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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阁楼

    王然预约的心理号终于到了,她没有告诉母亲。

    在5月的志愿者活动结束后,王然小心翼翼地接触着夏星,像是端着一杯盛满水的水杯走路,为了不撒,不自觉地走姿变得僵硬又奇怪,也像抓萤火虫,怕它飞走紧跟着小跑,又怕真的抓住伤害到它。夏星也许觉察到了王然的紧张,便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正常地和王然相处着,慢慢王然放松了下来,虽然体内的那辆火车依旧疯跑着。

    一早王然到了医院,还是熟悉的景象,密密麻麻的病人等在诊室外。王然想起她几年前第一次去医院看心理科的时候,人多得就像急诊外面看普通感冒的人群一般,她很惊讶,她本来以为人会很少。原来有这么多人沉在大海里,但是把他们打捞起来的不是绳子,而是那一小罐一小罐的药片,王然喜欢称呼它们为“happypill”。今天也是一样,她又看到了不同的沉在大海里的人。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诊室旁边的一个房间门打开,护士叫到了王然的名字。王然进去先填写了一个表,上面是几十道选择题,算是一个摸底诊断。王然填了大约二十分钟,越填越烦乱,发表的医生语气很不耐烦,王然能想象得出他口罩下那厌烦的脸色,“你应该没有得过抑郁症吧,真好。”王然没有咒骂,只是心中如此默默想到。

    填好表后,王然又回到走廊等待着。病人中有小朋友,妈妈正牵着他的手,也有长了白发的中年人,更多的是年轻人,他们大多戴着口罩,也许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脸色,也许是为了放松自己的表情。

    又等了二十分钟,诊室终于叫了王然的名字,她走进去,看到了戴着口罩的医生,她并不在乎他是男是女,多少岁,她一味地相信他能治好她的火车,她坚信着。这种坚信也许只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处迫发出的希望和乞求。

    “医生,我原来有过躁郁症。”

    医生的眼睛从电脑桌面移到王然的脸上,“好的,我知道了。”

    半个小时。

    王然和医生谈了半个小时,她详细的描述着那辆火车,她描述着自己在空气中的溺水,她哭了起来,她说她觉得痛苦,她说这次感觉和躁郁的时候不太一样,没有莫名的起伏,而是沉得很低很低,她说看见自己手臂里的血液变成了黑浆,她说黑夜就是一个怪兽,一口把她吞进去一点点消化,但到了白天它又把她完整地吐出来,然后告诉太阳它没有伤害她。有的时候太阳也会突然变得严厉,用鞭子抽打着她的背,然后无情地把她再扔给黑夜。说到最后王然啜泣着,小声嘀咕了一句,多希望夏星现在在门外。王然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本以为是自己内心在想,哪知道已经从嘴巴漏了出来。她想撤回,但现实哪里有撤回键。

    “夏星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

    医生又继续听王然说着,时不时在电脑上打几个字。

    最后王然拿到了她的诊断书。中度抑郁。还有happypill。

    到看病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王然拿到诊断书,昏昏沉沉地回到了三叔家的阁楼上。盛夏时节,王然穿着长袖长裤,到家的时候却没有出汗。那时候妹妹去了暑期补习班,三叔三嫂都在上班,王然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床,拿着诊断书,有一丝抓住凶手的痛快,更多的却是被抓住凶手的害怕所淹没。王然一直侥幸着,希望那只是心情的短暂变化,但火车的叮叮声终究不是海市蜃楼。她又要开始走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了。

    王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夏星的电话。

    “嘟、嘟、嘟、嘟、嘟……”回铃声似乎是有生命的,嘟嘟声是它的胎动,接起的瞬间它便诞生在这个世界,挂掉时它便死了。

    “喂,老王,怎么啦。”夏星的声音。

    “嗯,我刚刚从医院回来,已经看完病了。”

    “原来是今天。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诊断是中度抑郁。”

    电话那头的夏星沉默了一会儿,“嗯,我知道了。”

    “……”王然说完准备挂掉电话。

    “你下午有事儿吗?我可以到你家去混一会儿不。”

    “……,可是可以,但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哦。”王然木楞地回答到。

    “嗯,那我下午过来。你把你家地址发给我吧。”

    “好。”便挂了电话。

    放暑假已经有一周多了,下午夏星要过来,王然心中默想着,准备下楼去小卖部买点冰淇淋,抹茶味的吧,夏星喜欢。

    出了小区大门,转过不远的街角便是一家小型超市,路边梧桐树枝叶繁茂,把阳光遮得密不透风,很多穿着汗衫的大爷坐在街边下着象棋,抽着长杆烟,眯着眼睛噘着嘴,像金鱼吐泡泡一样把烟“啵、啵”地吐了出来。王然经过的时候斜了斜身子,想把烟避开。偶尔从树叶的缝隙间漏进来的光束,就像隔着门洞偷窥的眼神,贪婪又刺痛,王然也留意着避开。

    买好冰淇淋,王然站在自动门前看着前方等它开门,她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街对面的夏星——正在等红灯的夏星。玻璃门开了,王然走了出去,一阵热浪袭来。王然就站在那儿,等夏星走过来。她定定地站着,望着夏星过来的方向,是看着地上人儿的风筝,是望着灯塔的游船。夏星也看到了王然,举起手来招手笑着,取下耳中的耳机。

    “你怎么还买了这么多吃的?”王然和夏星进了屋,王然问到。夏星手上提着麦当劳的小型全家桶,还有一些小食。

    “还没吃午饭,就说过来一起吃,你吃了吗?”

    “没有。”已经快到三点了。

    “那不刚好嘛。”夏星笑道。

    炸鸡配着可乐,肉进嘴的瞬间,夏星只觉得更饿了。王然没有太强的食欲,但依旧安静地啃着汉堡。

    两人都没有说话,夏星着急着填饱肚子,王然的心思根本不在食物上。终于吃饱后,夏星倚靠在椅背上,感受着空调的凉风带走自己身上微微升腾的热气。王然住着的这个阁楼,就像一个藏书阁,单人床在高了一个台阶的平台上,单人床靠着的墙面全部做成了柜子,里面放满了书,另两面墙也由巨大的书柜构成。床对面是一排落地玻璃门,外面有一个小阳台。房子的中间,稍稍靠近玻璃门的位置摆着一个玻璃圆桌,王然和夏星正坐在这里。书柜的颜色和满满的书籍把阁楼营造出了中世纪古堡的氛围,脚踩在地板上明显感觉是隔空的,有些许吱呀声,夏新抬头看着木质的房顶,觉得楼顶正睡着一条巨龙,她闭眼期待着一声龙嚎,但一转头突然看到的光亮的未来世界,一切中世纪的幻想又烟消云散了。

    “既然诊断出来了,那就好好吃药吧。”夏星看着王然说到。

    “嗯。”王然耷拉着肩膀,没什么精神。

    “只要好好吃药,就一定会好的,要有信心。”

    “嗯。”王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她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垃圾,“等我一下,我去把垃圾丢了,要不在空调房里味道太大了。”

    “嗯好。”

    夏星坐在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又好奇地走到床边,看着墙面里的书本,既然放在床周围,兴许是最喜欢的呢。意外的有不少鸡汤书还有象棋相关的书本,可能是王然三叔的吧,夏星想到。王然的单人床小小一张,被嵌进角落里,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没有多余的图案,是淡淡的奶油蓝色。枕头下露出了一个书角,夏星觉得那个书角很调皮,就像是挑衅让她去抓住他的精灵。

    《银河铁道之夜》,是夏星第一次见到王然,她正在看的书。王然曾经给夏星提到过对这本书的喜爱,她说看这本书就像喝下一口暖汤,夏星记得那时王然的表情,就像抚摸着猫一般温柔。

    这么喜欢,睡前没事都会看看吗?夏星想着,拿起随意翻开来,书自动跳到了夹有秘密的那一页。

    那是徐瑞看到后,慌慌张张塞进书本放回书架的秘密,是徐瑞看到王然的崩溃后犹豫要不要告诉夏星的秘密,是王然工整写下的秘密,是夹进自己最喜欢的书本的秘密,是枕着入睡的秘密。

    夏星一手捧着书,停了几秒,把那页纸拿了出来,又正反看了看,便慢慢走回椅子的地方。背后的阳光已经追到了椅脚,很快便能摸到夏星的脚踝。

    楼下的王然把家里的垃圾一起收拾好放在了楼道,去冰箱取出买好的抹茶味冰淇淋。每次走楼梯上阁楼的过程都像进入新世界,对面的玻璃门载着世界一点一点从海平面升起。

    在登上最后一格阶梯,进入新世界时,王然看到夏星右手拿着《银河铁道之夜》,左手夹着一页纸,正看着她。王然突然身上腾出一股热浪,不敢再继续看夏星的眼睛,手脚不听话地开始失去协调,急忙走过去,从夏星的手上拿回书和纸条,突然她的动作又停滞了下来。

    “反正你也看到了,不知道我在慌什么。”王然叹了口气,把书放在了桌上,又摇了摇头,“况且就算被你看到也没什么。”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

    夏星忍不住笑了笑,看到王然手上提着的雪糕,伸手过去拿。王然另一只手递出去,“这个,抹茶味的。”夏星接过手,满意地吃起来。

    空气沉默着,阳光让空气中的灰尘无所遁形,失去重力般地飞舞。王然坐在夏星的对面,没有看夏星,舔着雪糕,眼神没有方向地涣散着发呆。夏星透过无尽的灰尘看着王然,就像透过一片星云看另一个宇宙。

    “这么多书,”夏星吃了一半的雪糕,手搭在膝盖上,“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看书最多的人。而且不为任何目的,不为知识的炫耀,不为远离痛苦,你没有把看书当做是工具。你就像一颗白杨树,看书的白杨树,从不说话,默默生长。”

    “看书有什么用。”王然发着呆说到,“我只会看书。”

    “这是一个天赋,我很羡慕你。”

    王然飘忽的眼神突然从空中回到了眼睛,她注视着夏星,她搞不懂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夏星的羡慕,她所理想的夏星是天上的星星,是白鹭,是不会羡慕自己,高高的存在。她从不管自己,高高地在天上,这样王然才能无所顾忌的追随着,一抬头便能看到方向。王然先是困惑、茫然,然后有一些生气,她不允许夏星会羡慕自己,她不允许夏星会羡慕任何人。在她体内火车轰鸣的时候,她需要夏星是理想的,是完美的,是坚不可摧的。

    “老王,去读博吧,走学术这条路。”夏星没有看王然,“遗体可以捐献,书就别给我了,我相信不会有那一天的。”夏星有一丝苦笑,“你会看很多很多的书,也许会成为一代大家,也许会默默无闻,但你一定能找到内心的平和,甚至会找到真理。我觉得你能做到。”

    那个下午王然对夏星感受到了陌生,夏星难得柔和地表露,却让王然觉得夏星把她推得好远好远。明明是夏星看到了她的“遗书”,但夏星的话语却显得更有离别的意味。那两行字其实并不沉重,王然不过是看到微博遗体捐赠的话题讨论,便想到了假如自己遭遇意外,身体如果还能派上用场那就捐出去。随即又马上想到了她的书,这是她最在意的宝贝,那时脑中第一个冒出的人便是夏星。那时王然轻松地写下这两行字,甚至还有些快乐和释然,觉得在人间过活仿佛没了后顾之忧一般。写下后王然也没想好放哪里,便顺手夹进了没事会翻看的《银河铁道之夜》,之后也再没变过位置。

    夏星和王然之间隔着光的星云,王然看夏星仿佛逐渐透明。

    那天下午王然看书,夏星坐在一旁听着drama和古典乐,时光仿佛一下回到了在宿舍蹉跎时光的日子。但王然脸上多了些忧郁,夏星嘴角多了些不明所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