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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刀下留人

    狱卒踢开从牢房里伸出的手腕,抬着冰好的水果走进天字号牢房,刺史大人面色不善,在旁侧侍奉的吴县令更是严阵以待,他亲自将托盘奉送到大人嘴边。

    “哼!不要以为不说本大人就拿你没办法。”刺史詹俊一把将托盘摔到地上,让他汗流浃背的是,对方非但不害怕,还冷笑一声。

    他先是握紧双拳,然后又松开,“罢了,本宫好言相劝,你却不识抬举,吴县令,就按你说的,发配充军吧。”

    “是,下官遵命。”

    吴县令话音落下,监牢外面冲进一队官兵,为首是身着千牛卫战服,他一进来就把室内的狱卒全部拿下,只剩下县令和刺史。

    詹俊为突如其来的包围懵住,不过他很快怒道,“东都重地,你们要造反吗!”

    千牛卫立刻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无旨擅自拷打公主府女官,你要诛九族不成!”

    “女官?!你不是说就是一个普通民妇吗!”詹俊吓的脸色煞白,他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吴县令,不等他们说完,一个年轻的身影闯进来。

    “今夏!”宇文璟持剑劈开铁锁,冲进去救下奄奄一息的女人,她脱离皇帝车辇后一直在回长安的官道上徘徊,除了想多玩几天,还想等一等回家探亲的今夏,却左右等不到人,直到昨天夜里,驿站闯进来一个叫茅七的人。

    一连几日,洛阳有名有姓的大夫轮流到洛阳馆驿中救治伤者,每出来一个人,守在门外的刺史大人就要打问一遍里面的情况,不过几日时光,他原先的富态和油腻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白半灰的须发和憔悴,这一切都被驿站里浑身酒气的马夫看在眼里。

    “殿下,微臣已将事情经过密奏长安,相信陛下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侍卫将手中回信呈上,然而宇文璟根本没有心思看,她一心只挂在今夏的病情上,从监牢出来后,今夏一直高烧不退,她身边的侍女看到今夏身上崚嶒的伤口,难过的哭起来,她也想哭,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个姓吴的县令现在在哪。”她冷酷地问道。

    “已被关入刺史府大牢,微臣已派人日夜监视。”侍卫答。

    “他们抓人的时候,不知道今夏是公主府里的人吗?”

    “殿下,微臣手下的人抓了几个当时在县衙的捕快和师爷,据他们交代,今夏姑娘是当堂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还将身上的公主府令牌亮出,第二天那个吴县令便以核查的名义收走了今夏的令牌,没过多久,刺史府就来人抓走了今夏姑娘。”

    “殿下!”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侍卫见到来人行礼。

    梁训脚步飞快,他身着战甲,手持幽泉剑,半跪在宇文璟面前,“舅舅让我先来,他随后就到。”

    “阿训!”宇文璟抱住了他,心中的难过尽数倾卸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今夏受伤了!”

    “我带了御医来,让御医看看,或许今夏就好转了呢。”梁训尽可能平静地安抚这个难过的女孩。

    当他率卫队赶到五福县时,县里已乱作一团,从县令到县城,从师爷再到捕头,都被关进了大牢,刺史大人更是日夜守在驿站。梁训从侍卫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气愤之余,他更疑惑,然后连夜去见被羁押的吴县令那里,此人早被吓的瑟瑟发抖,见到上官,也不管来者是谁,大呼冤枉。

    “冤枉?被你拷打的女子是朝廷的七品女官,要轮官阶,比你还高上半阶,无缘无故你就抓人,按晋律,视同谋反,应诛九族。”梁训轻飘飘的一两句话,竟使这位一县的父母官瘫软在地,他见梁训没有继续说话,于是立刻爬到对方脚下求情。

    “大人,罪臣是奉命行事啊!谋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罪臣是万万不敢的。”吴县令此刻已顾不得自己的性命,只求不要连累家人。

    “吴大人莫要着急,你只是被羁押,大理寺、刑部尚未审问,你倒自己先认了。”

    对方的话冷冰冰的,又凑着阴阳怪气,吴县令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哪边人,所以不敢乱说。

    “吴大人,你说你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回大人,是······上峰命我抓住前来闹事的人。”吴县令犹豫道,两眼来回转动,小心措辞。

    “好吧,既然你说奉命,那证据呢?总不成是刺史大人让你来抓人的吧。”

    “不不不!刺史大人怎会亲自吩咐下官,来传话的是刺史府里的郦师爷。”

    梁训听罢,眼角一撇,身侧的羽林卫立刻出去了,他继续问:“本官有点想不明白,一个前来击鼓鸣冤的女子,你们为什么非要致她于死地。”

    吴县令想了想说道:“大人,下官也不知道啊,一年前,那女子一家五口悉数被杀,下官查了一个月才抓到人犯结案,并将卷宗悉数交到了刑部,十日前,那女子突然在县外击鼓鸣冤,并在公堂之上亮明身份,下官便将此事上报刺史府,当天夜里郦师爷便来了五福县,命下官抓了公主殿下府里的人,他原是要把人带回洛阳的,不想刺史大人又亲自来了,然后就······”

    讲到这里,吴县令没有继续往下说,梁训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立刻派人回去将五福县的情况上报宇文际。

    今夏的伤情稳定后,涉及她家中灭门案的卷宗也被翻出来了,这件震惊朝野的怪案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

    梁训看了卷宗才知道,当初和自己一起被关在京兆府死牢里的书生就是此案的人犯之一,卷宗里记录着他们的罪行:元昊三年九月,五福县人方琢言夜宿旧友吴生家,只因二人交恶,方琢言便勾结盗匪郑大山夜袭吴家,将吴家上下五口尽数杀死,事毕,刺史府衙捕快于洛阳官道将二人犯擒获,此案由洛州刺史府审结后移交大理寺复审,最后由刑部核实,并将所有判处斩刑的人犯汇成名单供皇帝勾决。

    人犯方琢言三月前于牢中自尽,盗匪郑大山秋后处斩。

    “这个郑大山现在在哪里?”梁训问道。

    “暂由刑部关押,照现在这个情形,此人是死不了了。”宇文际隐隐有种预感,此案会将朝廷掀个底朝天,当朝公主的贴身侍女被人抓住严刑拷打,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奇闻,传出去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皇帝命他将一干人带回京城严查,然而宇文际越查越不安。

    梁训将公主车驾从五福县带回长安后,于情于理,他都要避嫌,因此每日只在兵部做事,八月十三傍晚,他早早点卯回府,却在路上遇到了茅七。

    “侯爷。”

    他下马,并跟随茅七到了一处安静的角落。

    “侯爷,自吴家小妹出事后,茅七便被公主府收留至今,她们家的案子,茅七一直有所耳闻,然而昨日茅七在酒肆中喝酒时才听闻其中一名人犯的名讳。”茅七神色紧张,他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有合眼,说到这里,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茅大哥可是有难言之隐?”

    梁训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出言安慰,“放心,此事关系公主,茅大哥有话尽可直说。”

    茅七下定决心一般,“在下从军时的队正就叫郑大山,刚听到这个名字时,我没有多想,后来听到有人说他是绥州人,便有些疑心,因为我所知的郑大山就是绥州军户。”

    听到这里,梁训总算明白了,“你是说,天牢里的那个人犯,有可能就是你曾经的同袍?”

    对方点点头。

    梁训见状,立刻拉上他往渤海郡王府去,二人赶到时,右仆射宇文际刚刚回府,听完梁训的话,宇文际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表情。

    “你说的这些,本王都查到了,不瞒你说,那个郑大山确实出身行伍,不过当兵的改行当贼也不是稀奇的事。”宇文际不再往下说,只安抚他早点回去。

    “舅舅,您难道不觉得这一切太诡异吗?”梁训追问道。

    “本王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案情已由大理寺、刑部审清,人犯方琢言借宿时因与吴家人发生争执,便勾结落草的盗匪半夜寻仇,致使吴家五口人殒命,五福县县令昏聩无知,陛下已令其自尽,训儿,马上就是中秋了,朝里还有很多事要做,公主府那边,陛下也会下旨安抚,这段时间,你多陪陪小九。”

    话说到这份上,梁训便明白了,他是问不出什么的,于是,甥舅二人就这么不欢而散。

    回到国公府,梁训辗转难眠,他拿出书生留在酒肆里的遗物,一件破旧的青衫长袍,那日他在乱葬岗没有找到书生的尸体,于是便将这件衣袍扔在了别处,若非今晚的遭遇,他还想不起来这回事,手掌拂过衣襟时,指尖觉察出一丝不属于棉纱的异物,他心下一动,扯开衣袍,将里面的棉絮掏光后,一封血书赫然在内。

    几百字,字字泣血。

    人来人往的茶楼里,夜叉望着手中的面具,思绪却回到了五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方琢言,对方虽书生打扮,却并不文弱,言谈中更有几份豪气。

    方琢言出身贫苦,家中父母皆贫病而亡,因而年幼的他并未如他人一般学文或习武,而是选择了从医,年纪轻轻便凭着一身医术游历四方,治病救人,在他看来,没有治不好的病人。若是常人这么说,夜叉只会嗤之以鼻,可方琢言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他不仅师从名医,在悬壶之术上更是天赋异禀,凡是他经手的病患,都被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

    夜叉未家破人亡前,也是个散漫的人,他和方琢言结伴出行,一年前在蜀州,家里派人来寻他,二人才分开。

    记得那个时候,绥州之战结束,然而他府上的老家人却匆匆找他回去,走在半路他便听说自己父亲被御史参奏,朝廷下令,全家流放岭南。他侥幸逃出来,找到了父亲的旧部郑大山,才知背后的隐情:绥州大军杀良冒功,父亲将此事上奏,却得来了流放的旨意,一生清廉要强的父亲悲愤而亡,母亲继而殉情,那时他决议和刚刚辞官的郑大山进京告御状。

    “你怎么来了?”

    “贤弟,我担心你。”

    三人在封闭的茶楼筹划。

    “贤弟,你们这样空口无凭,恐怕到了京城也打不赢官司。”方琢言道。

    “大少爷,方兄说的对,不如就按咱们之前商议的那样,我先去京城找找上告的门路,你在绥州联系一下大人其他的旧部,没准能找到有用的人证或物证。”

    郑大山也劝道。

    “贤弟放心,去京城的路我熟,为兄会和郑都尉一起进京,你只管找证据,找到后再来与我们汇合。”

    东市要杀人了,全长安的百姓都来看砍头,夜叉早早就包下了茶楼二层的包厢,他推开窗户,一排捆得结结实实的人犯依次跪在刑场。

    郑大山奋力睁开眼,他一年积蓄的力气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他四处张望,入眼皆茫然,寻了一圈,没有一个他想看的人,耳边响起阵阵回音。

    “方兄跟我走,真的不怕?”

    “放心,不过一死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从子时起,梁训没有半刻喘息,他先是跑到公主府取进宫的令牌,然后又去王府找说的上话的人,天不亮就守在玄武门外侯旨。

    “父皇,郑大山杀不得!”宇文璟捧着血衣,跪在地上,恳她英明神武的父皇下旨刀下留人。

    “小九,起来吧。”宇文际扶起她,“该查的我们都查清了,这件血衣就交给我们保管,你和训儿先回去。”

    宇文际话音不大,但不容置疑,他几乎是夺去了宇文璟手里的状书。

    “六叔,父皇,你们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是冤案,为何视而不见!”宇文璟质问,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陌生。

    “小九!”宇文际口气重了三分,随后他平复一口气,解释道:“也许郑大山他们的陈诉是真的,可是仅凭一纸诉状,是无法翻案的,再说,他们告的人是并州都督王立之,他父亲是中书令,姐姐是太子妃,姑姑是皇贵妃,这样的人,没有铁打的证据,凭什么抓!凭什么杀!”

    宇文际的话在宇文璟听了,与五雷轰地无异,一边是自己的兄长,一边是自己的忠仆,宇文璟左右挣扎,她脱口而出,“你们护的究竟是王家人,还是太子哥哥。”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

    龌龊。

    梁训等到傍晚,等到人头落地,宇文璟的身影才缓缓出现,她双眼无神,一言不发,其实,午时一过,他就不报什么希望了,只是不甘心,现在终于死心了。

    他们没有回宫,而是去了乱葬岗,茅七头绑白绫,跪在一座无名之墓前,他沉默不语,烧光了所有的香烛纸钱。

    “为什么不查。”

    宇文璟以为他在质问,但她无话可说,只能重复她听到的,“为了大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茅七张狂地笑了,“当年,你们把我们征到边疆,美其名曰保家卫国,我们流血流泪都认了,现在,我们就想要一个公道,你跟我说大局,原来你们的大局没有我们庶民的一席之地。”

    茅七红着眼,他冷漠地盯着长安的方向,与它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