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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阁

    待我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柳川正在床榻边为我施针,手臂上又是一根根熟悉的银棍棍插在上面,我闭眼,叹了口气。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熟悉,怎么到哪都离不开那几根小破针了。柳川不知是扎中了我哪个穴位,我胸口一阵刺痛,随后呕出了一大口污血,我的手臂因为沾到了血而粘腻腻的,很不舒服,我皱着眉,忙不迭的掏出手帕擦起胳膊上的血渍来。

    真真是脏死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柳川正站得老远,满脸不解地盯着我。这倒也是,任谁看见一个垂死之人还在讲究这些,怕都是要这个反应的。

    过了好久,我才听见柳川犹犹豫豫又犹犹的声音飘了过来,他好像生怕打扰到我的“清理”。

    “姑娘现在感觉如何。”

    如何?我深吸一口气,果真感觉轻松了不少,只是浑身上下还没什么力气,除了能动动手,倒也没什么能动的地方了。

    “好多了,多谢。”

    柳川是一直等到我手上动作彻底停了,才凑过来的。只见他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手帕,垫在我的手腕上,沉着张脸为我听脉,越听脸色越差,越听脸色越差,最后神情复杂的看了我一眼,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看起来十分好笑。

    我突然来了兴致,想要打趣他一番:“柳阁主可看出什么来了?”

    果不出我所料,柳川的眉毛几乎快要拧成一个麻花了,哼哼唧唧,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他那副表情,我心里忽生出了几分愧疚,医者仁心,我实在是不该如此戏弄他的。

    “无妨,我自己的身子什么样我还是知道的,你且告诉我我还剩多少时日罢了。”

    柳川看着眼前人明明连笑一下都费力却依旧眉眼温柔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沉默许久后默默道了一句:“若有机会,明年我会送你一坛杏花酒。”

    杏花么,那看来我是熬不过明年开春了。

    奇怪,这不是早就知道了的答案吗,怎么,还是会有些难过。

    我抬头看了看屋外立着的人影,不知怎么的,心中一紧,分外难受。

    柳川心中也有不忍,她这个年纪本该是自由喜乐的,可如今面对着的却是无望的死路,实在是可惜,而且他们...

    良久,柳川听见她苦笑着对自己说。

    “别告诉他了。”

    柳川沉默着,算是默许。

    今日相惜倒下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在暮色眼中看到慌乱,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暮色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的样子。

    感情的事,本就是莫名其妙的,可有了感情,人就有了弱点。相惜于他,怕是软肋。瞒着他,对长明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夜幕降临,暮色站在窗前,不知在盘算着些什么。柳川虽给我喝了些药,可我终归是底子太差弱,只恢复了一点气力,勉勉强强能走上几步。我扶着床边,一点一点朝他挪去。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映出他眼底的坚毅,那一瞬间,我竟都忘了,他不过大我三岁,尚算得上是个少年郎。我看着他,竟有些挪不动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这样长,孤零零的,让人看了心疼。

    他...一定很累吧。

    “咳...咳...暮色。”

    暮色的周身突然柔和了下去,像是卸下了防备。

    他快走了几步,扶住我,眼中有些疼惜。

    “夜里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我捂住胸口,又低声轻咳了几声,“今日之事,还未...咳咳...未向暮兄道谢。

    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罩在我身上,神色复杂。

    我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同一片景色,看着窗外表面上一片祥和的洛阳城。

    暮色只记得,她对他说,不要害怕,一切会好的。

    他的心猛地一抽。

    他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为了百姓,为了他身后的同党,他一辈子都活在权谋计略里。

    他以为他的心早已麻木,这些年,风风雨雨。他已经看淡了生死,看惯了离合,可在听见她那句话时,他竟不自觉地感到了委屈。

    “你不怕我?”我听见他的声音低沉略带了一丝颤抖,像是委屈了很久的孩子,和我那鬼见愁的五弟被冤枉时一样。

    我指了指身后的铜镜,“这世上又不是只有铜镜才能映出天光。”

    这世上不是只有铜镜才能映出天光,刀剑也一样。

    可若非无路可选,又有谁会选择用刀剑来窥探天光呢。

    “累的话,就歇一歇吧。”我不知道能用什么方式来安慰眼前这个无助的人,只是递给他半壶酒,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我听见他在身后对着那块铜镜喃喃自语,我听见他说。

    “他们总以为我是没有情的。”

    “我...”

    他的肩上扛了太多东西了,最重的那一个,叫命运。

    我知道他并非冷血无情,他只是为了自己的使命,为了自己的信念抛弃了自己的情。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人千万,谁能逃过命运呢?

    就像我一样,活在笼子里一辈子,怎么突然便不顾一切地逃了出来呢?

    暮色直直地站在那,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

    良久,他唇齿轻抬,道了一句,谢了。

    而我终究是没听到那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几乎要淹没在夜色中的那一句,对不起。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当初他们望向我的眼神里不只是可惜,还有愧疚。

    可是,当我明白那一切的时候,我已经是心甘情愿落入棋局之中了。

    一直到最后的最后,我才想起来后悔,若当初我不曾给他指那块铜镜,不曾对他说那些话,他会不会少几分伤情,他那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会不会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可是,圣人说的对,这世间没有后悔药,我们所做的一切决定,都被命运在冥冥之中标好了价码。

    那天夜里,我做了好些个奇怪的梦,梦到了寻不到我的小悠儿正跪坐在我那倒霉老爹面前哭哭啼啼,梦到了宁熠带着不知从哪淘来的话折子兴冲冲地来找我,却只是扑了个空,梦到了那个历经岁月模糊却依旧温柔的身影,我知道,那是我娘。

    我许久没有梦见她了,我只记得我欢喜地跑到她背后,用手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想要撒个娇问问她最近有没有想我,可还未等我说话,她便轻轻地摸摸我的头,低头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惜儿,若海浪和溪流只能选一个,惜儿会选哪个?”

    我愣了一下,海浪汹涌,溪流安稳,怎可在一起比较?

    我松开环住母亲的手,低头认真思考起来。

    因我是相惜,我便只能选安稳的溪流。

    可又因我是相惜,我更想选汹涌的海浪。

    我正纠结犹豫之时,恰好对上了母亲朦胧的脸庞。

    害,反正是在梦里,说几句胡话又能怎样呢?

    “惜儿选海浪。”

    母亲脸上的笑像是僵了片刻,随后又恢复如初,最后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梦醒前,我恍惚间听见母亲念了一句。

    “惜儿可知,那飞蛾扑火的苦啊。”

    此后几日,多亏了柳阁主照料,我的咳疾好了不少,人也有精神多了。柳川把我的客房安排在暮色的旁边,夜里清净了许多,睡觉也很是安稳。

    白日里我时常去找那几个脾气好的同袍,挨个对对诗,谈谈又有了什么新见解。傍晚和暮色下下棋,他总是和我讲一些治国之论,我觉得真应该叫那个姓萧的昏君来听一听,好好学一学什么是为君之道。

    有书看,有茶饮,知音在旁,这日子过得甚是悠闲。

    还有柳川,当真是叫我好生佩服,不仅是有一身好功夫,还有一手好厨艺。借着暮色的缘故,我蹭了不少好吃的,尤其是那一道桂花乳酪,甜而不腻,清芳扑鼻。暮色每每看见我吃的花猫样,都要忍不住笑我一番。

    许是这日子太过悠闲,我甚至都快忘了,自己竟已离家一周有余了。

    我看着窗外高高挂起的弦月。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又为我愁白了几根头发,小悠为了我哭了多少次鼻子,宁熠是不是又在黑着脸等着训我,我的小狸花有没有又胖几两,院里的小发发有没有发了新枝...

    想着想着,竟是我鼻头一酸,觉得自己真的是太过胡闹,平白白叫他们担心。

    “想家了?”

    这声音我不用听也知道是谁,半夜三更,仗着自己功夫好,就到别人屋子里瞎晃悠,也不知道是读的哪门子圣贤书。

    我揉了揉眼睛,详装困倦,“只是贪恋这月景,忘了时间罢了。”

    大半夜找我,定没好事。

    暮色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就那么跟在我身后,我走哪,他去哪,眼瞅着我都坐到床榻之上了,也不见他有半分要离开的打算。

    我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暮公子有事不妨直说。”

    我见他眼底带着笑意,凑到我跟前,“我帮相小姐隐瞒身份,又把相小姐精神养的这样好,相小姐帮我个忙,不过分吧?”

    狡猾,说是问我,可这话说得这样好,哪里还有我拒绝的余地。

    哎,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啊。

    “暮公子但说无妨。”

    暮色狡黠一笑,将一套衣服丢到我的床上。我仔细展开一看,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斯~这不是他的内服吗?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暮色见我这反应,笑得更是猖狂。

    “你在想些什么?不过是要你扮作我的样子混几天罢了。”

    我此时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在夜色衬托下,他的眼神是这样勾人,让我心口咚咚跳个没完。

    “扮...扮做你?且不说男女有别,就...”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又凑得近了些,鼻息之间,我便是如哑了一般,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你不必多虑,我自有办法。”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虑,他临走时,对我说,“这世上对诗对得这样好的,实在是不好找。”

    哦。

    合情合理。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说了一句。

    “万事小心。”

    那身影僵在原地,良久,我才听见一声,嗯。

    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我知道的越少,我们彼此就越安全。

    我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的,做好“暮色”。

    第二日一早,柳川便顺着窗户往我屋里扔进来一人,又把我从我的房里掳走,扔进了暮色的房间,让我体会了一把高空飞行的刺激。

    他的屋子里没什么杂的摆式,简简单单的,房间里有一股子檀香的味道,和他身上的那股差不多,却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柳川递给我一堆东西,一双内里垫了老高的靴子,几个配饰,一把折扇,内里缝了棉花的素色衣衫和一张面...面皮。

    我手指颤抖着拎起那张面皮,冰凉凉的触感泛上指尖,激得我后颈阵阵发凉。

    若不是早知道暮色无恙,我肯定会怀疑这就是从他脸上生生剥下来的。

    一番装扮过后,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有些感慨。

    这技术,怕是暮色她亲妈来了也分不清我俩孰真孰假了。

    到底是我见识少了。

    随后,我从“暮色”屋内走出,谎称自己昨日染了风寒,失了声,怕是只能“纸上谈兵”几日了。

    而柳川则是一脸担忧地从“相惜”的屋子走出来。

    原来“相惜”旧疾复发,这几日怕是要在屋子里卧病了。

    真是可惜。

    可惜了他们的好演技。

    暮色一连几日都没有消息,我也不敢多问。只能在屋子里,日日踩着“高跷”,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许是第一次做这种坑蒙拐骗的下流事,不过四日我便遭了报应,真的染了风寒,头晕脑胀,不要太难过。

    第五日,柳川喂了我一些汤药,笑我道,莫不是夜里在窗前等了太久,才染了风寒。

    我难受的紧,实在是没力气反驳,只是一个劲的揉我的眉头。

    我强咬着牙找了一个安静一些的桌子,捂着脑袋坐了大半天。原本那些迷得我神魂颠倒的吟诗声,此刻也只如魔音贯耳,一字一句都在消耗着我那为数不多的阳寿。

    最后,得了那些素日里脾气很好的同袍的恩,实在是不忍我在那里痛苦,要死要活的将我打包扔回了屋里,让我,啊不,是“暮色”好生歇息,莫要同隔壁的“相惜公子”一样落下了病根。

    暮色是在夜里子时回来的,那时我正烧的迷糊,脑子昏昏沉沉的。

    我记得他一开始是笑吟吟的,我也是笑吟吟的,但他笑着笑着又突然不笑了,三大步奔到了我的床前。

    他的手大大的,很好看,覆在我的额头上,而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气。

    我不想他生气,他生气的样子很凶,我不喜欢。

    他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不过走了五日,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傻笑。

    “我不是告诉柳川要好生照料你了吗?”

    我傻笑。

    他像是被我惹恼了,更凶了一些。

    “你笑什么?”

    我戳了戳他的脸。

    “笑你平安回来了。”

    他突然不说话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我,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笨死了。

    他俯身把我从床榻上打横抱起,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困意翻涌着向我袭来,我闭上沉沉的眼皮,渐渐没了声响。

    那日,他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的扑在我耳边,我好像听见他对我说,别怕,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忽然就,空了一拍。

    他既已平安归来,我的任务,便也算完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