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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天子守国门

    梁训与高一鸣脚步匆匆,刚才皎洁明媚的月光此时被翻滚的黑云覆盖,他们踏进两仪殿,政事堂和兵部的官员已经到齐了。

    殿内光线晦暗不明,高一鸣领着几个内侍点灯,皇帝与众官员站在地图旁,神色凝重,梁训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楚石,把情况给大家说说吧。”

    楚石是兵部尚书李灵武的字,他大踏步站出来走到地图下面,手中铜棍指着凉、并、幽三州说道

    “前线战报,突厥大可汗暹利率三十五万大军进犯边关,摄恩所辖十万兵马,分兵两路,一路包围肃州、一路绕道进攻凉州,处弁侯领兵九万联合契丹三个鹰师进攻幽州,暹利与逻安兄弟带领剩下的十六万大军直扑并州,塘报送来时,并州的马邑、雁门关两道防线具已失守。”

    “突厥人疯了,三十五万人,怕不是举全国之力来犯。”裴潜在心底默算了三次。

    “契丹为什么要与突厥联合?贺窟王子回国后与大晋一向和善,怎么会突然反水?”

    宇文际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契丹跟着来了,大晋周边的国家会不会一起响应突厥?

    李灵武解释道,“契丹出兵前,其国内的好战派贵族发动了政变,刺杀了贺窟王子的父亲,王子本人在政变中失踪,眼下契丹由贺窟王子的叔父默阇可汗主政。”

    “宇文附!”

    “臣在!”

    皇帝一声令下,左威卫大将军宇文附抱拳出列。

    “命你为幽州总管,率六万威卫大军反击契丹与处弁侯大军,贺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旨!”

    这一天,宇文附等的太久了。

    “王恪拟诏,命陇右十万豹骑全力防守突厥、兰州、甘州密切注意吐谷浑与吐蕃两国的迹象,右骁卫大将军梁敢为征西大总管,总领陇右全境军政,不!朕许他便宜行事之权。”皇帝掷地有声,王恪瞬间跪下,“陛下!三思!”

    “行了,朕意已决,你不拟诏朕就找个愿意拟诏的人来写诏书!”皇帝不耐烦地喝退他。

    “李灵武,命你为并州总管,左右武卫、左右翊卫、左右监门卫八万大军归你节制,即日起出征北伐。”

    “老臣接旨。”

    李灵武在开国三十二国公里排名第二,卫国公府仅在第四位,由此可见,他的领兵之能不在梁敢之下。

    “梁训,你和狄慎负责转运大军的军需粮草,甲仗物资,不得延误。”

    “微臣领命!”

    二人站出去领旨。

    “柳绵,他们忙他们的,兵部的一切常务由你暂替,其他的朕不管,唯有两条,边境的军情和各国的情报,你需按时呈送两仪殿,延迟半分,你就提头来见朕。”

    “微臣遵旨!”

    皇帝安排好众人的分工后,大家便在紧张的氛围中各自散去。

    直到天亮,长安一直被肃杀的气氛包围,几百名大小官员在衙门只埋头做自己的事,不敢多言一字。

    梁训和柳绵返回兵部后就各分东西。

    他一踏进府衙就将陆云郎等人集中起来分配任务,先是府库大开,将军械按需分配给前线,左右威卫已集结完毕,左威卫大军麾下有一支五千人的火器营,营内每人装备两支火铳,每五十人装备一门火炮,这是陛下节衣缩食攒出来的家底,都交给了宇文附。

    出征时,陛下率百官在城门为这支大军送行。

    并州总管李灵武在次日亦率军北上,走之前四皇子请旨随军出征,皇帝虽然很高兴,但还是将他留在了京畿。

    户部府库,梁训和手底下的军需官对着空空如也的米仓面面相觑。

    “狄大人,你叫我来运粮,粮呢?”他刚把派粮的清单发下去,贻误军机可是要砍头的。

    “来人!”

    “属下在。”

    狄慎叫出两个看大门的库守,“把门板卸了!”

    两个库守接到命令,随即指挥院里的士兵将粮仓的木板全部卸下来,只见几十座七八丈高的粮仓夹层里堆放着成千上万的麻袋,就连伪装用的木板刮掉表面的木条后竟是制作箭簇的铁板。

    “这都是陛下为了应对不时之需暗自准备的,一百八十万斤粮食够大军吃十五天,剩下的就指望侯爷了。”狄慎对梁训施了一个大礼。

    “训,必不辱命。”梁训亦振袖回礼。

    自战事重开,宇文随连着三个月宵衣旰食,梁训白天在兵部指挥运输粮草,打造军械,晚上在两仪殿分析战报,别说回家了,连皇宫的门也没迈出去过。

    “国库的银子还剩多少?”

    “回陛下,没了。”

    狄慎把手里的奏疏摊开放在宇文随面前。

    “这是何物?”

    “金城侯帮我想的主意,户部以国家的名义对外借债,一张债券面额一百两,商户现在以九十两的价格认购,三年后国库还他们一百两,外加每年六分利,这是金城侯拟的票样。”狄慎呈上去一张宽三寸、长五寸半的纸片,居中印着两个大大的‘国债’二字,然后依次注明面值、利息、到期日等各种事项以及预防造假的防伪标志。

    “利钱那么低,那些有钱人怎么肯买?”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是金城侯却说,商户给老百姓放印子钱有坏账的风险,然而国债的风险几乎为零,再者认购的国债可以公开交易,他们大可加价卖出去,一转手就是一成毛利,这种低风险又保本的生意总有富户愿意接手的。”

    宇文随沉默许久,最终同意户部放手去干,此战关乎国运,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胜利。

    入夜,兵部侍郎柳绵送来战报。

    突厥左路军深入陇右腹地,已将凉州团团包围,此后半月,大晋的西部战场陷入了可怕的宁静。

    宇文随如猛虎般踢翻案几,奏章稀稀疏疏撒了一地。

    “高一鸣!给朕更衣,朕要去凉州!”

    “陛下三思!”

    高一鸣大惊失色,连连跪在地上磕头。

    “陛下,三十万大军已尽数拨给了前线,陛下难道一个人去凉州吗!”

    梁训跪在他面前阻止他冲动,困在凉州的人是他的父亲,他比谁都着急,可他也知道,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冷静。

    宇文随闭上眼睛,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

    “山君,你不懂,朕已经躲了一次,朕不能永远躲在兄弟的身后当个懦夫,朕可以死,但绝不能输!”

    高一鸣不敢上前,宇文随就自己穿上铠甲,“我只带五千人,你把最近造出来的火铳给这他们备上,每人两支,朕离京后,太子监国。”

    此话一出,梁训都顾不上害怕,皇帝此去恐怕抱着必死的决心。

    “陛下!舅舅!父亲是您的结义兄弟,请您相信他,父亲绝不会轻易言败,眼下敌情不明,陛下不易出京。”

    “山君,你告诉小九,若惠妃诞下男婴,让她替朕解决。”

    “陛下!”

    皇帝的嘱托出乎意外,怎么会?人怎么会想杀······

    “陛下!来了!”

    柳绵的脚步扑灭了两仪殿内的烛火,高一鸣急忙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灯芯,梁训无意中撇到宇文随眼中的杀意,他眉头紧缩,无数人的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罢了。”

    宇文随走到气喘吁吁的柳绵面前,接过他手里的战报。

    “陛下,骠骑大将军以凉州城为饵,借大雾掩护,出奇兵夜袭肃州围军,扼住摄恩大军撤退的后路,肃、甘、凉三州百姓坚壁清野,沿途挖陷坑,炸山道,六州守军全面出击,将七万突厥人围困在陇右腹地。”

    柳绵喉咙颤抖,双眼通红,他连着半月不眠不休,终于等到了一份好消息。

    “好!清明就是清明!”

    宇文随正欲坐下,身体却不受控制的晃动,梁训和高一鸣急忙冲过去扶住他,却被他推开。

    “走开,朕没事!柳州平,晋阳和幽州有消息吗?”宇文随还是保持了应有的冷静,随后问起北面的军情。

    “禀陛下,幽州总管宇文附已击退契丹前锋,现在营州城下与联军对峙,李将军的大军昨日已夺回雁门关,马邑仍在敌军手中。”

    三人走到地图前,柳绵随手一指,李灵武大军的位置就被他在图上点出,勾注山下就是雁门关,李灵武命八万后军守住雁门、崞城两地,其余十万人驻扎在松子岭,居高临下,俯瞰突厥大营。

    “马邑数十年前曾被突厥占领,立国后才被段将军收回,如今仅仅十年便再度易手,若李将军不能一举收复马邑,那么突厥就会把并州防线撕开一个口子,马邑南边的勾注山绵延数百里,易攻难守,恐对大晋的将来不利。”

    梁训对河东的地形不熟,但是柳绵这么一讲,对河东之地的军情也有些了解,他将自己代入地图,从敌军视角分析战局,忽然设想到一种可怕的结果。

    “陛下!渭水河畔。”

    “柳州平,快去巡查京畿附近的防线!”

    宇文随几乎在同时吼住了正要离开的柳侍郎,他也想到了,如果大军坚守在勾注山,只要突厥人派一支精兵提前渗入晋阳腹地,就会对大军形成两面夹攻之势,另外渭水之盟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他绝不能再让自己受辱,柳绵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连滚带爬地跑去巡防。

    宇文随身边的人只剩下高一鸣和梁训,他落寞地坐在地上,“山君,你也熬了几个月了,回去看看小九吧。”

    “儿臣遵旨。”

    梁训低头默默退出两仪殿,他刚才害怕了,不是焦灼的战事,而是那句带给宇文璟的嘱托。

    他从承天门出来先去了兵部,确定运送军需的马车都出发后才回府,秋柏在前厅见到他,急忙小跑去临渊院通传。

    “怎么回来了?”

    宇文璟出来迎接,自太后寿宴,帝国的一切都要为战事让步,她便一手操持了两座府邸的事务。

    梁训累的虚脱,连吐字的力气也没有,一个人径自走到卧房,然后闭眼摔在榻上。

    “驸马爷,您······”

    “让驸马睡会儿。”宇文璟默默走进卧房,捧着一本古籍坐在不远处静静等待。

    梦魇中的一道惊雷,梁训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他躺在熟悉的卧房,身边是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檀香。

    “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

    宇文璟看了一眼更漏,她放下书籍,将烛台放在他面前的小案上。

    耳边听到飒飒风声。

    “下雪了?”

    “是的,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

    他站起来,曾经二人经常玩闹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副棋盘,这几个月她竟无聊到要靠自己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黑龙被白子困的没有活路,后手要打劫,黑龙要么孤注一掷搏出生路,要么被白棋一点一点蚕食。

    “表姐,你杀过人吗?”

    “杀过。”

    宇文璟平静地回道,虽然她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这么问,然而对方却伸手往香炉里掺了一勺香料,放下铜勺,他又问。

    “听说檀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我焚香是因为父亲喜欢,不是因为睡不着觉,阿训,你杀过人吗?”

    宇文璟反问他。

    “杀过,很多。”

    梁训背对宇文璟,犹豫着要不要将皇帝的嘱托和盘托出。

    “殿下,宫里派人召驸马去两仪殿。”

    秋柏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梁训听罢立刻更衣进宫,出门时宇文璟为他披了一件刚做好的狐裘大氅御寒。

    熟门熟路踏进两仪殿,柳绵已经到了,正向皇帝报送军情。

    “这股突厥骑兵进军速度很快,至多七日就要到达云阳县了,过了云阳县就是泾阳,过了泾阳离长安就不远了,大军全在陇右和北方前线,就算等三位将军回师歼敌,至少需要十日。”

    突厥大可汗暹利想要复刻四年前的胜利,但只他成功了一半,宇文随的双眼如鹰隼般锐利,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羽林卫、金吾卫和千牛卫还能凑齐五千人,你们立刻准备军需,朕,”

    “陛下,臣去吧。”

    宇文随话音未落,梁训便主动请缨去前线迎敌,许是骨子里的血性在作祟,又或许是他片刻也不想在这里。

    “臣附议,陛下身负万钧重担,怎能轻易涉险,君子尚不立危墙,况天子乎。”柳绵也劝道,“金城侯出身将门,又有领兵的经验,确是合适的人选。”

    太子率领百官抵达两仪殿,内侍省收到旨意,已经开始做迁都的准备,他们都知道了云阳县的军情,也知道梁训已率军出发。

    “请陛下迁都!”

    宇文琰与百官跪在殿前恳求。

    “不,朕不走,朕要守着这座城。大军离开后,朕会放开城门让百姓们逃命,你们和后宫的妇孺一起去洛阳等着朕,等朕打赢突厥去接你们回家。”

    “陛下!”太子宇文琰眼眶凸起,青筋爆裂,他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的父亲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彷佛在说,“一切都交给你了。”

    “儿臣遵旨。”

    宇文琰不再与父亲争论,转而与官员们一齐准备迁都的事务,他们穿过通化门时,一个孤寂却坚定的身影屹立在城门目送他们离开,他就像一个守着空城的士兵,虽千万人亦往矣。

    临川郡王府内,吟琴正指挥府内的管事收拾细软。

    “姐姐,我们一起走嘛。”

    宇文琥拉着宇文璟的衣裙祈求。

    “八哥乖,我要等阿训回来才能走。”

    “小驸马去哪了?”

    他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珠子望着府里来来回回的人群,外面的躁乱与他格格不入。

    “阿训去云阳县了。”

    “云阳县在哪?”

    “在长安的西北处。”

    郡王府司马已将马车备齐,他向宇文璟复命,后者随即命令吟琴将宇文琥带离,而她,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