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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毒宴

    元昊四年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尤为特殊,这不仅是大晋每年必不可少的良辰吉日,更重要的是,各国使臣也纷纷派遣使团与大晋共庆佳节,所以皇帝在太极殿大宴万国使臣。

    因今日外臣众多,宫中的嫔妃只有杨惠妃和王贵妃二人伴驾,前来朝贺的使臣觐见后,旁边会有一礼部官员将他们引到席位享用珍馐,政事堂有意分化突厥,于是刻意区别对待,大可汗暹利的使臣契毖力合对官员的轻慢极度不满,正欲发作,却见皇帝和沙陀罗禄在席间有说有笑,于是他只能按捺怒火,将一切记在心里。

    在宴会上,可汗们派来的使者明显有了区别对待,以往都是大可汗暹利坐首位,这次换成了摄恩可汗的近臣沙陀罗禄,他和梁训在漠北有过几面之缘,这次在长安重逢,罗禄见到他很惊讶,随即又恍然大悟,表情变化极快,整的梁训搞不清楚状况。

    席间一切都有条不紊,唯有一事让暹利的使臣契毖力合脸色比锅底还黑,皇帝竟将狼头纛赐给了摄恩的部落,突厥人自恃狼种,牙帐前都会悬挂狼头纛以示不忘祖先,如此恩宠,明眼人都看出来晋朝皇帝的态度微妙。

    这场晚宴,意义非凡。

    第二天,梁训从宫里出来,刚踏进府门,梁宣就苦着脸来找他,“我的祖宗哎,你可算是回来了!”

    “????”

    “表哥!”

    这个声音!

    梁训看到正厅里飞奔而出一个人影,阿史那思忧竟然也到了长安,只是她一身男子装扮,差点没认出来。

    阿史那思忧抱着梁训又哭又打,他实在心慌,赶忙把人拽进府里,不敢让人看到。

    “表哥,他们说你要和别人成亲了,是不是真的?!”

    梁宣被小丫头整怕了,早早躲了出去,留下梁训收拾残局,“这······嗯,是真的。”他本想和小丫头好好说,哪想到她一听就急了,豆大的泪珠刷刷地往下掉,“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你们大晋皇帝退婚,你是我的,就算拿领土换,我也要把你带回七里河。”

    “别别别!!!好妹妹,你听我说!”只见阿史那思忧硬拽着梁训出门,他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如果真如她所说,他真的可以考虑重新投胎了。

    “好妹妹,你听我说,现在木已成舟,婚事已经退不了了,都怪哥哥不好,让你白高兴一场,以后你再找个对你好的人,哥哥还会把你当亲妹妹疼的,好不好?”

    “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皇帝要人,这次你不能再跑了。”阿史那思忧甩了一把眼泪,就要冲出去直奔皇宫,梁训急忙抓住她手腕,劝她冷静,二人的拉扯被匆匆赶到的宇文璟看在眼里。

    “你是谁!”

    梁训顺着思忧的眼神望去,下一秒他就大脑发懵脚发麻,一屁股就想坐地下,在屋外躲着的梁宣神色紧张,他真的尽力了,可公主哪里是他能拦住的。

    “阿训,她是谁?”宇文璟又问了一遍。

    “她······她,”梁训拼命咽着口水,不敢回话,旁边的阿史那思忧察觉到对方手心的细汗,顿时明白了什么,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踮起脚封住了梁训的唇角,他大脑顿时宕机,平日在战场上的杀伐果断全然没了踪影。

    宇文璟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她忽然笑了,这笑容在梁训看来简直不要太惊悚,“我早就听人说过,阿训和一个突厥姑娘很要好,原来是你。”

    坏了!这下可闹大了,这可怎么收场,梁训心里急得蚂蚁乱窜。

    “小妹妹,你听我说,阿训的婚事是我父皇给他定的,他要是退婚等同抗旨,在我们这要诛九族的,你能带走他一个人,难道还能把他梁家的男女老少都带走吗。”宇文璟脸色和善,说的却是重话,而且是说给在场所有的人听。

    “你!”阿史那思忧先是怒视面前的女人,然后在梁训冰凉的手心里冷静下来。

    “表哥,你别怕,我就是来看看你,大晋皇帝管天管地,还能管人两情相悦不成,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大晋皇帝放了你的。”

    说完她恨恨地瞪了宇文璟一眼,带着人返回驿站,梁训心说你要么别来,来了惹出这么大的祸又走了,留下自己抗雷,这不坑人吗!

    “表姐······”梁训嗫嚅着去拽宇文璟的衣裙,然后发现这招不顶用了。

    “阿训,记住我那晚的话。”然后她也走了。

    梁宣悄悄从一边溜过去问他,“结束了吗?”

    “应该吧。”

    梁训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道,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段插曲,千秋节过后,各国使团还要在长安呆个七八日才会离去,期间鸿胪寺特意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马球比赛,除了大晋的队伍成员全是禁军三卫子弟,各国都派出使团里武艺高强之人参赛。

    这天早朝结束后,皇帝带着众臣子来到西苑的马球场观战,随着盛大的声乐响起,皇帝一行人登上最北面的高台,不少国家的使臣被宫中雄伟庞大的建筑群倾倒,就连摄恩可汗派来的人也对此景赞叹不绝,沙陀罗禄轻声咳嗽提醒身边的人不要失态。

    阿史那思忧混在使团队伍里,然而梁训半眼也不敢看她,他官职不高,只能列席在兵部尚书李灵武后面,倒是皇帝的几个儿女坐在前面的席位上,他在空隙中扫视那个在众皇子里熠熠生辉的背影,宇文璟今日装扮的颇为华丽,整个人容光焕发,眸中春水潋滟,摄魂夺魄,契丹使团的队长贺窟王子甫一坐定,目光就钉在她身上久久无法移去。

    “朕知道你们草原部落人人善骑,马术精谵,朕年轻时也是个在马上论英雄的人物,如今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这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施展抱负的舞台,朕这个老头子只能帮你们把台子支起来。”皇帝兴致所至,与身边坐着的官员和使臣说笑道。

    契丹王子猛地回过神来抢了众人的话头,“伟大的大晋皇帝如今正春秋鼎盛,像草原的狼王一样健壮,我契丹子弟能够在大晋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技击,乃是极大的荣耀,何况还有兰陵公主殿下这样貌若天仙的美人亲临马场观战,若契丹侥幸获胜,还望皇帝陛下准许在下借花献佛,将礼物转献公主殿下。”

    从梁训的角度望去,正好看到宇文璟眉头微皱,不过转瞬她又恢复本色道,“殿下过誉了,若契丹获胜,那也是贵国勇士马术娴熟、奋勇抗敌的缘故,本宫可不敢忝功。”

    皇帝笑着打断贺窟王子,“要开球了,朕有言在先,获胜之队朕亲自授奖。”

    不一会儿,双方队员林立赛场两边,二十余匹战马相对而列,嘶鸣不断,彷佛一触即发,而马背上的骑士们却不动如山,这一动一静牵引这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比赛开始后,契丹一队员不顾大晋的封锁,兀自冲杀在前面夺了彩球,木杆一拨将彩球滚向己方附近一个粗壮身材的队员,此人身宽体胖,然而手下动作却灵活多变,大晋一连三人上去夺球都被他连撞带闪的躲开,随后长臂一抛,将球传给了在不远处防守的队员,此人立刻向门洞疾驰,就在进球的片刻,紧随其后的大晋队员奋力一击,从地上铲起一片黄土,彩球也被他抄在杆下,当球回传到大晋一方手中后,梁训便发现了个致命的问题,有几个人在场上一直各自为战,哪怕身边队员的位置再好也不传,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当日在送亲队伍里为难他的郑拓,大晋马队很快在厮杀中分成两队,双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是不合作。

    皇帝跟没看到似的和政事堂的一众大臣谈笑风生,梁训在心底暗叹,“老狐狸,真憋得住啊。”

    就在他分神之际,身边众人传来惊呼,只见契丹队率先投进一球,大晋队员里一个身覆黄金面具的身形高长的队员赶在契丹回防之前将木球揽入杆下,跑到半中间,契丹那个像黑熊一样的队员以泰山压顶之势与他相撞,电光火石间那队员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木球击打出去,他虽被撞翻在马下,可那一记远射竟然直接入洞,将比分与契丹扳平。

    裁判将伤员送下赛场后比赛继续,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国战况愈发激烈,比分一直胶着,谁也没能和对方拉开有利优势,但大晋的队伍缺了一人,逐渐在防守上顾此失彼,进而导致漏洞百出,比分也在这样的劣势下拉开了三分。

    “契丹人好厉害呀!”梁训身边的刘安惊叹道,他前面的柳绵向周围的人解释,“我听尚书大人说契丹、回纥等游牧国家的马球队皆是由国内贵族成员组成,这些人天性好斗,不畏冲撞,他们国内几乎每年因马球而伤亡的贵族子弟不在少数,我大晋皇家马球队的成员却是从两卫禁军中遴选出来的,这些人虽然也出身豪门世家,但他们平日的训练皆以马术球术等技艺为主,没遇到过如此不要命的对抗,那契丹队伍显然是研究过咱们的战法,他们扬长避短,我们自然吃亏。”

    柳绵恐怕也看出了场上的异状,只是碍于同僚在侧不便声张。

    这时又传来一阵惊呼,原来又是一名大晋球员落马,不仅脑袋着地,而且还被马蹄在肩膀踩了一脚,皇帝示意比赛暂停,让御医先去救治伤者,而贺窟王子自比赛开始后便不断将火热的目光钉在宇文璟身上,让她十分不适。

    梁训悄悄走出队列,让高一鸣给皇帝带了句话,得到皇帝点头后,他站在众人面前说道,“我方队伍有两人受伤颇重,我看他们的伤是没法继续上场了,不如由我替补上场,二人换一人,契丹不吃亏的,不知贺窟王子意下如何?”

    他话音刚落,四周议论蜂拥而起,更有好事者将目光投射在宇文璟身上,贺窟王子不清楚他的来历,但对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很是不屑,他抚掌大笑道“好,想不到大晋竟有阁下这样的勇士,本王便与诸位一齐领略阁下的风采。”

    比赛重新开始,梁训换上甲胄,黄金覆面,和大晋的队员重新登上马场。

    开球后,契丹那名身形粗犷的队员故技重施,想把他撞下马去,谁知就在他根本追不上对方的马尾,梁训如同一只泥鳅般在场上划来划去,契丹人看的见,但是摸不着,他球杆一转,立刻先发制人将木球置于手下,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一记旋击,将球送入门洞,顺利板回一分,契丹人想趁机冲撞,却屡屡被他以灵敏的身躯躲过,高台瞬间涌起满堂高呼,阿史那思忧也想为表哥加油,奈何人多眼杂,她只能躲在罗禄身后小声喝彩。

    很快,赛场气氛达到顶峰,大晋队员经历了刚才的窘迫,加之队伍中带头不团结的成员被打下去两个,整个队伍也迸发出一丝不计前嫌、一致对外的默契。

    梁训见状在投球时两边拉拢,缓和内部矛盾,于是大家在他的组织下重新结成一股势力,对内稳住阵脚,对外趁机反攻,他们的运球技术比契丹人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很快大晋一方的优势便显现出来,比分迅速扳回平局。

    贺窟王子已经顾不上看宇文璟了,也不管是敌是友,竟站起身来为梁训的勇武敏捷喝彩,整个人踩在案几上,左手握拳,右手攥着酒壶挥洒。

    离比赛只有最后一刻钟时,契丹队员变换战术组织了两次反扑,然而都被梁训一一化解,那个‘大黑熊’在冲撞中不慎惊了马,整个人就要翻到在地时,梁训蹬马躲到他侧身,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拉住他的背甲,结果对方落地的惯性太大,连带着把梁训的左臂给整脱臼了,不过正是因为他的救援,对方才没有被摔到在马蹄下,而是趁机跳下马镫,整个人毫发无伤。

    随着比赛结束,大晋以一分之差的微弱优势险胜,贺窟王子将借花献佛的事忘了个干净,一直大声为梁训刚才舍命救人的行为叫好,梁训托高一鸣派人将皇帝赏赐的一对千里马牵回公主府,他自己则去西苑的偏殿找御医接骨。

    “哎哎!大爷你轻点哎!”

    给梁训接骨的御医姓古,是家传的跌打医官,他们家三辈子专治外伤,然是如此也被他的叫唤扰的心神不宁。

    “你鬼号什么,没看见古御医已经一脑袋汗了吗!”宇文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一来所有人都不敢再出声,尤其是在旁边躺着的郑拓,刚开始他见梁训疼的呲牙咧嘴还忙不迭幸灾乐祸,直到宇文璟闯进来他才捂住嘴巴。

    宇文璟余怒未消,她虽然坐在一旁给梁训擦汗,但是全程冷着脸,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

    “姐姐,嘶!”梁训的脸疼的直抽抽,幸好古御医医术精谵,疼归疼,好歹不受二茬罪,一次就给他接好了。

    就在梁训在偏殿治疗时,西苑内的压轴大戏才缓缓开场,礼部专门为万国使团准备了一百个与成年男子等高的孔明灯。

    在使团成员的注视下,孔明灯升上半空,这时一支左威卫士兵从台下并列走到距灯笼一百步的位置,只见他们人手一支长管斜把的物件,右臂对着孔明灯作瞄准姿势,宇文附一声令下,铜管里冒出一团火花,随着火花而来的还有一道震耳的巨响,众目睽睽之下,孔明灯碎成了几百片,里面装着的花瓣随风飘下,一直在高台起舞伴奏的乐官舞姬流淌在花海中,宛若人间仙境。

    几个有远见的使臣先是大惊失色,然后又命令手下把落地的孔明灯碎片捡回来细看,里面的木条已经被燃烧殆尽,只剩下硫磺和硝石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这厢被惊的目瞪口呆,那厢被吓的六神无主,几个八十多岁的老御史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左威卫大军手里的火枪是他们一辈子没见过的新事务,有甚者竟跪在地上大呼妖术,皇帝宇文随好不容易高兴起来的心情被这几个不识趣的老顽固败了个差不多。

    宇文际见状,不紧不慢地向在座的百官解释,此物全名铜管火枪,内置硫磺硝石粉,其中的铅弹百步之内可穿透三寸土墙,其实那玩意在梁训奏疏里的学名叫黑火药,奈何他实在理解不了这东西的原理,因此便以此物的配料取了个名字。

    一直沉默寡言的裴潜率先跪在皇帝面前朝贺,直言,“上天庇佑大晋,得此神物必能御敌于千里之外,吾皇万岁成就不世功业指日可待······”不少官员也在他的带头之下朝贺万岁。

    宇文附在下面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他得指挥军队,他真想给裴潜送个大大的外号,“大晋第一马屁精。”

    “哈哈哈,这可不是朕的功劳,都是清明他儿子的奇思妙想。”皇帝三言两语就把刚入座的梁训卖了个干净,此时众人像是重新认识他似的对着他议论纷纷。

    除了这突如其来的争议,梁训的麻烦还不少,礼部忙完千秋节的收尾后就要着手准备兰陵公主的婚事了,离圣旨定下的婚期愈来愈近,卫国公府和兰陵公主府已经挂上了红幔,婚礼在长安下属的昇平馆举行,梁训除了忙兵部的活还要准备婚事,由于他在千秋节的一鸣惊人,兵部上下对他改观不少,尤其是兵部尚书李灵武,虽然还是对他冷淡,但是言辞中颇有欣赏之意。

    晌午,梁训忙完了手里的事,瞧见对面永昌坊门前络绎不绝,心思一动便拐到了公主府门口,今夏正要过去寻他,结果他不请自来了。

    “今夏,你好些了吧。”他轻问,自他们返回京城,今夏就一直在公主府里养伤,直到使臣离开长安。

    “多谢侯爷挂念,今夏好多了。”她平静地回话,彷佛十几天前的惨案与她无关。

    今夏带他去了公主府正厅,宇文璟正手握书卷,旁边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官员,听今夏说是公主府家令,只见这个大叔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在宇文璟耳边滔滔不绝,侍奉的女官忙着在屋内各个角落更换红色的帘帐,一切都在尽然有序中进行。

    家令见到他们送来,随即向公主行礼告退,宇文璟闻声抬头。

    “侯爷来了。”

    “嗯。”

    “你那个小情人走了?”宇文璟猛不丁冒出一句话,把对方呛的直咳嗽。

    “思忧是我一个远房表妹,可不是普通的突厥女子,更不是我的情人,就是你愿意人家老爹还不愿意呢。”梁训嘴碎道。

    “表妹?是皇祖母那一脉的?”宇文璟皱眉问道,她只是在弘文馆里听胡师傅讲课时提到过祖母独孤容有一个姐妹曾与突厥可汗和亲,又记起那日女孩一身突厥贵族的打扮。

    “嗯,外祖母的姐姐嫁给突厥可汗后生下一个儿子,就是阿忧的父亲。”梁训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两个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女子。

    “阿训,明日随我去趟洛州。”

    梁训又差点被噎着,这妮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姐姐,婚期没几天了,你确定你爹会让咱俩出城吗?”

    “我已经请过旨了,快去快回,能赶上的。”宇文璟放下手里的书卷,让今夏去准备晚膳。

    “我······行吧。”皇帝都没意见,他能怎么办,照办呗。

    第二天清晨,梁训和宇文璟骑着皇帝御赐的千里马从通化门离开长安城,太阳刚刚升起,两个年轻人飞速东行,出了城门梁训才知道宇文璟去的不是洛州,而是洛州西面的伏牛山,耳边风声阵阵,梁训觉得自己简直在和这个女人私奔。

    越过一片绿林后,他们在临近的县城里找了间酒楼补充体力,由于要骑马,因而两人都把握着分寸,只小酌怡情,没有大放情怀。

    梁训见宇文璟脸上有了酡红,于是先把她送到楼上的客房,然后独自去喂马,等到天色已晚他才回到房间,宇文璟已洗漱完毕,她正湿着头发倚坐在榻上,身上的薄毯约等于没盖,他走过去把毯子重新裹在她身上,又伸手撩开落在她脖颈上的长发,一不小心在指尖掠过了对方的香肩,然而除了想象中的丝滑,他还触到了几道长短不一的沟壑。

    “这?!”他是当过兵的,自然知道那是伤口愈合后的疤痕,眼前的女人藏着很多秘密。

    “你去沐浴吧,水快凉了。”宇文璟没有解释自己身上疤痕的来历,只催他去洗漱。

    等他从浴桶里出来,宇文璟已经躺下了,梁训觉得很奇怪,千秋节后连着四五天他都被皇帝叫去陪契丹使团的人游历长安,贺窟王子被他的仁勇折服,总拉着他到处逛,连累他也没法去找宇文璟调情,但世间事就是这么无常,见不到时心底跟猫挠似的,见到了又无话可说,从昨日傍外到现在一直如此。

    “姐姐,睡了吗?”梁训轻声问躺在里侧的人,对方没有应答,他踌躇了片刻,握住了她放在薄毯外的掌心。

    天亮后,他们继续往昼行夜歇,直到第四日中午途径一片杏花林,二人才停下,给他俩做脚力的踏雪和飞云累的连打了好几个响鼻。

    “这是哪?”

    一眼望去,杏花无处不在,从山脚到山顶,随处可见的杏树散出来的花粉将整座山笼罩成粉嫩颜色。

    “杏林山。”宇文璟淡淡地说道,她从马背把准备好的包裹背在肩上,然后拉着梁训一起上山了。

    菩提庵里的小姑子见两个年轻公子自山下而来,即刻向慧觉法师通报,梁训走进大雄宝殿,入乡随俗给佛祖上了一支香,慧觉法师见来人是宇文璟,便给他们安排了两间禅房,又让小姑子去准备素斋。

    “大师不必费心,你去告诉她,我要成亲了,如果她还不肯见我,我们立刻下山。”宇文璟又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梁训来前一头雾水,来后更是莫名其妙,“姐······哥哥,我们这是在等谁?”

    “一个没有心的人。”宇文璟极其罕见地显露出怨憎,这么一说,梁训愈发好奇这人是谁了。

    他们在大雄宝殿站了半个时辰,慧觉法师终于姗姗来迟,只见她一脸歉意道,“如心还在不知斋诵经,殿下知道的,她每日要诵经百遍才肯出斋,不如您和梁公子先去禅房歇息片刻,待她出斋后,”

    不等法师说完,宇文璟扭头就走,梁训见状急忙拽住她袖子,“哥哥,我一上午没吃东西,你看我脚都站麻了,咱们就歇会儿再走吧,好不好?”

    慧觉法师趁机接话,“殿下,斋饭已备好,请随贫尼移驾禅房。”

    二人稍加附和,宇文璟便被留在了禅房,梁训饿的前胸贴后背,门口的小尼姑被他狼吞虎咽的吃相逗的掩口直笑,倒是她依旧一副冷漠的样子,别说斋饭了,连筷子也没见她动一下。

    “我出去走走,你慢点吃。”

    梁训本想跟着一起去,但转念一想她现在必是心情不好,也许她需要的正是独处,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把碗碟重新放回木托盘里,他正要送出去却在拐角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法师正与禅房门口的小尼姑问话。

    “姐姐,我吃完了,这些要放到哪里去?”

    小尼姑听到梁训的话,既不着恼也不羞赧,而是落落大方地合十行礼,普通人可没这定力,“贫尼哪里敢作公子的姐姐,您交给我即可。”说完她接过梁训手里的托盘,翩然离去。

    “敢问梁公子是一个人来的吗?”梁训正要回去,刚才和小尼姑说话的法师叫住了他。

    “我和兄长一起来的,她出去了。”

    “贫尼想请施主将这玉抉交给你的兄长。”法师一身素白色僧袍,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抉,绝,内中深意,不言自明。

    “法师,您还是自己给她吧,我哥哥脾气不好,你这······这,”梁训实在想不通,多大仇啊,要以这样的方式决裂。

    “阿训,收拾东西,我们走!”宇文璟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她一回来就听到二人的的对话,她愿意成全她。

    “哎?哥!法师!你是如心对不对?”梁训见宇文璟骤然失态,再迟钝他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只是那如心法师对他的问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将玉抉放到梁训手里,然后默然离去。

    不一会儿,宇文璟抓着包裹追上如心,“这里面是一些细软和衣物,你要就留下,不要捐给庙里作香火,或是布施给山下的村民,怎么样都行,从今往后你这里我不会再来。”

    她说完拉着梁训就要离开,“等等等等!哥哥,咱们有话好好说嘛。”

    “没什么好说的,她要成佛,要六根清净,我还能拦着吗。”

    宇文璟铁了心要走,梁训怕她出什么事,只能跟她一起下山,哪想到对方一下山,骑上飞云就走,疯了似的逃离这个地方,他求踏雪一定要追上它的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在杏林山的官道上疾驰。

    梁训好不容易看到前面的背影,刚喊了两声,就见她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摔下来,他急忙跑过去,幸好飞云通灵性,没被吓着,也没有乱踩,只静静地守在宇文璟身边,他抱起刚刚受伤的女子往山下的镇甸狂奔。

    宇文璟跌跌撞撞从榻上爬起来,眼前正是她熟悉的两仪殿,只是灯火灰暗,像极了她现在的心情,她的父亲宇文随正在外面挑灯批阅奏章。

    “你醒了。”他头也不抬,仅凭脚步声辨别出来人的身份,“御医说你最近一段时间气血两虚,五内郁结,需要静养,中书令提议婚事延期,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阿训呢?”阴影中的人嘶哑着喉咙问道。

    “殿外跪着呢,他说他擅自带公主出行,理当严惩,朕让高一鸣给他垫了块垫子,等你醒了,他就不用再跪给百官看了。”宇文随案几上摆放着一颗颜色红润的玉抉,它一直在菩提庵陪伴青灯古佛,如今终于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婚事继续,我没事。”宇文璟苍白着脸返回偏殿休息,那日后,她的人生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或许正如父亲所说,只有把心肝挖出来,才能在这座地狱里活下去。

    空气中气息渐渐湿润,两仪殿外的天空没有月光,灯火映照下,一个孤寂的身影跪在下面,他就像一尊石像,不动不摇,高一鸣从殿内走出来,他身后的内侍给梁训端了一碗参汤。

    “侯爷进些参汤吧,公主殿下醒了。”

    梁训听到宇文璟醒来的消息,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半块,另半块永远也无法落下,他记不清自己在这座宫城跪过几次,只晓得以后还要跪下去,直到死。

    片刻,殿内又出来一个内侍,皇帝让他回去准备明日的婚礼。

    他不明白,既然女儿都受伤了,婚事不是该停一停吗?梁训不能抗旨,就算有再多的不解,于皇帝而言没有为什么。

    元昊四年九月初一,凌晨。

    梁训和管家马不停蹄地准备婚礼的流程,对面更是灯火通明,礼部官员送来喜袍,连发髻都缠上了刺眼的红绸。

    白天是迎亲拜堂,梁训等人先去皇宫接送亲的队伍,然后再去昇平馆举行仪式,过程繁琐亢长,他跪了十几个时辰,紧接着又去迎亲,胳膊早已累的抬不起来,但在人前还是得挂上满脸笑容去招待宾客。

    昇平馆内灯火通明,言笑宴宴,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一些无聊的看客不停地灌新郎喝酒,大晋风俗较为开放,婚宴庆典上闹新人是常事,但是新娘毕竟是皇室女子,又深得天子宠爱,没人敢真的去找公主开玩笑,只能把多余的精力耗在梁训身上。

    众人乐在其中,突然听闻外面的莺笑之声,大家纷纷放下酒盏往外张望,蜀川郡王宇文附姗姗来迟,而且还带着七八个宣阳坊出身的烟花女子,宇文际见他喝的醉醺醺的,眉头紧蹙。

    “都坐下,继续,继续哈,本王就是来讨喜酒喝的,山君,嗝!舅舅给你带美人来了!”宇文附后半句话吼的震天响,生怕别人听不到,梁训的后脑勺开始隐隐作痛,这人就是成心给宇文家那父女俩添堵来的,宾客被他这两句话闹的哄堂大笑,宇文附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低头对身边的莺莺燕燕耳语了几句话,便将她们向新郎官推去,他哪想到宇文附能没谱到这个程度,立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所幸一直在帮他挡酒的吴王宇文琮眼疾手快将两个美人倚抱入怀,才没让那两个女人扑在他身上,这时太子宇文宇文琰站出来发话。

    “小皇叔醉了,你们扶他坐下。”

    “本王没醉,你们别欺负我外甥。”宇文附被他太子叫来的人连搀带挪地拉到酒桌。

    “叔叔,侄儿陪您喝一会儿。”一旁的六皇子宇文玮在桌底拉住宇文附的胳膊,他一贯喜欢风花雪月,在礼部领了个只需要点卯的闲职后,整日不是忙着编书,就是忙着和京城的名士吟诗作对,闲散地很,故而梁训在今晚才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天子一共六子三女,除了早夭的二皇子和千秋节后随契丹使团出使的四皇子以外,宇文璟的兄弟姐妹都到齐了,五公主淮南与梁训照过面后便去陪新娘子,倒是她的夫婿吏部侍郎封元轨在酒席应酬,他的外祖就是梁训两口子的老熟人,御史中丞詹青萍。

    月上中天,宾客都散的差不多了,梁训走到临渊小院的卧房门口,两个从宫里来的老嬷嬷依例在门外询问里面的宇文璟,得到肯定的答复时才请他进去,梁训给嬷嬷一人塞了两个荷包,然后在她们的千恩万谢下关上房门。

    宇文璟已褪去浮华,她身上的单衣和她的脸色一样,不见半点颜色,见他进来便让门外守着的秋柏去打热水。

    “你坐着吧,我身上酒气重,我自己洗就成。”梁训体谅她刚坠马,不让她过于劳累。

    秋柏送来热水后,他脱了上衣把自己身上的酒气涮了个干净,这么一来原本醉的晕晕乎乎的大脑居然清明起来。

    古代人啥都好,就是头发长,还不能剪,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大家都是糙老爷们,几乎不怎么注重个人卫生,尤其是战时一两个月不洗澡更是常见,来了长安后,宇文璟自幼长在深宫,生活虽然不奢靡,却是大晋数一数二的精致,梁训洗着洗着头发就打结了,原本这对他不过小事,奈何今天黄汤灌的有点多,不仅脚步虚浮,连平常的耐心也没了,一不小心薅的自己脑壳疼。

    “我来吧。”宇文璟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再次走过来把人按在竹藤上,细心地梳理他散落在肩上的长发。

    “哎呦,你梳头就梳头,摸我后脑勺干啥?”梁训觉察那双修长的指节在他后脑四处揉搓。

    “当然是摸摸你脑后有没有反骨嘛。”宇文璟语气轻快,她能开玩笑说明心情好多了。

    “哦,那你摸出来个啥。”

    “你这后脑勺一块骨头也没长正,全是歪的。”

    “哈哈哈······”梁训也乐了,他在昇平馆精神高度紧张,回来终于能轻松片刻。

    宇文璟拢住他的头发,才发现这人前胸的伤口是贯穿伤,尤其是后背,除了刀伤,还有不少鞭痕,“你的伤怎么来的?怎么哪都有?”

    “打仗嘛,不是我砍人就是人砍我,哪不得蹭破点皮呀。”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宇文璟却难以想象究竟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敌情,能让一个国公的儿子几次三番在尸山血海中挣扎。

    “怎么还有些是······鞭子和齿痕?”

    “鞭子是我在军营犯事让军令官打的,牙印是在漠北草原让狼咬的。”

    “看来姑父还真没把你当亲儿子。”

    “呵,咱俩彼此彼此哦。”

    宇文璟听出了他的画外音,她笑道,“这逾制的公主府可不是给我建的,将作监只是修缮了部分老旧的馆阁而已,它原来的主人是可是先帝的嫡女。”

    先帝嫡女,那不就是他娘吗?怪不得卫国公府和公主府就隔了一条街,合着他爹跟自己一样,也住过这里。

    “弄好了。”宇文璟把他的头发重新散开,又重新坐回到榻上,再回首,竟看到梁训抱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那块明早交差的白绸,他割破手指滴了几滴血上去。

    “姐姐······”

    “殿下!!!”

    梁训被来人打断,原来是刚才的秋柏去而复返,她焦急地推开门。

    二人站起来望着她,秋柏神色慌张,“殿下,今夏刺杀太子,已被侍卫抓住了。”

    昇平馆遍地的红绸今晚沾了血色,愈发的鲜红。

    梁训夫妻赶到时,太子右臂的伤已经包扎的差不多了,今夏被拖到大堂,她恨恨地瞪着太子宇文琰,太子妃站在他身后。

    “贱人!不要以为你是小九的人,本宫就会放过你,不说出幕后主使,本宫让你生不如死。”宇文琰阴骘地威胁。

    “宇文琰,你听了!杀你的,是五福县吴家女!我活着不能砍下你的狗头祭我家人,死了也会化成厉鬼来杀你!”

    今夏的诅咒被堂内众人听的真切,和梁训、宇文璟一齐赶回来的还有宇文际和吴王宇文琮。

    宇文际听罢,怒道:“你这奴婢,刺杀太子该当何罪!来人,将她拿下,明日再审。”他想平复局面,有人偏不如他的意。

    “我杀宇文琰一人有罪!宇文琰杀我全家五口也是有罪!王爷为何只抓我,不抓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你们宇文家自己说的!你们尽可杀我剐我,只要宇文琰一日不认罪,我吴玉也绝不认罪!”今夏丝毫不屈服,侍卫奋力抽打她的脸颊,要她住嘴,可是哪怕她已鲜血淋漓,也毫不低头,梗着脖子死死盯着宇文琰,如果说太子眼中的怒火要将她碎尸万段的话,那么她眼中的怨毒恨不得将此人剥皮去骨。

    “本宫杀了你!”宇文琰突然从身边侍卫手指抽出刀,对着今夏奋力劈砍,刀尖即将划过今夏的额头时,一道剑影随之闪过,宇文琰的刀被人打翻在地。

    “太子殿下,事急从权,微臣失礼了。”梁训扔下手里的剑,半跪在地上请罪,他身上的红色锦袍还没换,宇文琰正要说话,宇文际先打断了他,他望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宇文璟,叹了一口气,“太子,你们先回去吧,此事本王会如实奏陈。”

    “吴王,送太子、太子妃回宫。”

    “是。”

    尽管宇文琰余怒未消,但他又不能不给叔叔面子,只能跟着吴王一起离开昇平馆,馆内的官员和仆从刚刚目睹了刚才的刺杀,纷纷心有余悸,这时,宇文际忽然变了脸色,他对侍卫命令道,“将昇平馆围起来,从现在开始,没有陛下的旨意,一个人也不能出去。”

    “训儿,璟儿,你们跟我入宫。”

    梁训此刻早已没了困意,他和公主婚礼已成,卫国公府与公主府已是休戚相关,如今公主府里的人做出这样的事,真不知明天还会有什么样的波折,他每每想起今夏,总有七分不忍,正想着,他握紧了宇文璟冰凉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