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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中盘决战:大龙

    这事没人记得,连清平都忘了,七年前的今日:六月十五,她去找了父亲自请出城做人质。而今日,她又被身边人重伤,送入了刑部大牢。

    昏昏沉沉的三日时光,半梦半醒中她看到眼前晃动的身影,身体剧烈的疼痛让她短暂的清醒后又陷入了混沌当中,等她完全醒来时,灯火幽暗的牢房清晰的展现在她眼前,脸上没有一丝重量,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疼痛着,扯着没有一点力量的左臂。清平转头看向牢房外面,空无一人,她挣扎着坐起来,在那勉强能称为床的木板上缓了缓,才用多日不用无力的双腿让自己站起来,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牢房门口,干涩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她正准备看看有没有人能给她送个水,有狱卒就过来了,说道:“带走。”

    说不了话又没有力气的清平任由他们摆布,她被蒙上了眼睛,连拖带拽地被拉走了,她觉得自己的伤口被拽得生疼,但她发不出声,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内力在一点一点的流逝,有一种寒凉在她的骨头间游走。

    一路上她能听到景致的转变,原先有一队人在走,然后有交谈声,再然后一片安静,接着是鞋子在瓷砖上踩出的声音。她被推进了一个屋子里,坐在床上,她能感觉到到身边有两个人守着。她想运起内力,可是随之而来的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知道,自己和顿新交手受伤后并没有修养,又被承筐刺了一剑,是真的伤着了心脉,而心脉一旦伤着了,只怕那股邪气就不受压制,所以才会骨头才会感到寒凉。想到这儿,清平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可若真是如此,她受伤之后应该一直在昏迷,怎么还能醒来呢?难道有人在牢里救了她?

    等了好一会,清平听到门开了,面前的两个人跪下行礼后把她眼前的黑布扯开了,还未适应光的清平用力的闭上眼睛,过了一阵,才缓缓睁开,眯着眼看着屋内的一切:她的面前是一面屏风,屏风后坐了一个人,那人身边站了三个人。这时,有人从屏风后走了过来,看打扮是位太医,他朝清平示意后给她号了脉,全程都是皱着眉头的。清平朝他示意自己想要喝水,那人瞄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号完脉就退了出去,和那个坐着的人耳语了些什么,那坐着的人点了点头,这太医便端了茶壶和茶杯进来说道:“你伤势很重,救治之时,胸口的伤已经感染,这三日来高热不退,伤及心脉,邪气入体。”

    清平接过水,眼里的寒凉怎么也看不出来她在感谢这位太医,她一口气灌下了一茶壶的水,指着自己的嗓子,尝试说话,太医便说道:“在下为你施一针,你便能暂时开口了。”说罢,拿出银针,给清平扎上了一针,清平瞬间觉得嗓子轻快了不少。

    那老太医退了出去,那坐着的人便开口了:“宇文长潇,竟然还活着。”那老态龙钟却又庄重的声音,让清平轻蔑一笑。说话的人见清平没有回答,接着说道:“定不了你的罪,可你也不能再活了。”

    “我的死活,你决定不了。”清平开口说道。

    那三个站着的人听见这话瞬间屏息,坐着的人说道:“好久没人冲我这么说话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皇帝,你旁边是内侍官总管叶驾和刑部侍郎张杭隐。”

    “你如何得知?”皇帝确实有些吃惊,清平怎么会知道他身边来得是谁。

    “方才来诊的是太医院的,能摸出我脉象有邪气,定然不是一般的太医,他还要向你请示,说明你来头不小,内侍官的脚步和其他人不一样,能听得出来,身边跟着内侍官,还敢随意说我的死活,你就是皇帝。”清平顿了顿,“至于张大人,我要么入刑部,要么入大理寺,大理寺是温际的爪牙,所以要服众就必须把我放在刑部,这应该是刑部的后院。”

    屏风后的四人一脸震惊:这家伙果真如传言一般,如此聪明!

    “既然如此,你还敢这么对朕说话?”老皇帝见过大场面,这个小丫头还唬不住他。

    “你留我的命,说明你怕我死,看来天下皆知我是宇文长潇了。”清平自然不怕他。

    老皇帝挥挥手,让人把屏风撤了,让两个侍卫、太医和张杭隐都退下。他看见了清平的满头白发,还有那双冰寒如霜雪的眼睛,说道:“朕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能翻案,只是朕不解,你为何要费劲周折这样做?你早就不叫宇文长潇了,以你清平的身份继续活着不好吗?”

    清平冷冷一笑:“那你权当我替宇文长潇和严家翻案吧。”

    老皇帝很不满意这个答案,说道:“可你这么做,是在打朕的脸,打这个王朝的脸,你好歹救下了那么多百姓,你这样做可能会害更多的人!”

    “你的脸?轩辕王朝的脸?你们愚弄百姓,冤枉忠良,你告诉我你还有脸?你好好反思一下你口中的仁义礼智信忠孝,亏你是个皇帝,书读狗肚子里去了?”清平没好气地说道。

    “大胆!”旁边的内侍官说道,却被皇帝制止了。

    “你可知,你这样做,百姓会怎么看待这个王朝的错误,诚信何在?天理何在?谁来背这个锅?背锅之后又会怎样?”皇帝问道。

    清平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胡越凌为啥不出来当官,这种傻子谁都救不了。“所谓诚信,不是做错了事情掩盖错误,是做错了事情承认错误;天理就是大白一切,所有的真相都会浮出水面,不过是时间长短不同;至于这个错误谁承担,”清平伸手指着皇帝,“你。”

    老皇帝震怒道:“荒唐!朕做错了什么?朕只想保住百姓,保住朕的天下,牺牲你一个宇文长潇,换天下太平多年有何不好?”

    “天下不是你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你想保护的是你的私心,是你的公主,是你没办法反击胡狄的怯懦!你身为九五之尊,受万人供养,却不为万人负重前行,你用道德治理天下,却没用道德约束自己,真可笑!”清平轻蔑极了,在她眼中,轩辕嵘哪里是什么皇帝,就是个垃圾。

    这个王朝最可笑的地方,就是用一个个虚妄的故事和繁重的道德统治着百姓,统治者满口说着仁义礼智信忠孝来标榜自己的统治,说自己是天子,受百姓的崇敬、爱戴,不尊重客观事实,活在虚假之中,若统治的好,百姓感恩戴德;统治的不好,百姓便暴力推翻王朝。

    可所谓统治的好不好,从来都不应该归功到勤政爱民的头上,因为没有哪个帝王是真的爱民,真正圣贤的帝王会明白:一个强调道德的民族,永远是弱势的民族,因为道德只能约束自己,若来约束他人,就是太期望救世主的存在了。而真正爱民的帝王知道:每个人都要受教育,不论男女。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实现平等,不是让所有人都拥有相同的想法,不是让所有人的思想被束缚,更不是通过教育来奴役读书人和百姓,教育为了让所有人明白什么是文明,明白什么是客观存在的规律。

    人类不会提倡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那么在正视不平等的必然存在之后,就必须要明白人类筑造的道德故事,也会有不平等的存在。所谓能人,不仅是能力超于常人,其自我约束的水平也要超于常人;所谓统治者,是为人类故事服务的人,是尊重客观事实的人,是要敢于接受百姓的监察的人,是能人的一种,而不是编造故事、欺瞒百姓的人。

    轩辕王朝或许永远不明白,在人世间,他们的权力不是天给的,而是人给的,若是无人承认他们的故事,他们便不是陛下、殿下、大人、侯爷、公主,一旦权力是人给的,就得遵守人世间的规则,而人世间的规则是天道的一部分,大道无形,在芸芸众生的精神当中虚无缥缈,若问皆空。故而这世间哪有什么天子,什么救世主,人和人之间既有差异,也无差异,都得遵守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老皇帝看着眼前这座雪山,没有生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说道:“你终究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真幼稚。偌大一个官场,人心各异,你说当年那件事是朕的私心,又何尝不是百官的私心,朕若不满足百官的私心,又如何能引领百官来治理天下?再者,当年一事,你出城救万千性命乃功德一件,朕会妥当处理。”

    清平本来就对老皇帝的德行没报什么希望,要给自己和严家翻案,靠的不是事实,而是得益于事实的雄辩。这个雄辩既不是靠哪个清官的良知,也不是靠着自己当年如此有功德的行迹,靠的恰恰是老皇帝口中的私心。这个社会就是这么依靠关系,只有上头有人你才有发言权。

    清平紧抓着权力之巅的三个人:出于私心,皇帝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年的种种错误,可出于人性,他需要在这件事情上被划上一个句号,而这也是他的私心;太子想要借助此事扳倒温际,是名为清君侧,可是他又不敢惹恼皇帝,故而踟蹰不前;而温际的私心,温际恐怕不怕这件事情说出来,因为这件事,对于社会普遍价值而言,遑论对错,只是这件事情只会是一个开端,一个他走下坡路的开端。

    “你不会真觉得当年的受害者只有我吧?”清平又是一声冷哼,让老皇帝及其不适,“你可知当年龙虎军为何会输?你的王朝为何会被威胁?你是不是觉得那逃离了被屠杀命运的满城池百姓,如今活得很好?如今的边关是国泰民安?”

    老皇帝看着清平不说话,如今这天下竟然轮到一个小女娃来指指点点了!轩辕嵘满脸的轻蔑、不屑以及歧视,当年这家伙怎么就活下来了?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清平也看穿了轩辕嵘瞧不起她,可她知道,她越是说,对方就越生气。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轩辕嵘的老脸和自尊心可挂不住。

    “胡狄那点战斗力算什么?政治结构、军事能力、生产能力,哪一样比得过中原?所有的输,都输在了轩辕王朝内部。龙虎军输在了没有上下一心,输在了君臣之间的猜忌。你大可告诉我说是彭义将军不懂官场之道,但我会告诉你,国难当头你和你手下这帮文官在玩权、玩政治、玩猜忌,是为不齿。对方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你的王朝才会被威胁,江湖义军和龙虎军在乎百姓被屠杀,而这帮挑拨离间的文官在乎升官发财和权力,如此,对方上下其手,轩辕王朝的城池不过探囊取物。”清平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气都不喘,也不知道是太医的医术高超,还是自己回光返照。

    “如今这逃离屠杀的诸多城池的百姓,是活得猪狗不如。文化的不相容只会让敌人将他们变成奴隶来扩充对方的人口和劳动力,并完成对他们思想的改造。而如今边关的百姓是受够了繁重的苛税,还有时不时受到胡人的侵扰。地方官不作为,或者胡作非为,上欺君上,下摄百姓,描绘虚假的太平盛世。”

    “朕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轩辕嵘显然不服气,“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你混迹这么多年当皇帝,见过的会唱戏的骗子还少吗?你其实知道他们是骗子,你只是想继续被骗罢了。你想用最低的成本,换取最高的利益,可我告诉你不可能!开边关互市确实刺激了王朝的发展,可你别忘了,人家还是能想欺负就欺负你。为什么?因为对方认为你没有实力参与规则的制定,温相比你靠谱,当年在边关,力排众议,一定要制定一个双方相对平等的贸易互市。而你呢?满脑子想的都是互市能给你的小金库带来的收益是多少。”清平终于觉得有些累了。

    “胡说八道!朕开通互市,功在千秋!朕要改变一种制度,绝不是一声号令就可以解决的,是要克服多少人心的私欲,是要世世代代的努力。朕若是做多了,做错了,只会让这个王朝更乱。你一个小娃娃,不懂治世,和朕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顶多是个皇帝,做不了圣贤的君主,日后背上千古骂名也未可知。”清平也没力气和皇帝争什么,“你的做法不是对错问题,论对错只是因为你我站的角度不一样,价值不相容而已。”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老皇帝没缓过来,这家伙瞧不起他、满脸的轻蔑,也不骂他,现在竟然还和他说起道理来了。

    十七岁的清平看着已过花甲之年的轩辕嵘,就像是小孩子在玩弄蛐蛐一般。“你意识不到你是君王,又或者说,你只知道自己是君王。你要以仁爱治世,却以为不为便是仁爱,便真的无所作为。无为往往无不为,你的无为带来的是官员的无不为,你的善因种下了恶果,原因不是你不够善良,而是你的善良太无知了。”

    轩辕嵘听罢浑身一颤,竟然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无知:“朕的先生乃是当世大儒,世人皆称朕智仁具有,你说朕无知?”

    清平是真的好久没见到这种傻子了:“世间的罪恶都来源于无知。我且问你,你放任太子、宁王、温际三派争斗,不就是想让祸水东引,淹不着自己吗?你让温际掌管禁军、让宁王掌管城防军还不够,还让太子在城外折腾了一个羽镝军,精锐都给你放在皇城玩权谋,尽在你股掌之中,谁能看住边关?哦对,你让温际看边关,纵容温际和长生教交易,若无武器走私,就胡狄那点作战能力,能打到朔州吗?给他们十个韩章都做不到!让边关开战,军火买卖、开通互市,收益可太多了,这笔收益不用入国库,直接进国帑,然后你用国库的钱去上贡,你的百姓的血汗钱去上贡!百姓是休养生息了,不用打仗、边关贸易还给政府带来大量税收,你等着吧,毫无规则的边关贸易被垄断,百姓承受不了压迫,照样反你!”

    “你住口!”轩辕嵘吼道,“若无朕,轩辕王朝也不会如此繁盛!若无朕!百姓也不会安居乐业这么多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责朕!”

    清平用扑闪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位既简单又复杂的人,说道:“你糊涂啊!长生教用钱蚕食你的王朝,你却一无所知。你真的觉得地方官作为了?你以为天下只有我这一桩冤案?当年你的一念之差啊!能断定善恶的就是那刹那一念,那么多种情况,全凭你一念决断。边关的红利让你起了贪念啊。”

    “造反了!你是要造反!”轩辕嵘生气地站起来,指着清平鼻子说道。

    “知与不知,善与不善,其实无二。看似不知实际为知,反之亦然。你看似知晓道理,实际上实在无知;看似仁善治国,实则祸害万民。一念之间,你断不出善恶,看不破因果,你更不知道什么叫大爱。”清平的声音明明很小,却振聋发聩。

    “哈哈哈哈,”轩辕嵘突然大笑起来,“你宇文长潇火烧唐门,搅乱朝堂,动摇社稷根基,甚至想要重掀战火,何尝不是祸害?你把所有能作为的都作为一遍,便是君王了?你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啊!”

    清平没有说话,只是颇具威慑的看着轩辕嵘,她想到了一个词叫大爱不爱。而能让这人听懂的大爱不爱,便不是大爱不爱。

    “你我皆凡人,唯有圣人才无私,唯有圣人才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有些人可以应作如是观,是为大爱;有些人必须要救世,才是大爱。你不知道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你只能是你,也就是为什么,你只能是个君王。”

    “朕不是君王是什么?说一堆废话!”轩辕嵘根本听不懂清平这些话,但是他旁边的内侍总管叶架却听懂了,他偷偷瞄了一眼清平,内心暗暗称赞这个女娃娃的慧根。

    “算了,离了贪嗔痴我们便不是人了。你想要你的盛名、你的天下太平,可是你发现你过不了百官、百姓的众说纷纭那道坎,准确来说你是过不去你心里的坎,万事万物皆着相。让你悟道,难如登天。”清平气若游丝地说道,“你说我功德一件,不就是想给我风光大葬,让众人记得你的好吗?可是你心里煎熬啊,你不敢杀我,不敢让我死在牢里,因为我翻案一事已有定音。不妨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听听你如今的一念,看看能不能顺道满足一下我的贪嗔痴吧。”

    被一个小女娃看穿的轩辕嵘有些无地自容了,他盯着清平看了一会,对着清平说道:“朕原本想要你死的,可是朕觉得你死了太过可惜。先皇曾经说朕善良忠正,仁爱慈心,可是不能晰断。朕虽讨厌你,可是你的经历太过可怜,这就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朕还你清白,你必须带着你的江湖给朕滚得远远地,只要朕活一天,你便不能涉朝堂之事,如有违反,朕会让人清缴江湖。”

    清平也就听一耳朵,毕竟这些话肯定不需要她来传达,过一会轩辕嵘就要通知他们了。清平闭上眼睛点点头,她听见老皇帝冷哼了一句离开了,身后的内侍似乎有所迟疑,不一会太医进来给她号脉,嘱托让她这几日不要费心神,好好修养,给她开好了药。太医和张杭隐也嘱咐了几句,不过清平听不清楚,她觉得脑袋很重,不一会就睡着了。这回意外的,她睡得很安稳,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轩辕嵘还有良知,不然他不会将案件交给张杭隐这位清官来断,不会专门跑到吏部来看她,清平太清楚了她现在不仅能用事实、法律和雄辩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还能用最难把握的人心。

    事情多半已成定局,她要把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完成的诺言都完成了,那时候,她就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