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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爷爷·老家·石佛

    我生在沈阳,但我家的祖籍不在沈阳,听我爷爷说是在江苏那边。解放前我爷爷是个国军大头兵,鬼子投降后他就跟着部队出山海关跑到锦州,没过几年就被当时的东北野战军击溃。我的祖父不想做俘虏就一个人逃进山里做了几年“野人”。

    其实山里也有村落两三处,住户十几家,靠讨饭也能勉强活着,只是山林危险,好在他自己藏了条枪出来。最后我爷爷流浪到一间小庙里,庙里唯一的和尚是个前清的绿营兵,自说上峰死了之后他就回原籍落发出家。和尚可怜我爷爷,让我爷爷做他的徒弟。

    其实两个人就只是剃了光头,我爷爷那时开过蒙会写几个字,那个和尚也念不全一本整经,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去村里“化缘”,比乞丐好的就是山里的老百姓还是吃这一套的,他老人家当年总算没被饿死。

    不过我爷爷说他一直怀疑自己的师傅以前是绺子。为什么呢,这座庙大小规模也就是间山神庙,山民给山神爷上供的,当然,那个年代山神庙里住的是和尚还是道士这都一样,但奇怪的是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庙里供的是尊弥勒佛,而且不是一般的弥勒佛,是一尊黑曜石雕的弥勒佛,据爷爷说雕得非常精美——这就很奇怪了,现在我们知道,黑曜石是一种原产于美洲的火山水晶玻璃,当然在那个年代黑曜石还是一种很稀奇的宝石,小小一块就和珍珠玛瑙同价。

    我爷爷曾不止一次的问和尚佛像的来历,和尚只说它从来就在庙里面,是镇山的宝物,不能随意移动:“要让祂永生永世,千万劫难,永永远远在这里。”我爷爷对这句话的印象极为深刻。

    记得是有一天晚上,我爷爷起夜到院子里去撒尿,看到房顶上有人,他以为是蟊贼或者绺子来踩盘子,转身回屋抄枪,等再出来房顶上那个人就不见了。他急忙把和尚叫醒,和尚听过叫他搬梯子上房瞧一瞧,我爷爷举着灯跑到房顶看了一圈,只见到有东西在煤油灯下面闪了一闪,捡起来看是一枚袁大头。

    看到银元和尚长叹一口气,说:缘起缘灭,该来的还是要来。又嘱咐我爷爷下半夜自己躲在屋子蒙头睡觉,听到什么响动也别叫唤、别出来,明天一早收拾包袱就走吧。我爷爷当然不理解自己师傅的意思,但多打听两句就被和尚臭骂了一顿,显然他的心情极差,只好听吩咐回屋子里忍着。

    果然没多久就有两个人在屋外说话——说的什么我爷爷听不懂,不是官话,也不是我爷爷知道的方言,听起来就不像中国话。讲了几句,陌生人的嗓门就大了起来,听着倒不像是人言,像是野兽叫唤。我爷爷是迷信的人,觉得难不成是山里的獐狍老虎成精了?心里害怕,就把抢抄在手里,顶上火门,躲在窗户底下。

    一会两个人又不出声了,门外面乒乒乓乓像是在砸东西,有时候把面土墙震得直摇晃,我爷爷吃了两口灰,实在是忍不住,就偷偷打开一点门缝借着月光往外面看:只见院子里人影晃动,仔细一看才发觉他和尚师傅这时已经脱了个赤条条,和一团破布打在一起。我爷爷这才知道他和尚师傅身手极好,一双肉拳上下翻飞,几个兔起鹘落占了上风,把那团东西逼进了角落。

    我爷爷当时认定了是和尚师傅在降妖,心中想以前也有老兵说过,山精木怪孤魂野鬼最怕大头兵手里的凶刃,他手里这杆枪虽然不是美械,但也跟着他天南海北出生入死多少年,顿时胆气上撞,一脚蹬开房门瞄准墙角就要放枪。和尚听到身后有响动便向后跳到圈外,回头看到我爷爷端着枪就上来了,大叫一声:别开枪。可已经晚了,我爷爷一发子弹已经射出,然而子弹穿过那团破布打在土墙上竟起了一簇火花,破布立刻烧了起来,又腾空飞起,在小庙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只是刹那四下已成一片火场。老和尚飞起一脚把我爷爷踹出山门,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几次想冲进去救人,可火势实在太猛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墙倒屋塌。

    大火烧了一夜,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一间小庙连着周围树木早不剩下什么,我爷爷对我说:“当时我站在那里,看着一地的焦灰,想哭,一滴眼泪都出不来,心里就想给自己的脑袋上来一枪,就是那样的心痛。”

    这个故事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曾对我讲过无数遍,我很能理解这件事对他这一辈子的影响有多么巨大。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件事竟然还有下文。

    那时我爷爷已处于弥留的状态,我在医院里陪着他。是夜,他忽然醒过来,我以为他想撒尿或者喝水,他却拉着我的手说:“郝(好)师傅,郝(好)师傅,我错了啊,我不该把石佛拿去卖了啊,我后悔啊,我不该啊,可我也难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要活下去啊,我管不了那么多啊。”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又不想伤他的心,只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之后他哭了,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淌下来:“你说的对啊,郝(好)师傅,石佛应该留在那里的,永永远远留在那里,镇在那里,我错了啊,我看到佛像下面的那个秘密了啊,我看到了啊,我错了,如今报在我身上就好,不要报在我孙子身上啊。”

    我心中如巨石沉海,又追问他:“什么秘密?你看到了什么?”

    爷爷泣不成声,只喃喃自语:“此等一切外器世间界,七火一水风吹离散时,发尖稍许残存亦无有,尽皆空空如也若太虚。”他兀自念了三遍,然后又昏昏睡去了。

    我替他擦干净脸,又盖好被子,默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去年,我在东京根津美术馆的一次展览中看到了一尊黑曜石雕的弥勒佛造像,注释中写明了是在四十年代末被从中国被倒卖出去的。往事又被勾起,不知这尊石佛是否就是当年我爷爷经手卖出的那一尊,它在这个“秘密”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如今“秘密”早已发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