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性凉薄
“如今你尘缘已了，于红尘再无牵挂。”
女道人没有理会苏小婉的儿女情长，沉声道：“跟我走吧。”
苏小婉眼神黯淡，一番别样的悲凉涌上心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相亲相爱二十年的夫君，会将她送上绞首架。
“道长，您修行百年，只为长生吗？”
苏小婉的眼神越来越落寂，满眼的哀伤和幽怨，慢慢得，她低下头去，连着被人宠爱的骄傲一起放下，目光之中再也没有以往的灵动和光芒。
女道人那双犹如深井的眼睛，透露着一股沧桑，幽暗如潭底。被苏小婉这么一问，冰冷无情的目光中，却也翻涌着无尽情丝，繁复细微，不可轻易窥见。
“前半生风尘困顿，后半生人间清醒。”
人生在世，匆匆百年，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转身就忘，但总有那么一些事情，一些人，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只有跟着她一起带到土里，才算尘埃落定。
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期盼过天长地久，又有谁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
只是有的人梦醒了，有的人还在梦中争扎。
沉默良久，女道人眼中再次闪现出一股凌厉和孤绝，掷声道：“此间的我，只为长生。”
苏小婉问道：“没有相爱的人，长生岂不是更加孤独？”
女道人眉宇微锁，沉声道：“蓝蒂娜，我们这辈子注定是孤独的，婚姻不过是一时的歇息。我们一个人来，也终将一个人走。情爱如朝露，不过是瞬间的光彩。”
苏小婉懦懦不语。
女道人似乎并没有看到她无声的倔强，缓缓说道：“我此番前来，就是接引你入仙门，小小天州给不了你不朽的，我可以。”
苏小婉想了很久，才答道：“道长，我不能走。我要去法华观出家。”
女道人看着苏小婉，她山中岁月十年如一日，上一次见面晃如昨天。
那时的苏小婉还是一个黄发垂髫的天真少女，坐拥八百年的功德。而今却已结婚，还生了三个孩子，功德被分走了六百年，只是与生俱来的道性未改。
天真、率性、身体力行。只是不够淡泊，少了点修道之人该有的凉薄寡情。
“看来尘缘未了啊。”
女道人暗自嗟叹，又有些愠怒，道：“我在青羊观等你三日。”
说罢，女道人拂了拂衣袖就原地消失不见，似从画中来，又到画中去。
天州府位于天州城凤凰山麓，依山傍水而建，有一大河绕山而行，将此地分为东、西二郡。
此水名为龙潭河，又称天水。
天州城北门便是北长城的起点“天门关”。
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了豪言壮语，又有多少中土儿郎在这里洒下了热血，留下了遗憾。此城墙高二十丈，城门以青铜和玄铁筑成，城门外有还有拒马河，看上去格外雄伟，此门上面有两个墨绿大字“乾门”。
又称“天门”。
城外便是胡地。
这些原始部落形式的胡人常年游牧打猎，以男人为猪狗，以女人为粮肉，是没有开化的野蛮人，而且体形壮大茹毛饮血，是中土大正永恒的噩梦。
文明自此而止。
林家原本是发配到此地的牧马奴，因为一位修行的族亲而发迹，自立朝开始，便在北长城为大正守国门，晃然间已有百年。
每一代的林家人都生在天州，守在天州，死在天州，对天州有着使命般的感情。
苏夜却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如果苏小婉同意的话。
苏小婉的娘家是羌人大土司，复姓公羊，羌人以羊为图腾，逐水草而居，也种地，属于半农半牧的种族，与域外的野蛮胡人又有不同。
随着天州这百年来，在羌地化胡推文，公羊家率先移风易俗，改了大正人的姓氏。
“蓝蒂娜”在羌语中就是“温柔、温婉”的意思。
这就是天州。
一群牧马的和一群放羊的建立起来的天州。
虽然在中土大正人眼中不高级，天州也是野蛮之地，却是苏小婉一生情感所系，是她的婚姻，把牧马和放羊的联系在了一起。
苏小婉不会走，也不会同意苏夜走。
青羊观在凤凰山金顶，天州府在凤凰山麓，相去不过五十余里。
那是太平道最北边的大观。
太平道火居修行，可以结婚、生子，也可以当官发财，是烟火道士，在人间有大量的拥趸。再加之体恤民间疾苦，平天下不平事以修功德，大多太平道人都有任侠之气。在朝廷里当官，也都是巡检百官、刺察军政的清流官。
所以太平道在民间的口碑很好，香火也很旺。
青羊观就是太平道昊天三十六观之一。当初太祖皇帝亲临，在青羊观写下了“登高北望，雄拒天关”的壮语，让青羊观为天下所知。
青羊观首座黄道夔今天很不开心。
头一回当官历练，便遇上了林家杀妻屠子。让他惹上骂名不说，还损了阴德，坏了自己修行的气运。然后那个当朝太师派来的师爷祖操之告诉他，这个骂名还要自己背，不能让官家背，否则就是不识时务。
这让他更是怄气不过。
今天一早回到青羊观，却发现观里来了两个神神秘秘的女道士。这个看不准年纪的女道士，牵着驴，背着剑，带着女弟子来到观里，说是要挂单修行三日。
太平道为天下道门之首，开放胸怀，一直有给云游行走的修行者提供食宿的传统。黄道夔也不奇怪，只是这个女道人不报仙门，不报名号，实在有些过于倨傲无礼。
黄道夔在道门里面地位可不低。
大正天下十九州，昊天大观也才三十六座，平均下来，一州之地也只有两座昊天大观，天州更是只此一家。
类比到官场，黄道夔的地位可是与林中棠差不多的。
但是女道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让黄道夔本能感觉到此人惹不起，以他的城府和涵养还不至于发怒，只是多少有些不舒服。
“这世间的修行者，并不都如我太平道红尘修行，有些人离群索居不涉人间，虽寂寂无名，却都摆脱了法财侣地的低阶限制，是偶入凡尘的陆地神仙。”
黄道夔不由想起师尊王真人的教诲。
他以太平道接待客人的最高礼仪，给女道人准备了鹿脯、参露、冬笋三个菜，因为道门讲三生万物，但是女道人却只要了一些粗食，好东西都给小道士吃了。
女道人除了出门喂过驴，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话。
只有她的那个小徒弟蹲在山门处，似乎在等人。
会是在等谁呢？
……
苏小婉与女道人的故事是这样的。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苏小婉还小，因为土司之间的械斗，隔三差五的就死人，她也落得个望门三寡的尴尬名声。这时遇到游方的女道人，女道人说她命数奇异，活不过三十六岁，想接她出家修行，化解命中劫难，她因为望门三寡被人说是非，又不喜欢部落间的纷争，便跟女道人走了。可是没多久，女道人见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丢下她一个人在天州。
她在天州姻缘际会，遇到了同样落魄的林文靖。
然后，女道人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林文靖就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
“阿母，我想去找女道长修行。”
第三日清早，苏夜很严肃得跟苏小婉说。
苏小婉眉目微收，柔声道：“我们要去法华观出家，否则天州就乱了。”
苏夜大声道：“不！我们都差点被杀了，还管什么天州！他们无情，我们无义，天州乱不乱，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小婉依旧摇头。
“天州已经抛弃我们了！”
苏夜歇斯底里大叫，说完这句话，逃也似的出门往青羊观奔去。
看着苏夜远去的身影，苏小婉愣在当场，一股凉薄之意涌上心头。
都说愚笨的孩子是来报恩的，优秀的孩子则是来向父母讨债的，苏小婉知道自己的儿子聪明、灵性，又不甘于平庸。
这大概就是命，躲不掉也避不开。
青羊观占了凤凰山的半片山，犹如蜂巢挂壁一般，看上去十分的雄奇，其实整个凤凰山脚下的田产，都是青羊观的。
太平道除了有名之外，还非常有钱。
此时已是寒冬，天州的风如刀，吹得人格外萧肃。
大正缺马，只有武将才能骑马，其它人只能骑牛或者驴，苏夜只能一路小跑往青羊观而去。
五十里地看似不远，走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天地。
过了龙潭河，先上黄花渡，再走登天阶，然后过飞猿栈道，最后登上凤凰金顶，便到了青羊观。
因为大雪封山，一路上看不到人，苏夜刚上金顶，便见前方一个鹅蛋脸儿的年轻女道士，正翘首以盼，像是在等着自己。
她穿着一身青绿道袍，腰间束着一条墨绫，头发简单扎着搭在左肩前面，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泉，只是这般韶华如花的年纪，本该喜乐无忧，但是她眉眼间却有风尘色。
道袍颜色有讲究。
黄、紫、红、青、绿、黑、白。
只有天师或者掌教之人才能穿黄袍道服，紫袍也只有名满天下的真人或者大术士才能穿。而红、青、绿则是一般的上中下等法师穿的，不过时人都穿道服，除了黄、紫以外，其它的衣服都穿乱了，变成了红袍祈福、绿袍散修、青袍消灾解厄。黑白袍除了正经的道袍以外，都是常服，已经变得没有什么讲究了。
这个小道士一身青袍，如果不是随便穿的，那就说明她是修身养性的散修。
“世兄请，道长就在里面。”
小道士似乎正在等他。
一处极简单的小院里，两人踩雪而入，小道士推开柴门，引苏夜进来。
柴门内，女道人正襟危坐，似乎已经等他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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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道人没有理会苏小婉的儿女情长，沉声道：“跟我走吧。”
苏小婉眼神黯淡，一番别样的悲凉涌上心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相亲相爱二十年的夫君，会将她送上绞首架。
“道长，您修行百年，只为长生吗？”
苏小婉的眼神越来越落寂，满眼的哀伤和幽怨，慢慢得，她低下头去，连着被人宠爱的骄傲一起放下，目光之中再也没有以往的灵动和光芒。
女道人那双犹如深井的眼睛，透露着一股沧桑，幽暗如潭底。被苏小婉这么一问，冰冷无情的目光中，却也翻涌着无尽情丝，繁复细微，不可轻易窥见。
“前半生风尘困顿，后半生人间清醒。”
人生在世，匆匆百年，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转身就忘，但总有那么一些事情，一些人，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只有跟着她一起带到土里，才算尘埃落定。
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期盼过天长地久，又有谁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
只是有的人梦醒了，有的人还在梦中争扎。
沉默良久，女道人眼中再次闪现出一股凌厉和孤绝，掷声道：“此间的我，只为长生。”
苏小婉问道：“没有相爱的人，长生岂不是更加孤独？”
女道人眉宇微锁，沉声道：“蓝蒂娜，我们这辈子注定是孤独的，婚姻不过是一时的歇息。我们一个人来，也终将一个人走。情爱如朝露，不过是瞬间的光彩。”
苏小婉懦懦不语。
女道人似乎并没有看到她无声的倔强，缓缓说道：“我此番前来，就是接引你入仙门，小小天州给不了你不朽的，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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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苏小婉还是一个黄发垂髫的天真少女，坐拥八百年的功德。而今却已结婚，还生了三个孩子，功德被分走了六百年，只是与生俱来的道性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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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道人暗自嗟叹，又有些愠怒，道：“我在青羊观等你三日。”
说罢，女道人拂了拂衣袖就原地消失不见，似从画中来，又到画中去。
天州府位于天州城凤凰山麓，依山傍水而建，有一大河绕山而行，将此地分为东、西二郡。
此水名为龙潭河，又称天水。
天州城北门便是北长城的起点“天门关”。
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了豪言壮语，又有多少中土儿郎在这里洒下了热血，留下了遗憾。此城墙高二十丈，城门以青铜和玄铁筑成，城门外有还有拒马河，看上去格外雄伟，此门上面有两个墨绿大字“乾门”。
又称“天门”。
城外便是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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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代的林家人都生在天州，守在天州，死在天州，对天州有着使命般的感情。
苏夜却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如果苏小婉同意的话。
苏小婉的娘家是羌人大土司，复姓公羊，羌人以羊为图腾，逐水草而居，也种地，属于半农半牧的种族，与域外的野蛮胡人又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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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天州。
一群牧马的和一群放羊的建立起来的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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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婉不会走，也不会同意苏夜走。
青羊观在凤凰山金顶，天州府在凤凰山麓，相去不过五十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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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道为天下道门之首，开放胸怀，一直有给云游行走的修行者提供食宿的传统。黄道夔也不奇怪，只是这个女道人不报仙门，不报名号，实在有些过于倨傲无礼。
黄道夔在道门里面地位可不低。
大正天下十九州，昊天大观也才三十六座，平均下来，一州之地也只有两座昊天大观，天州更是只此一家。
类比到官场，黄道夔的地位可是与林中棠差不多的。
但是女道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让黄道夔本能感觉到此人惹不起，以他的城府和涵养还不至于发怒，只是多少有些不舒服。
“这世间的修行者，并不都如我太平道红尘修行，有些人离群索居不涉人间，虽寂寂无名，却都摆脱了法财侣地的低阶限制，是偶入凡尘的陆地神仙。”
黄道夔不由想起师尊王真人的教诲。
他以太平道接待客人的最高礼仪，给女道人准备了鹿脯、参露、冬笋三个菜，因为道门讲三生万物，但是女道人却只要了一些粗食，好东西都给小道士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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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小婉与女道人的故事是这样的。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苏小婉还小，因为土司之间的械斗，隔三差五的就死人，她也落得个望门三寡的尴尬名声。这时遇到游方的女道人，女道人说她命数奇异，活不过三十六岁，想接她出家修行，化解命中劫难，她因为望门三寡被人说是非，又不喜欢部落间的纷争，便跟女道人走了。可是没多久，女道人见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丢下她一个人在天州。
她在天州姻缘际会，遇到了同样落魄的林文靖。
然后，女道人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林文靖就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
“阿母，我想去找女道长修行。”
第三日清早，苏夜很严肃得跟苏小婉说。
苏小婉眉目微收，柔声道：“我们要去法华观出家，否则天州就乱了。”
苏夜大声道：“不！我们都差点被杀了，还管什么天州！他们无情，我们无义，天州乱不乱，跟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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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州已经抛弃我们了！”
苏夜歇斯底里大叫，说完这句话，逃也似的出门往青羊观奔去。
看着苏夜远去的身影，苏小婉愣在当场，一股凉薄之意涌上心头。
都说愚笨的孩子是来报恩的，优秀的孩子则是来向父母讨债的，苏小婉知道自己的儿子聪明、灵性，又不甘于平庸。
这大概就是命，躲不掉也避不开。
青羊观占了凤凰山的半片山，犹如蜂巢挂壁一般，看上去十分的雄奇，其实整个凤凰山脚下的田产，都是青羊观的。
太平道除了有名之外，还非常有钱。
此时已是寒冬，天州的风如刀，吹得人格外萧肃。
大正缺马，只有武将才能骑马，其它人只能骑牛或者驴，苏夜只能一路小跑往青羊观而去。
五十里地看似不远，走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天地。
过了龙潭河，先上黄花渡，再走登天阶，然后过飞猿栈道，最后登上凤凰金顶，便到了青羊观。
因为大雪封山，一路上看不到人，苏夜刚上金顶，便见前方一个鹅蛋脸儿的年轻女道士，正翘首以盼，像是在等着自己。
她穿着一身青绿道袍，腰间束着一条墨绫，头发简单扎着搭在左肩前面，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泉，只是这般韶华如花的年纪，本该喜乐无忧，但是她眉眼间却有风尘色。
道袍颜色有讲究。
黄、紫、红、青、绿、黑、白。
只有天师或者掌教之人才能穿黄袍道服，紫袍也只有名满天下的真人或者大术士才能穿。而红、青、绿则是一般的上中下等法师穿的，不过时人都穿道服，除了黄、紫以外，其它的衣服都穿乱了，变成了红袍祈福、绿袍散修、青袍消灾解厄。黑白袍除了正经的道袍以外，都是常服，已经变得没有什么讲究了。
这个小道士一身青袍，如果不是随便穿的，那就说明她是修身养性的散修。
“世兄请，道长就在里面。”
小道士似乎正在等他。
一处极简单的小院里，两人踩雪而入，小道士推开柴门，引苏夜进来。
柴门内，女道人正襟危坐，似乎已经等他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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