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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断脊

    醴泉坊的未名医馆经常给看不起病的穷人义诊,白未名昨夜一直在城外救治伤员,今天傍晚才从城外回来,长安城西面的余晖映红了他的脸颊和衣服,清秋固有的凉意顺着单薄的布衫渗进衣服里,他打了个冷战,肩膀用力提了背着的药箱。

    他推开门,发现年幼的徒弟和谢家的两个小孩在后院里玩的正欢,送他们来的梁小义不在店里,谢婆婆也不在木榻上躺着。

    “谢山,小义哥呢?”他问道。

    “小义哥回家了,他说先回去给我们准备住处。”谢家老大将梁小义的话学给白未名听。

    “你祖母呢?”

    “她和一个叔叔出去了。”小徒弟回道。

    白未名听了暗道不好,谢婆婆年龄大了,她一个人出意外怎么办?他立即跑出去找人。

    谢婆婆没有走远,她和一个男人去了附近一间酒楼的客房,屋内窗沿狭小,唯一的一盏油灯也忽闪忽灭,她冷眼瞧着面前这个要置他们于死地的男人。

    “一共三百两,不要回家也不要留在京城,随便找个地方隐居吧,从今往后就当你从没生过我。”他解开包裹,摊开里面沉甸甸的银两和铜币。

    “方氏呢?她去找你,一直没回来。”

    “她死了,擅闯皇家仪仗,按律当斩。”

    谢婆婆最后一次心碎,她擦掉眼泪质问,“我们离开长安后,追杀我们的杀手是不是你派的,方氏要找你问个明白,你就杀了她,对不对?”

    对方扭过头不回话,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回道,“那只是个意外。”

    “哈哈哈!”

    老妇人笑中含泪。

    “谢恩,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啊,你要谢你主子的恩,那我对你的生养之恩呢,你就是这么谢我的?方氏十三岁嫁给你,你在私塾的束脩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你十六岁生了重病,也是她一步一跪求来符水医治,她的供养之恩、救命之恩,你就是这么谢她的?你父亲养育了你十八年,给你吃穿、给你娶妻,难道就是为了你今日杀妻灭子,改头换面去攀附豪门?”

    谢恩虽被母亲戳破真面目,却不气不恼。

    “没错,我是薄情寡义,可薄情寡义的谢恩出身陈郡谢氏,他有一个出身名门的妻子,他的岳丈是本朝开国三十二国公之一,他现在是正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他以后会名垂青史、光宗耀祖,这些你们能给我吗?方家能给我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做呢。你最好把今天的话都忘掉,你们已经没救了,我还有过好的希望,你就权当做一点善事,从今天起不要再纠缠我。”

    谢婆婆冷笑,“你就不怕我去官府告发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真面目?”

    谢恩离去时听到母亲的话后又停下,突然亮起的剑影划过墙壁,他低语道,“不会的,你是好人,你不会把我逼到绝境。”

    白未名在醴泉坊的街巷里找到谢婆婆,对方双目无神,一个人落寞地扶着墙面缓缓而行。

    “谢婆婆,少爷让我把你们一家三口接进府里,等他有机会回凉州时再送你们回去。”梁小义从国公府回来接她们。

    “回不去了。”她喃喃道。

    “啊?!回不去就住我们家嘛,国公府那么大,到处都是空房子,怎么都住得下你们一家三口的。”

    白未名看出了谢婆婆的心事,他眼珠一转劝道,“婆婆,你身子刚好,有国公府照看你们是好事啊,再说你这次回绥州闹了这么大岔子,下次不定又发生什么事呢,你一个老人,媳妇也不在身边,你得为两个小的打算呐。”

    “下次?下次!”谢婆婆想起了谢恩眼中的忌惮,身体顿时冰凉,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她立刻答应了白大夫的建议,带着两个孩子和梁小义一起住进卫国公府。

    在医馆附近盯梢的人看到谢家三人登上一辆马车后,暗自记住了马车上的印记,火速奔回去报告他的主人。

    送走谢婆婆一家后,白未名也准备安歇了,他让小徒叉好门闩后,二人才各自去歇息。门外的人看到医馆关门,于是也收了摊,他扛起货架,往敦化坊的方向走去,走到没人的地方时,他一改之前的笨重,双脚蹬地一踩,立时跳到一户人家的墙上,旋即翻转落下。

    河道淤泥疏通之日,长安城举臣庆贺,这个好消息振奋了朝廷连着十几日的阴霾,早朝过后,皇帝单独留下了宇文际和狄慎。

    “思之,两条水渠一共花了多少钱。”皇帝宇文随与二人在两仪殿外的宫墙里散步,路过的内侍纷纷停步避嫌。

    “回陛下,雇佣工匠,征召民夫所耗钱粮的花费总计二十三万七千余两。”狄慎跟在宇文际身后,听到皇帝问话,他便稍稍向前移步应答。

    “这些钱都是百姓的血汗钱,一定要及时发放。”皇帝特意交代。

    “是,臣已经着手在办了。”

    “狄慎,你前几天还跟朕哭穷,这会儿怎么又有钱了。”皇帝扭头翻起了旧账,他了解自己的臣子,没钱就是没钱,在办就是在办,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耿直汉子,但是凭空挪出二十万多两来,着实让他惊异。

    “启奏陛下,臣的钱是借来的,早几日臣就派人召集长安的商户认购投献牌子,保守估计能筹借十二三万两银子,短缺的那部分,九州侯派人传话,说他愿意为朝廷补足,有这两笔钱入库,补足河工款就差不多了,但毕竟只是救急之法,河道一通,朝廷须要开源节流,开源自不必说,陛下圣明烛照,所颁国策无不是安民富国之举,唯有节流一项,臣在户部细数多年开支,除了边关的军费和百官的俸禄,封赏皇亲国戚、世家勋贵的食邑、布帛换算成银子能有七八十万两,若陛下削减十分之一二,朝廷每年便能多一笔收入。”

    “请问狄大人,什么是投献?”宇文际在一旁抱着笏板询问,狄慎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要知道朝廷勋贵成千上万,既有世家贵族,又有宗室皇亲,他提出削减这些人的待遇,必定会得罪这数万人。

    狄慎继续跟在宇文际身后解答,“回王爷的话,所谓投献,就是商户在战时购买朝廷签发的减税凭信,一千两一页,获得税牌后十年内其减税额度与所献的金额相等,故此法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长远。”

    “那么狄大人,您想削减食邑的都是哪些人。”

    狄慎眯了眯眼,其中深意比起走在最前面的皇帝来说有过之无不及,他见皇帝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笑着说道,“当然是在先帝在位时浑水摸鱼的庸官废官和金城侯夫妇这样明显逾制的皇亲国戚喽。”

    “狄大人,你!”宇文际正欲出口驳斥,却被皇帝打断。

    “思之,你一提朕就想起来了,开明三年,朕还是秦王时就劝过先帝,先帝开国后凡遇封赏,不问功过,把他喜欢的人封了个遍,尤其是那些在并州时就围在他身边的旧人,有官给官,有爵给爵,除了乐工杂技、连军队里打了败仗的败军之将都能封侯。六弟,你还记得朕登基后处置的那个安和奴吗?”

    皇帝忽然反问他,宇文际只能答道,“臣弟记得,安和奴原是宫里的一个胡人舞优,因舞姿曼妙,深得父皇喜爱,于是父皇便封了他五品散骑常侍,这样的人还有很多,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处置他们。”

    宇文随笑了笑,他继续说道,“朕继位时,这种人在朝廷,十之七八,当时朕本想彻底将那些尸位素餐的庸才清理出去,奈何突厥骤然来犯,朕只好听胡白卿的劝,外敌为重,内政兼顾。”

    “是,臣弟明白了。”宇文际不再说话,皇帝能当着他的面让大臣提起此事,说明已做好了准备,多说无益。

    皇帝三人从外面散步回来,高一鸣便将备好的议题呈递政事堂,待下次议政时供朝臣翻阅。

    梁训从兵部点卯回来,先去看望了谢婆婆一家,宣叔把他们安排在了一间别院里,还派人专门照看她们一家的伙食,然后回公主府写奏疏去了。

    他进府后,宇文璟正要和他说话,但他又扭头出去,人再回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

    “你刚才去哪了?”

    “嗨,别说了,我就去书房找两本兵书,差点迷路。”

    “······”

    宇文璟嘴角略弯,将手中密旨翻开,“父皇想让我在京郊建几个粮仓,开家米号。”

    “恩,战时物资紧张,粮袋子握在自己人手里才放心。”

    梁训附和道,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平民需要备粮,那兵部是不是也需要存军粮,想到这里他又往宣纸上添了两条。

    “月底是祖母的寿辰,你说咱们送什么寿礼好?”

    “你看着办。”

    “梁从俨!老人家一年就过一次生辰,你上点心好不好!”

    “哦哦。”

    梁训被吼的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急忙扔下公事哄老婆,宇文璟正在翻阅府库的清单,厚厚一大本账册看的人眼花缭乱。

    “那个琉璃长寿宫灯不赖,还雕着木芙蓉。”梁训坐在她身侧指着上面登记的物件建议。

    “祖母喜爱珊瑚,要不让工匠按照宫灯的样式再造一盏,把花样换成珊瑚丛。”宇文璟想了想说道。

    “可以。”

    “那个麻姑祝寿图和象牙金镶杖也带上,尤其是手杖,外婆年纪大了,走路不方便。”

    “恩,对了,你把平业坊的令牌给金河留一枚,我打算让平业坊的商队入股米行。”

    “钱紧张了?”梁训问道,他在平业坊和如意胭脂馆的分红如今已积攒了三四万两白银,实在不行可以先把这笔银子提出来救急。

    “公主府会缺钱吗?平业坊那十几支商队每月都会往返扬州,有他们参与,米行周转的速度会快很多。”宇文璟翻了个白眼,她忙完私事忙公事,二人虽是夫妻,却更像一对合伙人,有时真是无聊极了。

    梁训突然摁住她翻阅账册的指尖。

    “怎么了?”

    对方有些诧异。

    “跟我出去!”

    他拽住人就跑,宛如一场逃亡。

    二人趁着夜色,一前一后穿越永昌坊的街巷,梁训带着宇文璟来到长安西市,这里川流不息、人来人往,商品琳琅满目,歌舞动人心肠。

    宇文璟搞不清他到底要去哪,只能乖乖在他身后跟着,直到对方把她拉到一处小吃摊。

    “老板,来两碗扁肉。”

    “好嘞!”

    老板见到他们很是高兴,这几日大家被河道堵塞吓的不敢乱花钱,他这里一个熟客也没有,眼下市集里终于热闹起来了。

    “你对西市挺熟悉的嘛。”

    宇文璟难得休闲一会儿,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嘿嘿,自从领了兵部的差事,我经常来这里看马。”

    “······”

    宇文璟扶额,对这块木头没法沟通,只能把气往扁食上撒,她抓起筷子,对着那枚刚出锅的面食使劲咬下去。

    “咳,咳,咳!”

    梁训见她被烫着舌尖,连忙倒了一碗凉水给她,但对面憋的脸色通红,实在是怕自己憋出内伤,于是他敞怀大笑。

    “你别笑!讨厌!”宇文璟红着脸拍打他的肩膀。

    “别恼,别恼,好姐姐,饶了我吧。”梁训见她还不消气,于是拖着凳子坐到她面前,端起她面前的那碗扁食,又跟老板要了一个汤匙,把每一粒扁食都吹温,再喂到她嘴边。

    “欸?你别,大庭广众!”宇文璟发觉路过的人不停的扫视他们,脸颊红的透了血。

    “怎么啦,谁规定老公不能伺候老婆了。”梁训假装不满道。

    “什么是老公?老婆又是谁?”

    靠!说漏嘴了!梁训眼珠一转,笑道,“这是我们凉州的土话,老公就是相公的意思,老婆就是娘子的意思。”

    “行吧,算我读书少,那你回去再喂,这么多人······”宇文璟算是默认了他的解释,但对梁训肆无忌惮的亲密还是很难为情。

    “怎么?你还怕詹青萍把咱俩参到御前不成,他哪有闲工夫关心儿女情长。”提起老詹,宇文璟的心情好多了,老头刚开始挺讨人厌的,但是日子久了,把他当笑话看,就会发现生活的乐子无处不在,他们吃完扁食后又在西市逛了一圈,临到子时才返回公主府。

    过了几日,朝会时,梁训站在队伍里等上朝,吴王宇文琮走过来找他。

    “小驸马,你一会儿可小心点哦,中丞大人今天可不给你好脸色。”宇文琮想到了什么,他幸灾乐祸地笑道。

    “七哥,他什么时候给过我好脸色,话说你为什么也喊我小驸马?”

    “我听小八说的。”

    梁训翻了个白眼,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一会儿,他就知道老詹的幺蛾子是啥了,他特喵的真把梁训两口子在街上秀恩爱的事参到了宣政殿。

    “金城侯和兰陵公主的行径,实在是不堪入目,有伤风化!”

    呵呵,梁训连眼神都不愿多给他一眼,皇帝也没料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能让老詹记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迟疑片刻,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

    “金城侯,你有什么话说?”

    梁训站出来答道,“微臣无话可说,臣不知道,咱们大晋什么时候连哄娘子都成罪过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微臣的确罪孽深重,可能詹大人没娶过好媳妇,没法理解微臣的心情。”

    “你!”

    满殿文武被他逗的哄堂大笑,老詹再次经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社死。

    宇文随紧紧握住龙椅下的衣袖,在百官面前维护天子的威严······

    “诸位臣工,正值朝会,你们如此大放情怀,成何体统!”

    尚书左仆射裴潜站出来维持殿内秩序,他继而警示梁训,“金城侯,有话好好说,要顾忌老臣的颜面。”

    梁训当场就委屈了,“裴大人,我也没羞辱詹大人呀,行吧,和他同殿为臣算我倒霉。”

    这下百官更笑的止不住了,每次上朝都战战兢兢,难得遇上点乐子,不好好看戏简直对不起自己天天早起的辛劳。

    嬉笑过后,蔡国公竟瞿通站出来救场,他女婿谢恩前段时间刚被老詹参了一本,这次居然和他站到了一条线上。

    “老臣也觉得詹大人小题大做,金城侯和卫国公出身草莽,就算行事洒脱也无可厚非,詹大人言重了。”

    呵呵,姓瞿的不长记性,梁训笑吟吟地问对方,“在下眼拙,敢问阁下是?”

    “老臣不才,陛下亲封蔡国公。”瞿通没明白对方是装傻还是充楞,便回了个稳妥的说法。

    “是国公老爷啊,在下在凉州当兵时听过国公的大名。”

    “哦,是吗?”

    梁训一脸憨厚,瞿通完全摸不清他的路数,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走。

    “凉州百姓说您戎马半生,未尝一胜。”

    在响彻云霄的嘲笑中,瞿通和詹青萍一起喜提社死套餐,不胜将军的阴影再次萦绕在他头顶。

    朝政实在议不下去,宇文随只能怒而退朝,把梁训留下训斥。

    “你!在外面注意点分寸不行吗?”宇文随一边批改奏疏,一边教训他。

    梁训给他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陛下,您三宫六院无所谓,我就姐姐一个,不得捧到心尖上啊。”

    “你有种!”

    宇文随估计是被怼的没话说,奏折也不批了,朱笔一扔,瞪着梁训。

    “舅舅,你真生气啦?”

    梁训心说不至于吧,这么大岁数还和人赌气,他可是皇帝欸。

    “滚!回去哄你媳妇去!”

    得,玩脱了。

    “舅舅,我错了,不生气成不?”

    “滚滚滚!”

    梁训无奈将宇文璟抄好的奏疏留给高一鸣,然后脚底抹油开溜,他出宫经过承天门时,宇文璟正在宫门外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晚霞映在二人肩上,平添了半分暖意。

    “老公!”

    “嗯?!学的这么快,天赋异禀啊,等久了吧。”

    “我才来一会儿,哪有太久,我听七哥说了,老詹和老瞿被你气的七窍生烟,胡子都歪了。”宇文璟笑道。

    “表姐,我们回家吧。”

    他握住对方的手心,半生漂泊,此刻的平静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