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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颉颃

    夏天的正午,没有一丝风,小船像是驶入了无风带。年幼的奥拉趴在舱里的吊床上昏昏欲睡,老人在外面捆着缆绳。恍惚中,船身大幅度地下沉了。

    奥拉一个激灵——是爷爷捕到大鱼了?他跳到潮湿的木板上,才要开门,听见外面传来了对话。其中一个声音自然是收养他的老人,而另一个,则是如同裹在层层面具之后的闷响。

    “是你?”

    “好久不见了,亚。”

    小船左右摇晃,因为那个不速之客正在甲板踱步。奥拉小心翼翼地踮着步子,原路返回,悄悄从悬挂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剐鱼刀。外面的人似乎不是单纯来观光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听他们说,你捡了一个海上漂来的男孩,然后下船了。我不是很相信。今天我在附近停泊,码头的水手在聊你的事,我过来看一看。”

    “现在你见到了。”

    “嗯,”奥拉听见这一声饶有兴味的挑衅,紧张得四肢紧绷。他盯着窗户的三条缝,从那里透进来的光被慢慢挡住,好像有巨大的行星碾过太阳。他知道那个人正在隔着窗户审视自己——尽管看不见,但那个人知道他在哪。

    “你过得怎么样?”终于,庞然大物从窗前走开,阳光重新被释放进来。奥拉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老人说:“不算好,总要掩藏身份,这一片的鱼也凶猛。你呢?”

    “两周前,弗乌泰尔的海军派使者去了弗雷德穆,私下向那里的伙计们抛出橄榄枝,国王提供了赦免名额,要船长们挑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亲信跟他们回去,再也不用当亡命之徒。”

    “谁告诉你这些?”

    “我的探子。我派人在海湾把他们拦住,连同使者一起。”

    “你……”

    “我杀了他们。”

    船舱外只剩下沉默,水鸟聒噪着一去不回。

    船的重心向岸边偏移,来客要离开了。他的脚步笃定而沉重,声音却听不出变化,甚至没有呼吸的间断:“世界树已经彻底搁浅了。搁浅在大海上,真讽刺。不过,那个科学家已经完成了基础框架。他已经疯了,被雷劈过后,他想出一种比蒸汽机更荒谬的东西,通过储存电流,转化成磁、发射脉冲。这种人就是这样。我走了。你要是怀念过去,就来我的船上。我缺一个好瞄手。矮狗自从瞎了一只眼之后就分不出暗流方向了。”

    “哈,谢谢,埃尔德。我还在等我的船长。而且,我也不想再重操旧业了。我现在养着孩子呢。”

    “海盗不是职业,亚,海盗是一种身份。”

    船身猛地弹起,奥拉差点被浮力抛到空中。那个人上岸了,码头都被他的践踏弄得颤抖。出于对巨大力量的好奇,奥拉躲到门前,用刀尖插进门框,轻轻弄开一道小缝。他看见一幅闪烁金光的铠甲从视野中消失了。

    “我的至高主神在上,”劳伦特目瞪口呆,“那是什么东西啊。”

    “那不是东西。”奥拉也面如土色:“那是海盗。”是他小时候见到的海盗。

    “我知道你们设好了圈套。”这个声音比多年前奥拉所听到的话语,更多了一分冰冷与浑厚。巨大的身躯终于从阴影中脱出,彻底站在了阳光下。纯金打造的盔甲几乎有三米高,尖锐的肩甲熠熠地闪着亮光,仿佛毒蛇的信子、蛰伏于黑暗的凶兽的眼芒。

    最令人不敢直视的是他的面具,两条对称而弯曲的金质獠牙探出而又向内拱起,架在勉强可以称之为吻部的前端。为了提供视野,面具上挖开了四处狭长的缺口,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否有四只眼睛。但是那里面满是黑暗,看不到一只眼珠。

    鲜红的披风扬起,覆盖着金色铠甲的巨人抬高手臂,拍击蚊子般重重挥下去。军队的防线在横扫下直接溃散。清除了跟前的阻挡,那海盗从容不迫地大步迈过脚下的尸体,向着刑架上的图灵与少女走去。

    “那真的是人吗?那是个自走炮!”劳伦特不敢相信这一幕,世界上有三米高的人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事了,他还能自如地驱策这副覆盖在身上的重甲,动作流畅,如同那是他的皮肤。

    火枪队射击了几轮,子弹打在金甲上,甚至连白痕都没能擦出来。又是重重的一拳,可怜的卫兵像筛子里的麦皮一样飞得到处都是。教会的增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广场上的欢呼声被海盗们取代:

    “船长太强了!”

    “杀光他们!”

    “报仇!”

    “那个女孩,不是我们的人。”走到刑台前的海盗船长打量着面前努力治愈图灵的女孩。他只是站着就比台子高了。他伸出手掌,试图提起女孩的斗篷,把她放到一边去。全然没注意到脚下一圈法阵已然炼成。海盗船长回头,圣光笔直地向他斩来。他没有防御,硬生生被向着一旁打退了三四米,勉强立稳身形。他抚摸着金甲上还冒着烟的污痕,面具之下发出不悦的声音。

    “队长来了!”

    听见卫兵们兴奋的呼声,奥拉三人的目光被另一边疾驰而来的身影吸引。那人身穿亮银的装束,手持一柄花纹繁多的钢剑,策马奔向令人畏惧的海盗。巨人船长大步流星地迎上去,抡起一拳对上刺来的剑锋,对撞之处擦出一道亮眼的火花。队长双腿夹紧马腹,快速掉头,再刺一剑。剑身没入海盗的披风,然后弯曲,显然未能刺穿盔甲。这时船长扫回来的拳头也到了眼前,队长俯身躲过这一击,拔出钢剑,两人拉开身位,警惕地互相对视。

    “是奥德怀尔,”劳伦特说,“和芙洛丝跑出来前我见过他,当时他刚刚入选护卫队。没想到凭借着法术的觉醒,那么快就当上了精英队长。”

    意气风发的奥德怀尔按住马,抚摸它美丽茂密的鬃毛,同时持剑挡在胸前,环顾在广场上的所有人,不疾不徐出言道:“1680年,弗雷德穆建立,此后,圣导国、奥杜姆、弗乌泰尔与整个密希群岛的海上贸易被海盗极大损害。”

    广场鸦雀无声,等待着后文,只余少女手中的神奇立方体发出细不可闻的奏鸣。

    “教皇与国王发表联合声明,修订法律,规定海盗为全人类之公敌。”奥德怀尔剑指对方:“奥德怀尔.月桂树,圣导国西恩卫队队长。对你发动审判。”

    船长安静地听他说完,悠闲地叉起手,轻佻地说:“戈尔登.埃尔德,‘摩天楼’号船长。”

    “是他......被称为‘狂王’的海盗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居然见到了这等高级的海盗。奥德怀尔发起冲锋,埃尔德则没有反应。当骏马即将撞到他的面前,扬起马蹄时,巨大海盗暴躁地抻出双手,狠狠地掐住了马的脖颈,竟生生地压制了它先前积攒的所有动能,使骑士无法前进分毫。

    奥德怀尔顺势从马鞍上跃起,扑向对方硕大无朋的黄金面具,而后大喝一声,双手握剑,奋力捅进了开在眼部的窟窿。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奥拉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埃尔德就不再动弹,如同石化了一般。距离他们最近的少女面色凝重,不知是因为图灵还是台下两人的争斗。人们雀跃而起,大有一鼓作气驱逐海盗的意思。

    奥德怀尔仍然握着剑,挂在海盗船长仰起的头颅上,面色凝重,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现象。忽然,一双巨手大力地钳住他的腰——埃尔德又活了过来,他把卫队队长从脸上扯开,重重地砸在了千疮百孔的火刑台上。

    奥德怀尔自砸出的凹坑中撑起身子,立刻迎上跺过来的战靴。他勉强持剑防御,磅礴的力量仍旧无法稀释。他像断翅的鸟一样倒飞而出,摔下了摇摇欲坠的木台。海盗船长清除了障碍,跨过倒地的马匹,一脚迈上台阶。这时,临时搭建的火刑台再也承受不住,从中轴处断裂,向两侧倒塌。

    他没有给图灵解绑,也没有理会旁边一直施法的少女,而是直接拔断了木柱,将它连同绑在上面的图灵一起扛在肩上,转身离开。

    陷入沙坑的奥德怀尔艰难起身,巨大的疲惫感令他四肢沉重,口腔中血的气息不断翻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刺进面具的一瞬间,他可以肯定自己看见了那个海盗的眼睛并且对准了它。那个猩红的、兴奋而疯狂的眼睛。

    但是刺进去之后,他什么阻力也没觉到,就像是刺进了一团雾。为了确认这一点,他还搅动了一下,这才没能躲过抓住他的双手。他还是什么也没碰到,铠甲之下的,简直是一片虚无。

    他吐出一口鲜血,剑刃插进地面防止自己倒下。他的确料到了对方会出动船长,也知道免不了一场苦战,却没想到对方是这样一种诡异的怪物。埃尔德向着为他喝彩的海盗走去。身后的少女说:“他快要死了。”

    “哦?你杀了他?”海盗船长只是回头,身躯岿然不动,仍向前直走,他这样问女孩。她回答:“不,我一直在尝试治愈他,他中毒太深了。我想,你带他回去,他是撑不到地方的。”

    “他是死是活对我而言,没什么关系。我有办法从死人嘴里问出东西。”埃尔德轻蔑一笑。女孩低声自言自语道:“起魂术吗......”

    她上前一步,再次问道:“你见过阿彻该斯特吧。”

    这次他停住步伐。肩上的木柱也因为分神而倾斜几度:“你说那个连船都没有,还大言不惭自称船长,成天只能带着两个小鬼在海上乱转的疯子吗?”

    “果然知道吗,可以带我去找他吗?”少女激动地跳下断裂的台子,向巨人走去。劳伦特大为咋舌:“她不怕他?”

    “我找不到他。他像条海蛇一样滑,我没有那个必要。在你们眼里,他是个神通广大、诡计多端的船长,在我这里,他不过是个小骗子。”

    他走到海盗群中,把生死未卜的图灵交给他们,命令:“带他去术士那里。”身后,陡然增亮几分,他转过身,奥德怀尔悬浮空中,高挺的胸膛汇聚神圣的光辉,他的眼眶也充满了明亮的奥术。英勇的战士高举佩剑,剑芒恍如连通了天国之扉:

    “一切侵扰神圣国土,亵渎律法尊严的......都应予以......裁决。”

    不容置疑的话音落下,比先前强大数倍的能量爆射而来,准确而迅疾地轰向埃尔德的位置。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少女一个闪身,挡在海盗的身前。尽管奥德怀尔发现异常后第一时间撤销了力道,但浩瀚的奥术仍然冲破了她脆弱的屏障。埃尔德接住了飞来的女孩,听见她说:“你是最接近的线索......我不能......”

    “这是你自愿的。”他摊开手掌,让掌中的异邦人坐滑梯一般滑到地上:“你会被抓进监狱。”

    “阿彻该斯特......在哪里?”她虚弱地呢喃,几乎看不清景象了。身材高大的船长没有回答她,转身消失在幽暗的城门中。海盗们且战且退,撤离得很迅速。士兵们搀起少女,要将她押去审讯——她阻挡了海盗的抓捕行动。奥德怀尔队长低着头,血液从他的臂甲中汩汩流出,不知他正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