家门口,接过老刘手里的竹杲打算回家,老刘拉着他的手,把早准备好的一个红包塞到他手里,小黑子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老刘想多给一点,但口袋里真没有钱了。小黑子推迟了几下,最后收下了,和老刘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走进了黑暗中。

    老刘用一只脚跳着回了自家的屋子,老婆和孩子都吃过了饭,已经清洗过打算睡了。老刘吃过了老婆预留的饭菜,在油灯下忍痛掀开包扎在脚上的草叶,看到长长的伤口,心里突然想起来杨老先生关于孩子命格和自己相冲的话言,这似乎就是一个佐证。

    到了孩子满月那天并没有摆满月酒,这是一个物资短缺的年代,这也是出生的第五个孩子了,老刘自然是从简行事。杨老先生如约而至,还背着一个黄布包袱,里面是一件道士样式的长袍,还有一个罗盘和一铜钱剑。也不知道杨老先生是不是真正的道士,穿上这一身行头还真给人一种神肃之感。他吩咐老刘把家里的八仙桌搬到院子的正中间,并贡上事先准备好的骟鸡等贡品。他点上香,便右手持剑左手托着罗盘,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绕着桌子转圈。半柱香之后,他又拿出一把小刀,用事先吩咐老刘准备好的一条竹子做了一整副简易的弓和箭,手法相当的熟练。又持弓搭箭在院子里踏着一种很怪异的步伐走了一圈,最后站在桌子的正前方站出一个弓步,把竹箭射向西南方向,竹箭飞出一个弧度越过土墙落到路边的水塘里。射掉了竹箭,他又把竹弓折断,这一场法事就算做完了。老刘在旁边看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又给杨老先生包了一个大红包,卖掉那头猪的钱,除了重新再买一头小猪仔的钱,他都在两个红包里给了杨老先生。

    杨老先生做完法事,就要回去了,临走之时说桌上的骟鸡也沾染了弓箭的煞气,要和竹弓一起回去帮忙消除煞气。老刘二话不说就要拿东西给包起来,杨老先生说不用了,他自己就准备了油纸,把骟鸡包起来放进黄色布袋里,又把桌子的其余贡品一一装进袋中,最后捡起地上折断的竹弓。

    老刘把老先生送出门外,杨老先生又叮嘱说,一定要记住,今后每逢除夕夜,你家小孩必要离开家,到大年初一日出之后才能重新返家,否则对家中最年长者必有冲煞。老刘之前也听杨老先生说起此事,但他一心在“斩弓箭”的法事上,现在才细思此事,于是问小孩不在家中要送去哪里?老先生说天黑之后小孩可以送到庙宇之中,那里有浩然正气小孩这一年的煞气自可化解,这里附近可有庙宇?老刘说三里外有八大仙人庙,老先生也听说过八大仙人庙,说当然可以,还有就是等到孩子年满十二周岁之后,就是命格转换之时,自然不用再守着这个规矩了。

    老刘感激地把杨老先生送走后,回到屋里看到老婆有些幽怨的眼神,几个孩子也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大的两个还好,只有五岁的三妞儿和三岁的四妞儿直接就哭了。孩子们不知道老刘塞给别人的红包里装着他们一家子人过日子的全部现钱,但是她们看到了今天妈妈杀掉的一只鸡还有肉呀水果呀,这些很久都吃不上一次的好吃东西被那个样子很奇怪的老头全部拿去了。三妞儿和四妞儿在母亲还在拔鸡毛的时候就缠着母亲说要吃鸡脚,慈祥的母亲也是答应了的,高兴得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但是现在什么都没得吃了,孩子的心伤透了,不管不顾就大哭起来。

    老刘看到这两个赔钱货无理取闹的大哭,还有老婆那小肚鸡肠的抱怨眼神,本来因为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而很好的心情一下烦躁起来,自己做的这些还不为了这个家。他也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和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小孩子争执什么,走进屋去抱起自己的宝贝儿子,放在膝盖上轻轻地逗弄着,只是看着儿子大大的黑眼睛,想起自己已经没有钱给妻子改善伙食增加奶水了,心中多少有了一些歉疚。

    在往后的日子里,老刘也时常想起之前自己做的这一切,在他自己的内心最深处也会有一个声音响起:杨老先生就是在骗你的钱,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个可怕的想法一旦出现就马上被他强压下去,如果真是那样,自己不就成了一个大冤种了,自己忙活了那么多必须是正确且有意义的。所以要在除夕夜里把孩子送到庙里度过这件事,他非常的较真,甚至在孩子的母亲极力反对之下,他还是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命令她那样做了。

    在孩子三岁之前,是他母亲抱着他一起在八大仙人庙里过的除夕夜,后来母亲又生了妹妹,这个后来起名叫刘世新的孩子在四岁之后就是自己一个人在那个破庙里过年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大哭大闹,后来发现真的没有用之后,就只能一个人对着大人留下的一个油灯,蜷缩在墙角,裹着一件大棉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天亮的,不得不说小孩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很强的。在这之后的每个除夕夜他都是一个人在破庙里度过的,他也接受了自己天生的命运,并也不停地自我加深着对这种消灾方法的信奉。

    这个名叫刘世新的孩子从小就坚信世间有神仙鬼怪,更信奉命运风水,他最初读书认字就是家里正厅用一根麻绳穿过一角挂在墙上的通历。父亲每天早上都要打开这本书,在上面找到今天的那一个竖格,上面会明确地写着当天的忌宜事项,父亲就根据这些来决定今天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孩子的学习和模仿能力是很强的,在五六岁就学着父亲的样子查找书上关于今天的行事指示,这些词汇量不多,能认清几十个字就可以无障碍地理解书上表达的意思了。所以当小小的孩童一本正经地对着母亲说,书上说了今天不能扫地母亲你快把扫把放下,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立刻感觉自己家的孩子真是一个神童,并到处找人炫耀。得到夸奖的孩子就更加喜欢翻看那本通历了,其实家里也只有这一本书,他要看其他的书也是没有的。他也养成了爱看通历的习惯,而且这个习惯贯穿着他的一生,他也不去思考书生上的对不对,那些肯定是神仙们定下的规矩,自己不能也不需要去怀疑,只要按着书上写的去行事就好了。他也是相信八大仙人庙里真的有神仙坐镇的,所以每次他去那里过除夕夜不但没有恐惧害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但命运似乎没有因为他的虔诚笃信而眷顾他,在他还没有满十二岁的时候,老刘就因为某次意外不幸去世了。刘世新也会在之后的人生路途上反省着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某些行为没有很好的消灾而殃及了父亲的生命,这些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自己对神灵不虔诚,自己在心里对父亲的某句抱怨,自己某个时候涉及命运的一句玩笑。

    父亲死后,所有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七个孩子家里的确是抚养不起了。年纪大一点的,早早就给找了人家嫁了,年纪小的自家养着,上学是不能奢望的事情了,而且还要帮着家里干活儿。刘世新作为家里的唯一男丁,在父亲生前还是上过两年学的,这也是众多姐弟妹中唯一一个上过学的人,他们刘家这一脉已经单传了好几代了,离他们最亲近的一脉也是人丁不旺,自然也帮衬不了他们。

    在艰难的生活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们家的女儿一个个长大嫁了人,而刘世新这个男丁却一直没有娶到老婆。在最小的妹妹也出嫁了之后,饱受苦难折磨的母亲也败给了岁月,在还没有看到儿子成家之前就跟随她丈夫而去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刘世新一人。

    之后他一个人浑浑噩噩生活了几年,三十多岁的人才终于开了窍,想到自己刘家这一脉可不能断在了自己手里。于是开始到处找别人给自己说媒,性格上也开始脱去青涩腼腆,为人处世也圆滑了许多,好不容易才娶上了媳妇。但是刘家多女少子的命运还是没有改变,他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才最后生了一个儿子。

    有了儿子总算没有断了刘家的香火,自己也是算对得起祖宗了,人一辈子不就是求得一个“过得去”吗?父亲生养儿子,儿子再生养孙子,这就是天道,自己一个凡人,也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不求事事完美,但求一个完整就行,做一个普通人,活像一个普通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