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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人心的定式(一)

    或许是因为偏院里人少,月色变得澄亮,象牙白的月亮栖在树梢上,照在那身着老旧道服的道士身上,他站在那,就像是站在尘俗和仙境的门槛上一样,在那个空间里做个孤独的叙述者。

    “阁下便是宗渊道长?”清平站在院子门口问道。

    那老道转过身来,五十多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正是贫道,贫道见过清平先生。”宗渊一拱手,行礼说道。

    清平亦是赶忙回礼,宗渊示意清平进来,二人坐在院里的木桌前,宗渊恭敬地给清平倒了一碗水,碗边已经摔破了好几个口子。

    “贫道请先生来是想感谢先生这些年对三清观的帮助,亦是想告诉先生,三清观听凭先生差遣。”宗渊开门见山。

    清平颇为震惊,她从未现身过三清观,一直以来,都是偷偷派人借着烧香求签的名义,给观里送钱,任何的姓名、线索都没有留下,这宗渊是如何得知的?

    “先生不必惊讶,贫道是有些途径知道是先生在行善事。”宗渊说道。

    “道长客气了,老身应当像道长致歉,牵连三清观不是老身的本意。”

    “贫道知道,先生从未想利用过三清观,只是世事难料,既是三清观的劫数,便是避无可避。”

    清平隔着幕篱,看着宗渊:“避无可避,所以道长放过自己了?”

    宗渊只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愿意放过自己吗?”

    清平心里咯噔一下,警惕的看着宗渊,只听宗渊接着说道:“先生不必紧张,贫道不关心先生的秘密,也请先生也不要关心贫道的。”

    “可惜你那徒弟,这么好的资质。”清平说道。

    “人啊,止不住的贪欲,越是资质好的孩子,越是要让他长于平凡,这样才平安。”宗渊意味深长地看着清平说道,“你不也见证了宇文长潇的陨落吗?”

    幕篱下的表情变得极不耐烦,浑身的戾气呼之欲出。

    “夜色已深,先生不如住下,让贫道聊表谢意。”宗渊很明白清平根本不想听到这些,为了眼前的可怜人,只得话题一转,说道。

    “是啊陨落了,但她从始至终都不像道长你一样逃避。”清平虽然沉得住气,但这件事情是触了她的逆鳞的。

    “贫道确实可耻,但人各有活法,贫道只想脸皮厚一点的活在这个世上。”宗渊可不照顾清平的脾气,“先生尽可以为了宇文长潇去奋斗,带着仇恨和不甘,希望先生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歹说清平也是周围一群人宠着过来的,听着些许在理的话,却也很是生气,不过她的修为还是在,只是拂袖而去,没有再多说什么。

    宗渊看着清平的背影消失在月光的尽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可是昆仑仅存的最得意的传人了,死了一个宇文长潇,难道还要有人前仆后继的去送死吗?

    相同的,清平也不理解宗渊,昆仑派的大师,因为一件失手杀人的事情而就此沉寂,门派也不回,躲到这处三清观里图个什么内心清净,糟蹋一身好武功,真真是不可理喻的罪过。

    清平离开后,恰巧看到谷盈带着孩子在荡秋千,小小的身影随着摇摆的幅度一前一后,扑腾的小腿传达着开心,清平走进,谷盈便帮孩子把秋千停了下来,说道:“先生和师父谈完了?”

    清平点点头,朝着谷盈微微欠身,说道:“多谢道长的照顾了。”

    “先生这是哪里话,是晚辈感谢先生将孩子留下,先生善良,晚辈敬佩,先生也莫再称晚辈为道长了,叫谷盈就好。”

    清平听了这席话,沉默了,她心觉得谷盈胆识气度超越年龄,言辞诚恳坦荡,自己却是内外不堪,是当不起他的称赞的。

    清平伸手把孩子牵下秋千,问谷盈道:“谬赞了,不知唐公子在何处?”

    “应该还在斋菜馆前,方才有人来找,晚辈便带着小妹妹回避了。”

    清平没再细问,向谷盈告别,便牵着孩子去找唐秉玄,路上,那小黑煤球好像走不太动了,为了不拉着左臂的伤,清平右臂稳稳当当地把她抱在怀里,小煤球真是信任她,趴在她肩上睡眼惺忪。

    清平看见远处一个人站着的唐秉玄,垮着的肩膀让高束着的头发都没了神气,也不知他是见了谁,便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唐秉玄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抱着孩子的清平,他的眼里无助、茫然、悔恨、悲伤,一股脑的涌入清平的眼里,反而让清平不知所措,在清平靠近之前,唐秉玄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时间遗忘了,陷入了永恒的漩涡中。

    “没事,见了位不该见的人。”唐秉玄努力缓过神来,回答道。

    清平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唐秉玄,心里有些担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憋出了一句:“咱们今晚在这里住下,明日再回去吧。”

    唐秉玄只是木木地点头,他终于注意到清平手里还抱着个孩子,“我来抱吧。”结果刚接过来,那孩子就睁眼了,像一个受惊的小黑兔子。

    清平便让唐秉玄把她放下来,自己也蹲下,和孩子一般高,用沙哑的嗓音,尽量温柔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还没收起刚才的惊吓,不肯说话。

    清平牵起她的小手,捏了捏,那小手软软的,不像她的,手里都是茧子。

    “我叫清平,你呢?”

    孩子像是缓过来了,小声地说道:“不知道。”

    清平看着孩子水汪汪的眼睛,觉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你爹娘呢?”

    孩子低下了头,声音小的和蚊子一样:“不知道。”

    “别怕,我也没有爹娘,我的名字还是我自己取的,我们俩一样。”

    孩子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幕篱的女子,她没想明白,哪里一样。可一旁的唐秉玄听着清平那话,不禁侧过头去。

    “我送你个名字好不好?”

    孩子点点头,可幕篱却没了声,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自己哪有什么文化给别人起名,她抬起头向唐秉玄求救,可唐秉玄头扭到一边,根本没理睬她,她憋了半天,说道:“叫庆云好不好?云儿?”

    唐秉玄听到这名字,转过头来,给自己取名清平,是想要四海清平,给收留的女娃娃取名庆云,是因为“景星明,庆云现”吗?

    孩子点点头,小声地说道:“谢谢姐姐。”

    幕篱下绽放了一张许久未见的笑脸,已经五感麻木了很久的她,甚至没意识到她在开心的笑。

    “好云儿,你得跟着他们叫,叫我先生。”

    孩子不解,明明是个姐姐,为什么要叫先生?但她没问出来,只是点点头。

    “那我给云儿洗个澡如何?”

    庆云又点点头,清平一把把她抱起来,对着唐秉玄说道:“唐公子,我给庆云收拾收拾,失陪了。”

    唐秉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清平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他没想明白韩章的那番话给他的打击在哪,不是清平的翻云覆雨手,而是她曾经在花楼呆过。以她的才华和经历,推翻温际和轩辕王朝的统治只是时间问题。当年把她逼到那番田地,不得不说是温际的手段、老皇帝的默许、天下人无知的谩骂,如此说来,全天下都是她的敌人,而她卷土重来,不就是为了复仇吗?为了这样的复仇,她做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此处的道观若没猜错,也是她清平的地盘,收留了那么多流民,她本人还收养那个小女孩;若是远益堂也是她的手笔,除了各种勾结之外,远益堂可是边境流民们口中的活菩萨,这样的人,你说她的抗争中没有一颗博爱之心,是不可相信的。

    那花楼呢?自己背负着风流公子的名声,整日里花红柳绿,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竟然在那种地方吃过苦,而自己的母亲是花楼里出来的花魁,自己的手下也是。唐秉玄突然觉得自己好卑劣,一直在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用着不伦不类的伪装试图解释自己的卧薪尝胆,但实际上这么多年,自己什么也没办成,反而还有负于去世的母亲,和在世的她。

    唐秉玄心中的内疚达到了极点,他开始想象她曾经在花楼经历过什么,但是又不敢多想,他脑海里出现了他曾经在云花楼对清平做的事情,那是他第一次这样对一个女子,他想起了清平的惊慌失措,他一定是唤起了她不好的回忆,那在她心里,他就是个浪荡子,她又怎么会喜欢他呢?

    他真的好不值得,好不值得她当年的保护和相信,好不值得她现在的宽容和谅解。

    唐秉玄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去,纯洁的月色勾勒着薄云的淡雅,却引出了他的一丝邪念——他突然好想清平真的会毁天灭地、负了众生,这样他自己就不会显得那么卑劣,那么不堪。

    纷杂无用的思绪筑起了城墙,阻隔了睡意,也阻隔了慢慢靠近的心,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