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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封侯非我意

    今年六月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热的难以出行,皇宫也因这酷热的天气提前准备避暑事宜,六月十七那日,朝廷向洛阳发了出巡的明诏,梁训问了才知这是每年的惯例。

    随行人员很快就宣布了,政事堂的大臣除了左右两位仆射,剩下的全部于皇帝一起出巡,皇子里太子留下监国,皇四子和皇六子随驾,除了这二位,宇文璟也在伴驾之列,后宫则还是那平分秋色,不偏不倚的情形,遗憾的是,梁训不再此列,这意味着他要和未婚妻异地几个月,其实,也还好啦,他这么安慰自己。

    “月亮真好,可是以后就没有你了。”夜里,他和宇文璟坐在凤仪阁的屋顶看月亮,她突然望月而叹。

    这里是永昌坊地势最高的地方,靠住琉璃瓦片,顷刻便能俯视长安城内的万家灯火,荡着各色花灯的街道里路过各色各样的人群,和他们比起来,凤仪阁孤寂的宛若一座冷宫。穹顶的一轮浅白暗光落在二人身上,梁训忽然觉得冷,于是他解下锦袍,搭在对方身上。

    “只不过几个月,消了暑就回来了。”

    宇文璟不说话,她一这样就是不高兴的意思,梁训眼珠转了几转,开始说道,“真是托姐姐的福,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此番美景。”

    “我明日就走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宇文璟问道。

    “为什么要难过,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身边人一脸懵懂的模样,教她又气又爱,“你真是块木头!”

    随即又是漫长的沉默,宇文璟忽然察觉到一双温热的掌心抱住了自己,他在耳边吐出的热气让人直心痒。

    “刚才的话你别当真,我巴不得跟你一起去洛阳。”

    怀中人听罢不再生气,而是倚靠在他怀里,“阿训,我们别回去了,你不知道,这里的日出比起孤月独照还要壮观百倍。”

    “可是夜深寒气重,冻着你怎么办?”梁训不怕冷,可是宇文璟自小矜贵,不知受不受得住。

    “有你就不冷了。”她说着又靠紧了他。

    “那我们得等好久了。”

    二人坐在屋檐,彼此汲取对方的体温,并肩等待曙光刺破黑夜的那一瞬间,梁训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但他再醒过来时,除了身上盖着的衣袍,环顾四周,空空如也,一轮旭日早已高高升起,如果不是衣袍还沾染着女子身上的檀香,他大约要怀疑是梦。

    长安至洛阳的路不长,平常快马加鞭一两日就到,然而此次不同寻常,皇帝行辕人员众多,一路上紧锣密鼓,硬是在路上走了五日看到接驾的官员。

    宇文璟走到一半中途溜走,待她赶回洛阳时,皇帝銮驾已至行宫,宫里的官员们在高一鸣的指挥下准备晚宴,本地勋贵也早早入座侯驾,她更衣入座时,好巧不巧,竟把她的位置安排在泾阳长公主对面,她暗叫不好,长公主宇文阡与梁训母亲素有积怨,虽然逝者已矣,然那宇文阡根本不是心胸宽广之人,此番撞在她面前,怕是免不了一番冷嘲热讽。

    虽有山珍海味,怎奈有心人偏要作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听说兰陵公主未来的夫婿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本宫虽然久居洛阳,可那日在太后的寿宴时也见过世子爷一眼,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想来真是璟儿的好福气。”

    泾阳长公主站起来向皇帝敬贺,说完她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也不管皇帝脸色已经难看,晃晃悠悠走到宇文璟面前。

    “小九,姨娘敬你一杯,你以后可千万别像姨娘一样。”

    宇文璟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将要倾倒的长公主,她接过银盏说道,“姨娘长年独居,此番得见,千载难逢,阿九敬姨娘。”她不想平白惹起争端,于是身形略微摇晃,侍奉在侧的今夏及时上前接住她手里的酒盏。

    “姨娘,阿九不胜酒力,您别见怪。”

    “既是酒力不胜,那便不要硬撑了,九妹,皇兄送你回去安歇吧。”皇四子宇文瑀上前解围,亏他有心,提了酒壶过来,“姨妈若不嫌弃,本王愿陪姨妈尽兴。”

    “哼,四皇子的心思本宫明白,也罢,本宫就不扫你们一家的兴了,陛下,本宫告退。”宇文阡专门把“一家”两个字咬的无比清楚,她先闹出这一阵风波,却又是第一个离场的,在场的宾客都听说长公主性格乖张,此番一见,果然如此,连当今天子的脸色都不顾,不是找死就是狂妄。

    洛阳行宫建于建邺十三年,百年间历经风雨侵蚀,原本破败了,然而柳暗花明,前朝魏皇昏庸,在位十三年便举一国之力建造了九九八十一座行宫供他享乐,洛阳行宫也沾了他的光,得以重建。

    宇文璟是女眷,不能与皇子们住在一处,故而她的寝殿在最高处的瑶光殿,今夏侍候她安歇,梳洗完毕,今夏夜半无聊,就翻起公主的话本,听说是世子爷写给公主打发时间的,翻过几页后,宴席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天冬,你听说说泾阳长公主吗?”今夏靠在天冬的身上与她闲聊,对方和她几乎同一时间进宫,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无聊打发时间而已,便将晚上在宴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又下意识看了看门外,她靠近今夏小声说道,“我在浣衣局的时候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字,那个时候浣衣局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宫女,她原是前朝后宫里的人,先帝即位后她们那一批旧人便被统一发配到了浣衣局,日子一长她脑子就不好使了,经常说一些前朝的秘闻,我听她说,当年先帝率军攻进皇宫后,将魏朝皇帝独孤炳围困在宫里的凌云台上,要逼他禅位,结果对方宁死不从,自焚于凌云台,连传了七朝的传国玉玺也一块焚于火中,也是在那个时候,宫里的一个妃子诞下了一个遗腹子。”

    “嘘!有人来了。”

    今夏和天冬纷纷假装睡觉,没过多久前来换班的人叫醒了今夏。

    这天傍晚时,今夏终是等到了偷溜出去的公主殿下。

    “殿下,您可回来了。”

    宇文璟还是那身男子打扮,她坐下等今夏侍候自己更衣,顺便听她说起了白天在行宫发生的诸多趣事,别的没什么,唯有听到四皇子获赐华庆坊时便慎重起来,华庆坊距皇城最近,穿过皇城东面,便是洛神殿,而洛神殿在历朝历代建都洛阳的王朝史书内有个统一的别称:东宫。

    “陛下为何赐四哥那块地方?”

    “听说是四皇子在午宴时向惠妃娘娘进献了一尊玉像,奴婢听宴会里的人说,那尊玉像与惠妃娘娘的样貌一模一样,更稀奇的是这尊玉像是被人从洛水里打捞出来的,民间都传是九天玄女的玉像。”

    宇文璟听到这儿,顿时警醒,“今夏,你把天冬叫过来然后出去打听打听宫里的流言。”

    今夏不敢怠慢,立刻放下公主梳理了一半的秀发出去叫人,待天冬进来时,宇文璟已经写好了一封密信。

    “冬儿,你现在立刻换上男装,帮本宫把这封信送回长安,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卫国公世子手里。”

    “是。”天冬生就一副娃娃脸,虽然此时还稍显稚嫩,但她坚定的眼神却不容质疑,她与今夏擦肩而过时,二人对视了一眼。

    “殿下,宫里的人都传惠妃娘娘是九天玄女下凡,而且还传出了立后的声音。”今夏匆匆回来,将打听到的消息一应说给宇文璟。

    宇文璟听罢又放松下来,她再没说别的,只命令殿内众人要深居简出,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管制紧张了好些日子,然而过了七八日后依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便一切如常了。

    天冬日夜兼程,进到卫国公府时,梁训刚刚起床,恰好今日沐休,他早早起来在院里练武,一柄长枪在手,直刺格挡信手拈来,枪尖左右飞舞,宛若银蛇,见有人进来,他随之收势,万道枪影瞬时归一,刃指长阶。

    来人并未收到惊吓,反而用清亮的声音说明自己的来意,“兰陵公主府下侍女天冬,拜见世子爷。”

    “你不是和公主去洛阳了吗?怎么回来了,公主呢。”梁训放下武器,走进对方。

    “公主殿下有命,务必将此信交予世子爷手中。”

    梁训接过天冬手里的信,心说这才几天小妮子就忍不住寄鸿雁,嘴角不禁显出笑意,可拆信后,他脸色又万分严肃。

    “天冬,你要回洛阳吗?”他问道。

    “不,奴婢此行是以公主府家丞染病为由出的洛阳城,不能再回去了,奴婢还要回府安排府内众人,世子爷若有事,可直接到府里寻奴婢。”

    “好,连日赶路你也辛苦了,回去早点休息。”

    “是,奴婢告退。”

    梁训送走天冬后,想来想去,换上官服进宫去也。

    推开户部堂房大门,值守之人还是只有宇文琮,他抬起头看到熟人,于是搁笔。

    “你怎么来了?”

    “七哥,要出事啊。”梁训将手里的密信放在他面前,宇文琮快速阅览了一遍,眉头也愈发紧促。

    “若真如小九所言,老四就是在玩火。”

    “我也想不通,太子之位早定,平日摄政又从无错处,现在跳出来请求立后,怕不是在找死哦。”梁训对宫斗不感兴趣,但是他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到自己。

    “我刚把三十把火铳造出来,就等陛下回京了,万一中间有人兴风作浪,你我白费功夫不说,若因此被牵连了岂不冤死。”

    宇文琮翻了一个白眼,“你比猴子还精,谁能冤枉你,刚才你说已有三十把成品,既是如此,你择机去一趟小皇叔那里,我早已将火铳之事写信告诉了他,毕竟他的左威卫大军就是为了和突厥决战准备的,火铳批量生产后,第一个装备的肯定是他手下的威卫部队,有他支持,谁闹都翻不了天。”

    听到宇文琮早已安排妥当,梁训暗喜之余不忘调侃他,“你说我比猴子精,可是十个梁训捆一打都没一个吴王精,吴王殿下,万一你冤枉我,我可是半点活路都没有的。”

    宇文琮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世子爷还有事吗?没有就滚。”

    政事堂收到皇帝鸾驾不日返京的廷寄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事宜,先前关于洛阳立后的传言,政事堂的几位大臣都有所耳闻,然而此事没过几天便不了了知,真是徒增烦扰。

    “六哥,你看。”宇文际实在是烦,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事,然而宇文附天天跑过来堵人,非要让他去郊外看他练兵。

    兄弟二人并坐在高高的将军台上,远远望去,两军已然对峙,这时,宇文际发现了异常,他疑惑道,“怎么左边的那支队伍人那么少?”

    “六哥,那是我手下的一支精兵,只是五百人,各个身经百战,装备精良。”宇文附解释。

    宇文际看了看弟弟欣喜的神色,心中泛起了嘀咕,“老七,你不是想学霍去病吧,你是那块料吗?”

    “是不是,六哥看了就知道了。”宇文附罕见的没有顶嘴,这让宇文际有些意外,随着军令挥下,两支军队开始冲锋,虽然只是练兵,但双方马队溅起的灰尘依旧荡的尘烟四起,那支五百人的队伍一开始就不停往对面的中军厮杀,那里除了军旗还有敌军主帅,然而对面显然也洞悉了他们的打算,命令盾兵上前,骑兵流走于两翼,弓箭手列队准备,定位箭已入地,只能对面敌军走入弓箭的射击范围内,立刻便是满天箭雨。

    弓弦一触即发之际,对面竟然不动了,观战的宇文际愣住了,他站起来观望,手中冒出细汗。

    只见一白衣将军率二十五人列于己方阵前,他挥下军旗,二十人手中的铜管就冒出道道火花,宇文际的眼皮不由自主地眨眼,待他再望向战场时,右面已经倒下了七八个弓箭手,突如其来的伤亡让右路军出现了骚动,但是很快就被领军的将领平复下来,随后右路军立起重盾,这下连骑兵也被覆盖的看不到。

    重盾在前,大军东进,东路军的箭雨只能迟滞对面的脚步,如果对方咬牙冲到百步以内,骑兵就会上马冲锋,区区五百人,根本经不起大军压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西路军两翼忽然杀出一支散兵,领头人带着五十人从不远处的山坡中杀出,西路军的弓箭手和骑兵尚在厮杀,来不及迂回救援,只见领头人搭弓瞄准,一箭将西路军的军旗射下,他身边的五人同时举起铜管,一道火花闪过,西路军的领军将领应声倒下,他附近的战马同时受惊,在中军四处乱跑,军旗落地,将军落马,军心已有溃散之像。

    落马的那个将军还想爬起来继续指挥,不料眨眼间,那支短兵就杀到他面前,对方将领一柄长枪将他封喉。

    “看来,胜负已分了。”宇文附笑着命令停止演习,宇文际这才发现先前那些中箭倒地的人纷纷爬起来归队,他们的战甲上全是白色的斑点。

    “老七,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六哥,你还是听阿训亲自说吧。”

    话音刚落,梁训就带着他的‘俘虏’走上了将军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宇文附手下的副将吴凛,吴千行,那白衣将军便是秦仲卿,他们二人带兵不分伯仲,今日的演练却是天差地别。

    “舅舅请看,这是外甥潜心研制的新型火器。”在梁训的命令下,一个士兵将手中的火铳奉上。

    宇文际拿起军士手中的铜器,枪柄由上等金丝楠木制成,连接着一丈长的铜管,上面还残留着烫意,靠近时还能闻到微弱的硝石和火药的味道。

    “此火器可射程远,威力巨大,使用方便,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兵也能使用,有此兵器配合我军,诸事无愁。”

    “当真?山君,舅舅可要提醒你,军中无小事。”宇文际严肃起来,除了面对新式武器的冲击,他要关心的还有很多。

    “舅舅,山君绝非儿戏,刚才的排兵布阵您看到了,装备了火铳的五百人不过两个时辰就将五千人击溃,若是大晋有一支五千人的奇兵在手,山君可以这么说,十年之内边事无碍。”

    “六哥,我担保山君说的没错,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怀疑他,可是火铳的威力我是试过的,哪怕是重铠护身,挨上一枪,里面也会血肉模糊。”宇文附命人将击穿的铠甲抬上来。

    宇文际望了一眼铁甲肋部那处醒目的洞口,以及四周被高温炙烤出来的黝黑焦痕,久久难以平静,最后,他说道,“若此等神器真如你所言,可保边境百年无战事。”他眼角一跳,立即交代宇文附,“老六,事关重大,这段时间你和山君不要去别的地方,待我将此事密奏皇帝,再作打算。”

    “是。”

    二人目送宇文际匆匆离去,“舅舅,咱们这样算是过关了吧。”梁训问道。

    “能有什么事,你是掌管军械的官员,他们能说什么,不过你初来乍到,谨慎些也是好的,放下吧,舅舅会护住你的。”宇文附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带你去凤鸣楼。”

    梁训一听,暗叫不好,那可是烟花之地啊。

    “舅舅,那个地方我有点不方便进去······”

    宇文附眉头一皱,“怕什么!等小九回来了我去和她说,再说你们现在还没成亲,她凭什么管束你。”

    说罢,拉着梁训就走,他奈何不过,也只好跟上去。

    过完七月的最后一天,在洛阳避暑的大队人马准备返京,他们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返回京城长安。

    马队在路上缓缓行进时,宇文璟的思绪早就飘到了长安,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经历了一路的颠簸也不觉得倦。

    “殿下,明日就要离开洛阳了,奴婢想求您一件事。”今夏欲言又止。

    “你是想回家看看对不对?”宇文璟记得今夏就是洛州人,如今难得回来一次,她便同意了,“出去的时候带上公主府令牌,路上遇上麻烦就把令牌亮出来。”

    “是!”今夏欣喜万分,四年宫禁,她终于能回家看父母了。

    走之前,宇文璟交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她连夜叫人采办的药材和香料以及一包散碎银两。

    今夏天不亮就启程了,随行的千牛卫送她到官道,直到她乘上一辆路过的牛车时,二人才分开。

    她的家在洛州南部的五福县,十二岁时被人送进宫,一别多年,阿爹和阿娘还是离家时的那副模样,不知哥嫂如何?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妹恐怕早已学会说话写字下地乱跑了。今夏走了一整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县外的界碑,她付了车费,背着包裹就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回家的路上没有行人,但她顾不得,只往那座没有炊烟的茅草屋跑去。

    推开门,灰尘落在肩上。

    哪有什么家人。

    铁斧挂在墙上,锈迹斑斑,织机立在角落,腐朽不堪,她孩童时玩过的木马坐骑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

    身后的背囊掉落在地,今夏感到天旋地转,再也站不稳,她逼自己站起来,往最里面的屋子寻找最后一丝奇迹。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她凄厉的哀嚎引来了隔壁的酒鬼。

    “丫头走吧,死了,都死光了。”醉醺醺的中年男人靠在墙面呢喃道,他须发皓白,面颊长年翻红,身体却如枯柴,今夏认得他,此人名为茅七,茅家在五福县定居了一百年,传到茅七这一代只剩了他一个,他年轻时应征入伍,今夏出生那日,正是他归家之时,茅七带着多年当兵的积蓄在五福县买地置业,何其逍遥。

    “七叔,这是怎么回事?!”今夏哭着冲到他面前,“我爹娘呢!我的兄嫂呢!”

    茅七也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无话可说,手中的酒坛摔落,他扶起跪在地上啼哭的女孩。

    “他们都死了,一年前我刚从外县贩粮回来,便被官府抓到了牢里,到了公堂才知道,有强人夜间闯入你家,你的父母、兄嫂还有他们刚生下来的孩子,还有你妹妹,全被他们杀了。”

    “那时,邻里只有我不在家,官府就怀疑是我杀了人,便把我抓起来严刑拷打,幸好我平日里结交过几个靠得住的朋友,他们找到了和我交易的农户,又花钱疏通了关系,我才被放出来。”

    “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今夏问。

    茅七心中苦涩万分,蹉跎半生,依然是穷困潦倒。

    “唉,我在牢里关了整整半年,出来以后就是这样了,朋友们保住了我的命,却保不住我的家产,抄的抄,拿的拿,除了这一间破屋不要,能拿的都拿走了。”

    今夏擦干眼泪,将手里的包裹托付予茅七,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她跑到县衙,为家人鸣冤。

    皇帝鸾驾踏入九成宫时,百官正跪在车队两侧,直到车马全部进宫,梁训也没有看到宇文璟的踪迹,疑惑之际,高一鸣手下的内侍来传他面圣。

    梁训进入两仪殿时,宇文际、宇文附兄弟俩已经到了,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案几上的图纸,于是心下了然,没过一会儿,太子宇文琰和吴王宇文琮也到了,政事堂的大臣们是最后到的。

    “右仆射的奏疏朕在路上都让你们看过了,朕觉得很好,但是六弟也说了两个大问题,其一,火铳的造价昂贵,一千两一支,五千人就是五百万两,耗费实在太大;其二,这火铳威力巨大,在我们手里是利器,放在别人手里也是利器,若是有不轨之人学去用来对付我们自己,又该如何?”

    殿下众人屏住呼吸,谁也不发声,他们来的时候就此事考虑良久,但真到了表态的时候,又不敢贸然进言。

    “员外郎,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怎么看。”皇帝宇文随见状,便先点了梁训的名,他只能站出来,“启奏陛下,右仆射所言不无道理,可臣也有两点补充。”

    “说下去。”

    得到皇帝首肯后,他轻呼一口气,说道,“一千两一支的造价是刚开始的价格,因微臣找到的工匠是第一次制作这样的兵器,故而很多材料和器具都是报废了很多次才出的成品,但是只要工匠的技艺纯熟,单支的造价是可以降下来的,微臣来之前特意去看了新出炉的一批火铳,成本已降到了八百二十两,另外,用作枪托的金丝楠木也可换成质地坚硬的黄花梨木,虽然外观上没有那么好看,但效用是一样的,这样算下来,单支火铳的造价便可再降一百多两。”

    “好!”皇帝突然打断他,脸上更是万分欣喜,“你们认为如何?”

    其余人互相扫视,齐声说道,“臣等无异议。”

    “启奏陛下,儿臣有话要说。”吴王宇文琮站出来,“依儿臣看,火铳的图纸要严格保密,否则流传出去,以至于民间极易仿制,于大晋则是百害而无一利,依儿臣看,可命兵部秘密制作军械,以备全军。”

    好贼的人,梁训在心底嘀咕,这时,太子宇文琰站了出来。

    “陛下,儿臣有一言,刚才七弟所言有理,但儿臣认为,除了防范外人,也应提防我们自己,儿臣以为,可将图纸分开保存,工序分批完成,炼钢的只炼钢,焊枪管的只坐枪管,这样每道工序的工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由此可最大限度的保证图纸不为外人所知。”

    皇帝听的心情很好,他笑吟吟地望着殿下几人,说道,“琰儿多日不见,稳重多了,前些日子朕在洛阳时,有人上奏希望朕立后,说惠妃乃关雎之华,美誉六宫,古人言有德者位崇,可为贤后,说的好啊。”

    众人不知皇帝为何说起此事,唯有严正以待,梁训不起所谓,望向吴王,然而他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最后,中书令王恪站出来回话,他是太子的岳丈,又是政事堂首席大臣,理应回话。

    “启奏陛下,臣等不敢欺瞒陛下,自陛下离京,臣等日日在政事堂辅佐太子监国,从未听过惠妃的传言,今日之事实属不知,陛下突然提起,臣等惶恐不已,若陛下有旨意,微臣几人照办就是。”

    “哈哈哈哈,好你个王自来,你是一句实在话都不跟朕说啊。”皇帝大笑道,他话音刚落,王恪就跪下请罪,太子见状急忙跪下替岳丈泰山说话,“陛下,中书令!”

    “员外郎,听了一大圈,你有没有话说。”皇帝宇文随打断太子的求情,突然剑走偏锋,指向了梁训。

    梁训顿时冷汗直冒,他思虑再三,恭敬地回道,“回陛下,臣愚钝,听来听去,也没听明白是什么情况,但臣觉得,惠妃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臣。”

    他说完,两仪殿寂静无声,皇帝阴晴难测,谁也不敢妄言,直到皇帝自己打破沉默。

    “说的好,朕没有别的意思,那个要朕立后的御史,朕已经处置了他,为什么呢,很简单,身为御史,他不替朝廷监察百官反而管起了朕的家事,既然他不知道怎么做御史,那便不要做了,中书令,你要把此事昭告朝廷。”

    “是,微臣遵旨。”王恪可算是站起来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另外,你再下一道明诏,从今往后,凡官吏见太子如见朕,看到太子要像看到朕一样行礼,免得有些人日子久了,不知天高地厚。”

    皇帝此言一出,太子宇文琰立刻神色激动,他呜咽着叩拜圣恩,恐怕除了他,所有人都感到惊悚。

    “山君呐,你替朕想出这个法子,有大功,自来啊,依你们看,朕该怎么赏赐他。”皇帝转而问起了王恪等大臣。

    太子突然插嘴,“陛下,山君是小九未来的夫婿,理当加官进爵,儿臣听闻山君虽是行伍出身,但散官不过六品,至今没有爵位,儿臣奏请,晋山君四品宣威将军,封千户侯。”

    “臣等无异议。”

    绕来绕去,还在原地,梁训暗笑这些王八羔子,然而一句话打破了眼下的场面,尚书左仆射裴潜站出来说道,“陛下,臣有话说。”

    “哦,裴致庸啊,你想说什么。”皇帝问道。

    “陛下,臣分管吏部,掌人事升迁,臣以为授散官封爵位本就是驸马该有的名分,何况世子还是镇国青云长公主的独子,若火铳能顺利装备全军,莫说小小突厥,万里边疆谁能敌我大晋,如此大功,理应晋升,最不济也要在吏部记功,待年末考核百官时酌情录用。”

    “崔连河,你怎么看?”

    皇帝没有直接允诺,而是问起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门下侍中崔诚,要不是皇帝问了一嗓子,梁训都没注意到还有这个人。

    “陛下,臣无异议。”

    皇帝扫视阶下众臣,目视一圈后,他说出最后一道命令,“中书令,拟诏。”

    梁训从两仪殿出来时已日上三杆,但他脑袋晕乎乎的,彷若神游,直到吴王宇文琮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啊,世子爷变侯爷了。”他笑吟吟的,梁训这才想起来,不过片刻,自己就成了食邑千户的金城侯。

    “裴侍中是舅舅的人吧。”他问道。

    “算不上,好歹是河东裴氏,不过是裴潜有自己的主张罢了。”吴王解释,他看着梁训神色木讷,便问“山君,你不会是吓到了吧。”

    “有点。”不过半日,他的脊背全是冷汗。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小九还没回来,她有和你说过要去哪玩吗?”吴王苦笑道。

    “没有,除了那封信,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梁训有些天旋地转,哪怕烈日刺在皮肤上,他还是感觉彻骨的阴冷自脊髓渗出,吴王看到他脸色不好,急忙送他回府。

    他朦胧中睁开眼,直到指尖摸到布料的触感,才觉是真实。

    “山君,山君?”

    这熟悉的声音,是宇文附,梁训坐起来看了看周围,才发现他不在国公府。

    “别看了,这是我的郡王府。”

    “舅舅!我!”梁训大惊,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你真是个人才,酷暑里还能得风寒,你出宫的时候晕倒了,小七急忙来寻我,我想着国公府在永兴坊,御医还得绕路,就把你带到我这里了。”

    宇文附见他不说话,继续说道,“该见的你也见过了,怕就早点回凉州去,小九和皇帝那里,我去说。”

    梁训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发自内心的、无关利弊的为他着想的人,那宇文附一定是其中之一。

    “舅舅,你知道吗?我刚当兵的几个月,每天都在害怕,因为我身体弱,年龄小,训练的时候总挨打,每晚我都是在担惊受怕中闭上眼,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可是怕有什么用呢?最终还是靠我自己熬过来的。”

    宇文附很少长时间看一个人,但这次,他久久无法挪开眼睛,这一脉相承的倔强总是教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