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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 奈何不能舍

    大启有凤陵

    凤陵有藏梨

    藏梨有佳酿

    佳酿出轻轻

    藏梨镜馆真的也就成了凤陵里最负盛名的艳馆了。一句“莹莹枝上白,就此破风来。”传遍了凤陵的大街小巷。人人说,西楼公子都很赞赏这句诗呢。

    于是也就有人说,镜馆的轻轻姑娘和西楼公子是交好的。对此公子府没有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可这藏梨镜馆的轻轻姑娘的确是风光了,就连元妈妈出去众人见了都要夸她当年的好眼力。

    而自然而然的,怀着心意的人也多了。打听着姑娘是否想脱身艳馆去个好去处,也有人财大气粗的来了要姑娘的初夜。

    对此,轻轻见了听了只是一笑,平日里陪着阿哑造酒,不然就去空庭,要不就是在书房里头看书,而看书的时候,阿哑也是不许近的。

    这么算着半个月来,已经是五月了,五月十五,姑娘的生辰。

    元妈妈算着掐着筹办着,心中总是想着轻轻终于是要成为一代名妓了。

    天初夏的天气真心是好的,五月初十这。

    玫瑰芍药双脸开,池中令箭发。

    风是微微熏醉着,人也如同浸在雪融春中,温温软软的。

    温软的似她的心情,越发的柔软不舍,可偏偏她的心这么狠,如同骨梅花一样凌冽清醒着。阿哑酿酒的技艺越发好了,天资聪颖,她是不如的,他更是勤奋的,让人安慰欣喜。

    这样的阿哑,唯一不好的就是怎么赶他去东厢。她第二日总是在他身旁醒来。

    这般暧昧叫人惊心,然而也只能是惊心了。她是轻轻啊,不如归去却不能归去,于是留恋世间不如栖身清净之中,青灯经书相伴。

    不得留恋、不该留恋、不敢留恋。

    于是要舍要放下,放下阿哑。

    于是该开始设局,设好一场烟花般的局,让她炸裂开之后消失得毫无踪影,留下藏梨和造酒术交给阿哑。

    愿他一世安好无忧,事事顺遂。

    她转身过去,看着那个少年一身葛衣俯身挖土埋酒,藤萝花架上的花串子密密麻麻垂落而下,浅浅的阳光披散在他的发间。

    阿哑,我竟是如此有幸遇上你。

    阿哑,我竟是如此不幸,遇上了你。

    阿哑,你可知,你会让世间女子趋之若鹜,让世间所有男子黯然失色。

    阿哑,可惜我只能离去。

    阿哑、阿哑。

    像是感觉到了一样,西楼应抬起头来看她。

    “阿哑,酒埋好啦。”她走近,笑容灿烂。

    五月十一,梁公子相约空庭。

    五月十一,阿哑出去了。

    五月十一,轻轻赴往空庭。

    这一日,微雨。

    “过来。”良王伸出手来。

    “我能。”并不去接,自己上了船。进了船舱收了伞。

    良王的手垂下,心中黯然,跟着进去了。

    “梁公子还是第一次下雨的时候约我出来。”轻轻穿上了鹅黄浅白的绨衣,梳了个朝云髻,碧玉钗盘发,温婉灵动,眉目安然。

    “轻轻,我们相识了几年,你还是叫我公子。”他感叹着,丝丝缕缕溢出苦涩。

    轻轻的心口一动,不言。

    “十五是你生辰,我那日不能来,想送你礼物只能提前。”他一如既往的笑意温和,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来。

    “打开看看。”她接过,看见他的神情怀着期待,淡淡的迅速隐去,消失不见。

    心中叹了一口气,打开了盒子,是一枚莹白的玉,色泽清透,泪状的模样。

    “梨花泪。你可喜欢?”他隐忍着自己的清晰,平淡地说道。

    “公子。”她关上木盒,“我不能收。”不能收。

    “都说了是你的生辰礼物了。”良王道,一下子语气不那么平稳。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看进去他的眼睛,“公子,君子之交淡如水。”

    “朋友之间互赠礼也是尚往来。”一反往日的不强求,今天偏偏是坚持了。

    “我无以为报。”轻轻把盒子放下,神色平和。

    “梁公子,我生辰之后就会离开凤陵。”她不能留只能走。

    “你要走?”良王神情一下子变了。

    “不行,你不能离开。”她若是去了方外,那他怎么办?他已经失魂落魄在她身上,现如今就连平淡温和都已经做不到了。

    “公子,轻轻为什么不能?”她笑问。为何不能?难道是留下,为谁留下?谁需要她留下?她又凭什么留下?

    “我需要你。”她的笑容刺眼,刺到他心上,然而一句“为我留下”还是说不出口。

    他还没有这个资格。

    “你收下它,不然我只有丢弃。”这块玉是为她寻得,除了她,无人匹配。

    “你这是何必?”摇摇头,她前生此生,都已如云烟散去,而将来,亦如云烟聚散都成空。

    “我们相交多年不必如此。”她突然想到还有阿哑,“若是真要送我礼物,不如答应我一件事吧。”阿哑太年轻,需要人帮扶。

    “你说。”对她,他只能妥协。

    “我走后,你帮我照看阿哑,可好?”可好?可好?

    良王沉默,继而笑出声来,笑得分外的响亮,“哈哈哈哈。”就这么笑着,他眼角似乎有泪,然而她还是没看见。

    “轻轻,我是要夸你待他真心还是笑你一无所知呢?”照看西楼应?整个大启都是他在照看着,还需要他一个良王照看他笑完之后恍然发觉——轻轻,你是不是对他存着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呢?

    “梁公子笑什么?”她心中那种不确定越发强烈起来,于是等他笑完了问。

    良王只是看着她,似乎无奈又似是痛楚。

    “轻轻,我问你,阿哑对你重要吗?”他似乎是自取其辱,然而没有得到亲口回答太不甘心。

    轻轻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无论重不重要,我都是要走的。只是他与我有缘,我总要照看他一些。”偏偏她这么清醒的人也相信缘分,只是转身便遇上阿哑。

    良王看见她眼里藏着雾气,他举起手要抹去,却在抚上她眼睛时顿住。

    原来一直,她都这么远。颓然放下自己的手,嘴角扯起笑容。

    “好,不过你要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出家。”良王想,就算是西楼应也没有占尽她的心,不如他以退为进,总是多些优势的。

    “这——”无疑是犹豫的,她想悄悄离去,悄悄去。

    “你都求我办事了,可不能拒绝我这个朋友的请求。”良王诚恳地看着她。

    “我—”轻轻想了想还是决定该素他,“凤陵外有坐青云山,我去那里。”在凤陵附近她会觉得能安心一些。

    “为什么是那儿”太近了。良王心中说道。

    “这样才不会被阿哑找到啊。”照着阿哑现在对她的态度,十分依赖又十分不肯分开,最危险的反而最安全。

    “他刚回来我就离开,他一个孩子流浪了那么久肯定不好受的。”真的,说要舍得却还是由牵挂,太不应该。

    “你就那么放心不下他?”西楼应,你何其有幸得到轻轻的牵挂,她这么无拘无束的一个奇女子,却因你留恋不舍。不过好在他是有机会的,有机会的。

    “那你是答应我了吗?”轻轻问。多个人照顾阿哑总是好的,何况这个人是良王。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良王点点头,暗暗想,西楼公子是需要他照顾的吗?他不防范西楼应都很难,现在又加上轻轻,不是敌人也是了。

    “谢谢。”她舒展开笑容。

    船外,雨声细细。

    送走了轻轻。良王没有回王府,呆在了空庭,看着满庭春色凋残,他生在皇权贵胄之家,生来高高在上,然而与之相对的权力倾轧是那么激烈,好在他步步谨慎处处小心,不让自己卷进去。

    累,太累,可非得如此。

    前半生,二十一年,他养成了谦和的性子,对什么都不甚上心,可这一次,轻轻,你叫我——奈何不能舍。

    舍不得伤,舍不得放,不敢强求,不敢深思。

    轻轻,你叫我尝到了世间最涩的酒酿。

    你说的美人胭脂,又是什么模样?

    我可是那个能与你同醉的人?

    轻轻,轻轻,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如此柔软又如此清醒。

    良王撑着伞立在荼蘼花前,花下流溪漫过,花瓣片片流去,碎白残香。

    一步,一步,又一步。

    这凤陵城的艳馆家家都在烟雨中,街上行人少,人都躲在屋子里去了。

    轻轻立在路上,远方是房屋绵延。

    轻轻,十七年啦。你记不记得来的时候是怎样的?

    是啊,睁开眼的时候是婴孩,祈求着死亡却成了新生,千百年的灵魂漂泊何处栖息,她去过的每个地方每个时空每个朝代,都以不可阻碍的姿态一往无前。

    她曾经是无穷无尽的存在,在时空中穿梭停泊,次次演变着历史,在明处和暗处推动者各个世界的平衡,原本还以为这样是幸福的,到头来却是漫无边际的寂寥与空虚。

    有了亲人,亲人死去;有了朋友,朋友离散;有了爱人,爱人远去。

    权利,她曾站在顶端执掌人世间的杀伐;财富,她曾富过天下控制一个鼎盛的王朝;天下,她曾助人谋算,运筹帷幄;身名,她曾有破世而立的名望。

    到头来、一场空。汇聚的终究离散,得到的终究失去,失去后又会拥有。

    她没有执念以后,是佛,不、不是佛,是如同物一样的存在,是本身,无牵挂无执念。

    可她不快乐,也没有幸福,只不过从不痛苦,看透了前因后果,把过程和结局都算尽。

    大启,这个接纳了她新生的世界,这个让她像其他人一样平凡的存在的时空。

    她爱,但不能留恋。

    不能留恋,不能留恋,她要舍,干干净净,无牵无挂,随缘去了。

    手里的伞落在街上,微微的雨撒下,沐在身上,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