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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长安旧忆会秋风

    “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何应良与岳清锐二人自西安府城起,被那名为“小青”的少年将军相助解围后,马不停蹄地往南直奔长安县。此时仲夏已末,虽仍有烈日悬空,却不再酷暑难当。马蹄疾驰过路边田野,竟已有些许秋风侵来,宣告着季雨将至。

    尽管来过长安很多次,但此刻何应良已不似曾经那般闲散悠然、意气洒脱。他反而逐渐意识到,曾经由何、岳两家先祖各自并肩修习的一枪一剑,在分别了十几载后,现在终于以另一种特殊的方式重聚了。

    枪被裹在厚布里,横于马身一侧。剑挂在人腰上,半晌前刚沾过血。

    两样武器的主人,并驾于一马上,此刻也开始相识。

    长安,那个在历史的洪流中历经盛衰荣辱,在神州的广袤中见证阴晴圆缺,为无数王侯将相、忠臣义士、江湖儿女所牵挂难舍的情结梦土,此刻依然闪烁着它旧日的荣光。

    “兄长可曾到过长安?”

    骏马的脚步已慢了许多,何应良便想找些话说,探探底细。

    “小时候跟爷爷和父亲走镖,到了西安府城后,只去过渭水以北的咸阳县,拜访爷爷的故人,长安倒从没来过。”

    岳清锐说着,拍了拍何应良示意勒马,随即跃下自行。何应良也立刻下马,牵着缰绳缓缓跟在岳清锐一侧。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应良慢悠悠吟起诗句来,语气也开始变得活泼。“那正好,今日带兄长来此,一览这旧唐遗风。”

    “我总觉得很久以前见过你。”

    岳清锐突然停住,看向何应良。“现在我可以问个清楚了,你为何叫我兄长?是因为觉得我比你年纪大,还是你本就认识我?”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直直与何应良对视,一时竟使何应良凝噎。

    “那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救你?只是因为你在青楼门口拔剑,打飞那把刀救了我?”

    何应良居然反问起来,岳清锐却似乎不为所动。何应良只好严肃道:“那把刀并未出鞘,只是要打疼我,叫我让路。所以你虽然拔剑出手,但于我而言,谈不上是救命之恩。”

    何应良此话一出,岳清锐开始垂首思索。何应良继续道:“你终究是当街杀人,我若救你,也要以死罪同处。你就那么自信,我会冒着被官兵巡捕当场捉拿的风险,去报你那并非救命的恩?”

    岳清锐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后缓缓抬头,何应良也早已看向他的眼。对视片刻,岳清锐缓缓道:“我走镖多年,见识过各色人物。但当时看你,总觉得亲切。”

    何应良对这个回答颇显诧异,却立刻又觉得合理。

    “我当时就是有股直觉,坚信你是可以让我托付的人。”岳清锐说罢又略微垂首。“这世间纵有忘恩负义、甚至以怨报德之人,可侠肝义胆、忠人志士也不在少数。我那时看你,觉得你正是这样的人。”

    “你四处走镖,若总是这么轻易就相信一个人,以后也难免为人所害!”何应良突然心生酸楚。他恍惚间想起,在青楼前第一次看清岳清锐的眼神时,便感到过一股莫名的悲怆。

    “我从不这样相信一个毫不认识的人,你是第一个。”岳清锐几乎是立刻回应何应良的假设,他此前走镖闯荡江湖,性命从来都只握在自己手里。

    片刻后,岳清锐突然转身昂首,望向天边道:“其实到现在我都说不清楚,你在马上唤我时,我一直在迟疑,但最后还是相信直觉。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错。”

    “难道你因此觉得,我们以前一定见过,有过某种更深的情谊,所以我才一定救你?”何应良略探出身,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我说过,我相信你是侠肝义胆之人,即便有性命之忧,也会有恩必报,所以救我。”岳清锐重新回身,面色语气都愈发沉稳坚定。

    “有时候,人的直觉居然会代替判断。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眼见你时,也觉得熟悉。”何应良显得轻松下来,也垂首笑着。

    “我信!”岳清锐果断道。何应良看向岳清锐,眼神中多了丝期待。但岳清锐只是直直看着他,再不说下去。

    骄阳漫光,二人一马立于原野。风过有形,二人却无声。

    “少堂主?”

    良久,岳清锐终于轻声试探起来,主动又走近了些。“我记得在府城南门,那少年小将军是这么称呼你的。”

    “兄长刚才说,小时候去过渭北。”何应良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望向远处回忆起来。“那次是你爷爷带着令尊和你,去关中堂拜访他师兄。”

    岳清锐的眼里也开始闪着光了。

    何应良继续远望道:“你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我爷爷还让你教我剑术。那时我才六七岁,兄长也正值年少。”

    “你姓何。”岳清锐充满自信道,随即看向骏马一侧,眼神落在裹着枪的厚布。

    “嗯!”何应良斩钉截铁、带着更为激动喜悦的笑意。

    “可你身上并没有渭阳横刀,反而在马上挂了柄枪。”岳清锐的语气更坚定了,此刻居然散发着温润可亲的风度,全然不似那股一剑破四刀时的冷峻。

    “我……”何应良不自觉地支吾起来。“除了枪,其他任何兵器我都不喜欢,所以不爱带我那把横刀。”

    “转眼间,你也有这么高的个头儿了。”岳清锐不禁感叹道。

    “兄长也成了举世无双的剑术高手!”何应良似乎兴奋地要蹦起来。

    岳清锐嘴角居然也浮出一丝笑意,随即正身叉手,对何应良作礼。

    “中原镖局总镖头,岳清锐!”

    何应良迅速松开缰绳,也正身回礼道:“渭北盟关中堂少堂主,小弟何应良拜见兄长!”

    岳清锐眼中的温润更甚,拍了拍何应良肩膀,开始闲庭信步自顾前去。何应良见状,也牵马随行。二人全然没了出逃时的谨慎慌乱,反倒像踏足闲游的散客。

    “我记得,何老堂主已过世了吧。”岳清锐回忆道。“那年我爷爷亲往渭北,去关中堂吊唁,留我在开封走镖。但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何老堂主舞枪的风采!”

    何应良点点头,听岳清锐的回忆,使他心里闪过一丝哀伤。“那年,令祖父来堂里,一直到我爷爷安葬后才离开。到现在,大约也过去五六年了。”

    岳清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随即又问道:“何叔叔好么?他现在是堂主,关中堂也还兴旺吧。”

    “嗐,老样子,没什么变化。”何应良从回忆想到近时,又变得轻浮起来。“对了,令祖父——岳老太爷怎么样了,身体还好么?还有令尊岳伯伯呢,我记得那次只有岳老太爷来吊唁,怎么不见岳伯伯啊。兄长现在是总镖头,岳伯伯肯定已做了中原镖局掌柜吧!”

    何应良一连串追问,岳清锐顿时停步,眉头皱起,又垂首现悲冷之色。何应良不明所以,只得立刻顿住脚步,牵马立于一侧。

    “爷爷还好,现在他还是镖局掌柜。父亲——”岳清锐像是一字字往出挤,甚至有些哽咽。何应良意识到事态严重,顿时肃身规整起来。

    “算了。”岳清锐顿了顿,长舒一口气。“今天我们兄弟重逢,这些事就先不提了。我本来也该早些去关中堂,拜见何叔叔。无奈走镖繁忙,一直没有机会,还是到那时候再说吧。”

    “那正好,过些日子我带兄长回关中堂,父亲也常念叨,多年没和中原镖局联络了。”何应良拍着岳清锐肩膀,语气空前坚定,却带了一丝稚嫩。岳清锐舒心一叹,二人继续前行。

    没走多久,何应良又想找些话说,岳清锐却先开口了。

    “你的枪,好像不怎么出过手?”

    岳清锐还是问到了这柄始终被藏着的枪。他心中总觉得,不只是何应良其人,这柄被藏着的枪,他也认识。

    事实上,他的直觉又对了。

    “不瞒兄长说,我第一次带这柄枪出来,想去闯荡一番,留个名声。”何应良还是坦白了,他不想欺骗一个在危急关头,能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兄长。

    但他还是不敢说出这柄枪的任何信息,被问得心里发虚。

    “我这把剑,你小时候摸过。”岳清锐看向他温柔道,何应良脑海立刻浮现童年时的那个夜晚。尽管自己也不喜欢剑,但还是记住了月夜下舞剑,陪自己谈心的少年兄长。

    何应良不禁轻笑着。当话题从枪上转移后,开始回忆童年时,他心中又顿生旧忆纯美、而故人再聚的欣慰畅快。

    人往往在成年后,再见幼时玩伴时,会更觉年少无忧,童趣静好。

    但这份欣悦很快被心虚重新替代了。

    “你的枪头,我好像也见过。”

    岳清锐突然又说回了枪,眼神依旧对着何应良。这下何应良确实不知如何以对,径直停住脚步,像被定在原地。

    “怎么?”岳清锐有些诧异,但随即笑着上下打量,最后又与何应良对视。缓缓道:“又想到什么了?”

    “兄长,还是快些赶路吧,这个说来话长。”何应良愣了片刻,立即又牵马前行,糊弄过去。

    二人继续匆匆赶路,踏着长安郊外的原野,人和马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这下二人都心知肚明。两家先祖所传承下来的这两件绝世武器,已经随着二人并肩前行,在时隔十几年后,再次重逢了。

    人与人重逢,枪与剑也重逢。

    有时候何应良会觉得,传承了这两件兵器的何、岳两家,注定还是要以兵器重新汇聚的。一切看似凑巧的相遇,似乎都只是命运注定下的戏弄插曲。

    虽然一直在追问,但总被何应良糊弄过去,岳清锐只得会心一笑,不再追问。良久后才又神秘道:“也罢,先去长安待几天。我们现在慢点走,要不她一会儿跟不上了。”

    “跟不上?”何应良顿感莫名其妙,但一想岳清锐也不是爱说笑之人,立刻追问。“我们可是一路从府城北边,马不停蹄地骑到南门。还在那儿被官兵拦了一会儿,又一直跑到这儿才歇下。这谁会一直跟着我们,而且城门已经关了!”

    何应良声音愈发疑惑,心里也再次慌张起来。岳清锐却不紧不慢地笑起来道:“没事儿,她不是官兵,更伤不了我们。不过啊,她鬼灵精怪,从洛阳就开始跟着我。区区一个城门,哪里关得住她?”

    岳清锐看着愈发不明所以的何应良,逐渐笑得更爽朗。何应良一头雾水,问道:“难道,是兄长的人?”

    岳清锐笑而不语,片刻后才打趣道:“你不知道名字,但你见过她,她很漂亮。”

    “漂亮?”何应良这下真分不清,岳清锐是否在开玩笑。“还是个女人?”他还在追问,岳清锐却已轻笑着快步前行。

    何应良也加快步子追赶,他明显感到风吹得更大更凉了。明明盛夏未逝,秋意却已等得不耐烦似的,急着往长安来了。

    长安入秋,正好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