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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无言

    “陛下!”

    宇文璟跪在幽暗的金阶下,额头蒙上了灰尘,梁训与她跪在一起。

    “陛下,今夏自进宫之时就随侍在女儿身边,此番种种,皆是女儿治家不严,酿成大错,求您看在她情有可原的份上,留她一命,女儿愿自行削去公主封号。”

    “陛下,我的侯爵也不要了,子曰‘徒善不足为政,徒法不足以行’今夏并非蓄意谋反,而是家中骤逢大变,又经了一场牢狱之灾,一时迷了心智,昏聩之下才做出此等犯上之举,望陛下看在她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份上,饶了她的性命。”

    宇文随来之前已暗自想过,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犹豫了,跪在地上求情的是他最喜欢,最亏欠的两个孩子,他看了一眼伫足在一侧的宇文际,对方一言不发,两仪殿无声无息,连彼此的呼吸都听不到,直到内侍总管高一鸣静静将一份密信呈上。

    “北都衙门密报,中书令已从太子处知晓此事,除了他,其他人也动起来了,不少人已经开始串联。”

    他顿了顿,“璟儿,朕只能留她全尸,她是你府里的人,你带回去吧。”

    梁训听闻,重重地磕在地上,“陛下,公主不能······”

    他还没说完,再仰头时,龙椅空空,徒留宇文璟毫无血色的面容,宇文际似是想说什么,一番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今晚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千牛卫接到密旨后,将人犯交给了前来提人的侍卫。

    今夏抱了必死的心,她自认绝活不到天明,看管她的禁卫军给她套上头罩,然后推搡她出去,再次掀开后,她竟发现自己身在公主府,那群人把她送到了她最熟悉的地方,见到的不是砍头的刽子手,而是她的公主殿下,对方身上还穿着成亲用的凤冠霞帔。

    “殿下!”她跪下。

    “今夏,父皇让我接你回来,你家的事,他知道。”宇文璟轻声安慰她。

    “殿下,是奴婢辜负了您,您大喜的日子,奴婢却做出这样的事。”今夏闻言,眼中蓄满泪珠,她也想忠孝两全,可是命运偏偏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今夏,父皇有旨意,这些日子你先不要露面,就在府里住着,等刑部传唤你时,你再出面。”宇文璟扶她躺下,将备好的药汤倒了一碗,“来,这是大夫给你新开的药,本来身子就没好全,今天晚上又闹了一场,大夫说,只要按时喝,三日之内就能消肿。”

    宇文璟仍旧如往常一样温柔细致,平易近人,但她总觉得不对劲,具体是哪,她说不上来。

    “殿下,这不会是假的吧。”今夏突然抓住宇文璟的手,她这才发现对方的双手冷的像冰块,于是她急忙握紧公主的手掌。

    “傻妹妹,你胡说什么呢,我父皇是九五之尊,他还会骗你吗?”宇文璟惨笑着,“你信不过父皇,还信不过我吗?本宫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到她这么说,今夏悬了半夜的心才彻底放下,她死死捂住宇文璟的手心,“殿下,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等奴婢好了,一定加倍侍奉您和驸马,您待今夏亲如姐妹,今夏却做了这样的事让您难堪,从今往回,今夏只为殿下活着。”

    “好。”

    宇文璟费劲力气才吐出一个字,她亲手扶着今夏喝下汤药,替她掖好被角,直到对方的呼吸慢慢结束。

    她本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是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都亮了,她还是掉不出眼泪,梁训不知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他眼中的悲伤不知为谁。

    “走吧。”

    他说着就要抱起她,宇文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抽出对方腰间的幽泉剑,一声凄厉的尖叫下,将身旁的案几劈成两半,碎木片连同破裂的药罐摔到一起,粉身碎骨。

    梁训迟疑着不敢向前,直到对方没有明显的反应,他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夺回剑柄。

    “刑部的官员正在外面等着。”

    宇文璟听到梁训的提醒,命人将今夏的尸首抬出去,随后回到卧房整理仪容,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待宫里的传旨太监上门时,一对新人便按照礼仪进宫叩拜圣恩,然后再去拜见太后。

    独孤容见到两个孩子,如同寻常人家的祖母般一左一右拉着两人的手念叨,不一会儿,王贵妃也来了长乐宫,贵妃的父亲乃是当朝郑国公,她的兄长便是中书令王恪,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八皇子宇文琥的生母。

    “臣妾叩见太后。”

    “你怎么又来了,你不去侍奉皇帝,老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作甚?”

    “姑妈,臣妾既是在宫里,自然要把侍奉您的事当作头等的大事,再说了,公主不是成婚了嘛,臣妾也来看看陛下究竟给小九选了个什么样的驸马嘛。”

    梁训在千秋宴上与贵妃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位贵妇有些印象,但他还是被这贵妇人的矫揉造作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你这个破落户哟,整日不知道在想什么,唉。”独孤容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虽然如此,她还是让侍女巧月给对方赐座。

    “阿陵的孩子果真俊俏,那日在千秋宴离的太远,本宫没怎么看到你,如今近眼看了果然和阿陵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王贵妃左右打量他,梁训被她的目光刺的十分不适,只客气道,“贵妃谬赞,我哪里比得上母亲的风采。”

    说完就被宇文璟拉着手走到对方面前,她深深一福,一番行礼做的规规矩矩,百无疏漏。

    “璟儿进宫前一直都是贵妇娘娘在照料,在璟儿心里,贵妃虽不是璟儿的生母,却与亲娘无异,若无贵妃昔日的教导,就绝没有璟儿的现在,璟儿多谢娘娘的养育之恩。”

    梁训听了,也振袖给王贵妃行了一次大礼,他只晓得宇文璟在宫里一直由皇帝教养,却不想她在宫外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王贵妃更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这么说,一时情难自控,眼眶泛红,“小九,你这话说的本宫心都快碎了,你可是陛下心尖上的孩子,本宫待你好是应该的,哪来什么谢不谢的,往后你和驸马好好过日子,没事就常来宫里看看姑妈和本宫,本宫也算对得起姐姐和陛下的嘱托了。”

    “贵妃娘娘待我如视若己出,又执掌凤印,您不仅是璟儿一人之母,亦是天下臣民之母,只要璟儿有时间,定然常来您跟前尽孝。”

    俩人在长乐宫上演了一番母慈女孝,独孤容留他们多坐了一会儿,到皇帝下朝回来,独孤容才又和他说到了梁训在朝廷的官职。

    皇帝早有准备,他接过独孤容的话头,“朕刚刚和百官议过,山君在马球赛的勇武人尽皆知,再说有新式军械的政绩在,升官是理所当然的嘛,山君啊,朕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契丹使团那日见过火铳的威力后,他们国内的主战派哑火了不少,老四的塘报上说契丹可汗已经有了与突厥断交,亲近大晋的心思,这里面有你的功劳啊。”

    宇文随老奸巨猾,笑的比狐狸还开心,他又对王贵妃说道,“上次你哥哥第一个保举山君,都说他王自来睚眦必报,可他偏偏在用人上不避亲,不避仇,依朕看,他才是大晋难得的忠臣。”

    王贵妃听罢,站起来向皇帝行礼回话,直到现在,梁训才在她眼中看到些许柔情,刚才的爽朗泼辣此刻竟消失不见,“陛下圣明,臣妾以为就算哥哥是贤臣,也得有陛下这样的明君才能有用武之地,好比那槽枥中的千里良驹一样,若非陛下慧眼识珠,哥哥就算才比三曹,也不过是一匹被人驱使的驽马罢了。”

    梁训听了,不由得对王贵妃高看了一眼,连带刚才的不适也不怎么在意了,皇帝没有和她多说,而是转而继续说起了他的事情。

    “山君,晋升兵部侍郎的诏书很快就会送到公主府,你少小离家,早早就被卫国公扔进了军营,没过几年安稳日子又被朕召到了京城,前些日子清明给朕写信,他说还没给你起字,如此朕便赐你一字吧。”

    宇文随这么抬举他,日后只怕免不了更多纠纷,梁训虽不愿,但尊者赐,不敢辞,何况对方是皇帝,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陛下费心了,微臣惶恐。”

    “你的几个表兄弟,取字皆是‘从’字,从,逐也,相听也,你就与他们一样罢,至于另一个字,除了太子,其他的几个皇子都是言字在左,比如吴王,他名琮,字从诫,你嘛,就取个俨字吧,俨,敬也,是个好兆头,你觉得怎么样?”

    “微臣,谢陛下圣恩。”

    梁训只能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他和宇文璟临近午时才返回公主府。

    仆人正在撤下办喜事用的帘帐,见了两口子纷纷行礼,秋柏呈上礼单,她眼眶的乌青哪怕涂了脂粉也无法全部遮住,宇文璟没心思看,转手就交给了梁训,她一人返回自己的住处。

    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们一夜无眠,岂止是宇文璟没心思,他也是一样的,将一切交付给相关的官员后,他去找宇文璟。

    推开门,眼角余光却撇到榻上空无一人,他走近几步,四处搜寻后才在屏风后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对方愣坐在屏风后,没有声响,等待良久,梁训静静退出卧房,合上房门,然后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右手紧握剑柄。

    梁训再回兵部履职时,侍郎柳绵原来的同僚被调到太仆寺管马,兵部郎中刘安原是梁训的上司,现在梁训成了他的上司,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倒是兵部的尚书李灵武,除了公事他能给梁训漏点好脸外,私底下永远对他有种莫名的恶意,然而对方又是个对事不对人的脾性,梁训虽然不招领导待见,但他经常会带同僚去酒楼聚会,联系感情,一来二去下,在兵部也算相安无事。

    岁月静好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直到重阳节,太子宇文琰带着皇室子弟去登高,以往都是御驾亲自来,今年却把这活交给了太子。

    众人在玄武门集结完毕后,千牛卫清点人数,六皇子照例不来,九公主照旧前来,梁训作为公主夫婿,又是皇帝的外甥,自然也在队列。

    待众人就位后,一行人便浩浩汤汤地策马出城,前往长安北郊的鹿鸣山。

    此次出行,不可避免地遇上了郑拓、谢恩这两个老冤家,不过千牛卫担着护卫皇室的重担,一路神情严峻,不敢懈怠,根本没心情为难梁训。

    又慢行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山脚,为了这次踏秋,千牛卫提前将上山道路分成了两路,把平民百姓和皇亲国戚远远地隔开。

    “上山的路太陡,大家下马步行。”

    太子宇文琰停下向众人说道,命千牛卫做好护卫职责后,又拿出兄长和储君的威严来提醒其他人。

    “此次登高,父皇希望吾等与民同乐,不必刻意隐藏身份,但也需牢记不得做出有损皇家体面的事,否则本宫必严惩不贷,最后午时前需回转此地。”

    梁训翻身下马,千牛卫给他们两口子分了八个人,皆手持利刃,紧随在两人身后。

    八皇子在山脚左右张望,看到他们后雀跃地跑过来找宇文璟,于是三人便一起上山,快到山顶时路过一片松树林,于是他们便找了个四处通风,视野开阔的地方歇息,梁训用石子把树上的松果敲下来给宇文琥玩。

    “小驸马,那边!”

    宇文琥也不管别人在不在,对他张口闭口就是小驸马,不少千牛卫在远处憋着笑,幸好梁训心大,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随手扔出几颗石子,右面树上最大的几颗松果应声落下,宇文琥立刻跑过去捡起来,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把他遛累了,他像三岁稚童一般围着他们说笑,这样纯洁的心灵既简单又狭窄,既赤忱又固执。

    “八哥,喝水。”梁训从千牛卫那里拿来水袋,宇文琥就跟没下顿似的抓起水袋就往嘴里倒,宇文璟忙帮他整理衣襟。

    “啊,舒服!”宇文琥喝够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满意地哼出了猪叫,宇文璟发觉梁训在看她,于是她朝对方做了个鬼脸,而又突然娇羞起来。

    三人歇够了重新上路,来到山顶后,四周早已人声鼎沸,梁训抓着宇文琥的胳膊不敢让他走远,结果一转眼宇文璟不见了······

    他带着宇文琥且逛且找,终于在一群下棋的老头中间找到了女扮男装的宇文璟,身边还站着对她垂涎已久的郑拓,只见他苦苦哀求,宇文璟就是不为所动。

    “八哥,你刚才捡的松子还在不在?”

    “在啊,好多呢。”

    宇文琥不明就里,从衣兜里抓出一大把交给梁训。

    郑拓本是来巡逻的,却发现宇文璟和一群平民老叟坐在一起下棋,他好不容易把人拉出来,结果对方跟着迷似的,非要看老头子们下完这局。

    “郑拓,你走开!”宇文璟不耐烦地赶人。

    “九公子,您就跟我回去吧,哎呦!”

    宇文璟听到郑拓的惨叫急忙望向他,结果对方一副捂着脑袋、痛苦的模样,再张望,就发现了地上的松果,顺着松果的方向,她看到了在不远处笑的直打滚的宇文琥和站着一旁的梁训。

    对方一脸不怀好意地把玩手里的果子,宇文璟彷佛心有所动,向他们飞奔而去,留下郑拓一个人死死捂着后脑勺。

    “你吃醋了?”宇文璟一路小跑过来,促狭道。

    “你又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吃醋?”梁训反问。

    “走吧,咱们下山。”

    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怼的宇文璟正要和他们一起下山,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五哥!”

    梁训耳朵一动,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扭头发现远处跑来一个女人,他认出是曾经在万花楼遇到的方氏,“她不是回绥州了吗?”

    “你?”

    “啊!!!”

    不等宇文璟说话,周围猛然响起惨叫声,那女人硬生生地撞上千牛卫的刀刃,顿时血流如注,山上瞬间乱成一团,太子宇文琰临危不乱,火速命令千牛卫护送皇室诸人下山。

    下山后,梁训愈发不安,匆匆跑到国公府找梁小义。

    “那日从万花楼出来后,谢家人在医馆呆了整整两日,第三日我拿着银子去结账时,大夫说她们一家一大早就回绥州了,少爷,怎么了?”梁小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梁训突然问起,他便尽力回忆。

    “方氏又回来了。”

    “啊?她回来干啥?继续找人么?”

    “谁知道呢。”梁训扶额,她确实回来了,而且就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个被她喊作‘五哥’的人,一定就在千牛卫。

    “你先回去吧。”梁训想了想,没有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梁小义。

    “哦。”梁小义只觉今日的大少爷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也说不出哪里怪,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人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