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天字斥候
又到掌灯时分，石窟里没有灯烛，一缕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正照在羊腿上。
这是一条羔羊腿，大小正好够重扬一顿的饭量，烤得表面金黄，香气四溢，咬下去定然外焦里嫩，满嘴流油。
重扬躺在破草席上，虽不拿正眼看这咫尺开外的羊腿，但那羊腿的筋肉脉络，哪里流出了油脂、哪里烤焦了些，无不了然于胸。
李重扬啊李重扬，你也忒没志气，你心头想的应该是大唐的江山形胜，怎的念念不忘就是一条羊腿？
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
但饥餐渴饮，人生大欲，他纵然意志如铁，又焉能做到想都不想。
所幸石窟里是不缺水的，实在饿得不行了，重扬便去瓦罐里灌两口清水，稍抑饥火。
“喂，小子！”守卫忽然从石窟外探进头来。
重扬睁开眼，指了指自己鼻子：“你叫我？”
他这一生中，被人叫做“小子”的时候可不多，所以要确认一下。
守卫点了点头，他显是正宗的西夏人，口中的汉话说得南腔北调，所幸还听得懂：“这根羊脚汝吃不吃？汝不吃不要扔在地上。”
他明明是条粗豪大汉，却文人般把“你”称作“汝”，又把羊腿说成羊脚，显是分辨不清腿和脚之间的区别。
重扬暗暗好笑，心想，这番兵倒还知道珍惜粮食，便伸手拿起羊腿，放到草席上。
谁知那守卫仍是不走，反倒迈步踏了进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羊腿，道：“这根羊脚，汝真的不吃吗？”
重扬猛地省起，一头羊只得两条后腿，便是在草原之上，羊腿也不是想吃就随时吃得到的。
何况这里地处大唐腹地，拓跋所部潜藏在谷里，必不可能带着许多活羊，这守卫又地位低下，日常充饥恐怕就是姥姥说的干馍馍，烤羊腿乃是难得的美味。
原来，他也在馋这条烤羊腿呢！
重扬微微一笑，道：“我不吃，你拿去吃吧。”将羊腿递给守卫。
守卫大喜，一把接过，向重扬竖了竖大拇指，道：“小子很好，下次再有羊脚，汝再给吾。”
重扬哈哈笑道：“谨遵台命，吾若再得羊脚，吾必不吃，吾必给汝，请汝放心！”
守卫连连点头，道：“汝好，汝好，汝是好人。”躬身退出石窟，随即举腿大嚼，大快朵颐。
守卫啃食羊腿，嘴里吧嗒有声，直吃得香甜无比。
这声音在李重扬听来，又是无比的折磨，只得用双掌捂住耳朵，蜷在草席上强命自己入睡，睡梦里什么东西都有。
肚子里没有内容，睡眠便浅薄得很。重扬好容易睡着，隔壁石窟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又把他惊醒。难道是簪花回来了么？
重扬无端地有些喜悦。
他明明并不喜欢簪花的。她对他用过心计，上过手段，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东倭女子。
但此刻以为簪花归来，重扬还是高兴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同命相怜？
不过李重扬高兴得早了些，不一刻那边就有人说话，是一个男声：“这被窝里睡过女人吧？这香气怎的如此好闻。”
“天璇书生，这是你的运气呀。”又一个男声笑说：“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被主公擢升为天璇组的老大，待遇自然不同。你现在睡的被窝，便是方才见到的东倭美人昨晚睡过的，连将她捉来的天玑姥姥，也没享过这福呢，哈哈。”
重扬听出这正是陈统领的声音。
天璇书生，天璇组，天玑姥姥，天玑副使……看来，黑将军拓跋雄带来的人当真不少。这些相似的名称，是有着什么联系么？听他们的说话，隔壁石窟已然鹊巢鸠占，归那位被称为天璇书生的人所有了。那么簪花呢，她去了哪里？
那天璇书生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那东倭女子，端的是美貌，可惜……，唉。”
陈统领笑道：“老弟不必气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美女一看便非凡品，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染指的，所以兄弟我连想都不去想。可笑昨天山魈儿那妖怪居然还向主公讨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天璇书生只是叹气。
陈统领又笑道：“你今晚抱着美人盖过的被子入眠，鼻孔里都是美人身上的香气，怀里又暖又软，脑子里尽可以放开了来想象，哈哈！”
天璇书生苦笑道：“陈兄莫要取笑兄弟。”
陈统领道：“你们读书人，便是这么得陇望蜀。老弟以一罐药渣，便从寻常游探擢升为天璇组长，俸禄直接翻两番，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还唉声叹气什么？对了，方才兄弟刚巧去办事，没听见老弟向将军禀报，回来老弟已经荣升，只知道老弟以一罐药渣成功，却不知详情如何，正要请教。”
天璇书生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陈统领道：“老弟就别谦虚啦，快快说来，今后回了兴庆府，老哥请你喝酒。你推辞不肯说，是怕老哥学了你的本事，抢了你的功劳去么？”
天璇书生受激不过，只得道：“真的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一不用文才，二不须武功，兄弟我只是恰好碰上了，恰好用了一点点心，便得了将军他老人家的赏赐，当真愧不敢当。”
陈统领笑道：“老弟就别文绉绉地卖关子啦，快些细细讲来。”
天璇书生道：“咱们天字斥候，一组负责一个区域或对象，老兄你是知道的。兵部尚书王戬的府第，便归兄弟巡视查察。按将军的规矩，不止要将查察对象的日常起居、出行起止记录成册上报，重要人物的话，还得形成一份人物图谱，刻画出其形貌特征，性格好恶，有何与众不同之处。前一条记录起居出行，也还罢了，这人物图谱，性格好恶，不贴近观察，如何做得到？”
陈统领道：“确实。那王戬是兵部尚书，又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他的府邸肯定卫队成群，戒备森严，比旁的地方加倍难些。老弟这差事，委实不好干哪。”
“是啊！”天璇书生道：“兄弟我啥办法都试过了，半夜三更爬墙头、扮过菜农送过菜，只盼能混进府里，浑水摸鱼。爬墙头那次甚是惊险，帅府岗哨设置得间隔极近，来往巡查的卫队也甚是频繁，而且没有一定之规。我还没翻到墙上，已经有人过来了，我赶紧跳下来就逃……那一次，折了一个弟兄在卫队手里，只得假作是偷东西的盗贼，被打断了一条腿，现下还在长安大理寺牢里关着呢。”
这是一条羔羊腿，大小正好够重扬一顿的饭量，烤得表面金黄，香气四溢，咬下去定然外焦里嫩，满嘴流油。
重扬躺在破草席上，虽不拿正眼看这咫尺开外的羊腿，但那羊腿的筋肉脉络，哪里流出了油脂、哪里烤焦了些，无不了然于胸。
李重扬啊李重扬，你也忒没志气，你心头想的应该是大唐的江山形胜，怎的念念不忘就是一条羊腿？
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
但饥餐渴饮，人生大欲，他纵然意志如铁，又焉能做到想都不想。
所幸石窟里是不缺水的，实在饿得不行了，重扬便去瓦罐里灌两口清水，稍抑饥火。
“喂，小子！”守卫忽然从石窟外探进头来。
重扬睁开眼，指了指自己鼻子：“你叫我？”
他这一生中，被人叫做“小子”的时候可不多，所以要确认一下。
守卫点了点头，他显是正宗的西夏人，口中的汉话说得南腔北调，所幸还听得懂：“这根羊脚汝吃不吃？汝不吃不要扔在地上。”
他明明是条粗豪大汉，却文人般把“你”称作“汝”，又把羊腿说成羊脚，显是分辨不清腿和脚之间的区别。
重扬暗暗好笑，心想，这番兵倒还知道珍惜粮食，便伸手拿起羊腿，放到草席上。
谁知那守卫仍是不走，反倒迈步踏了进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羊腿，道：“这根羊脚，汝真的不吃吗？”
重扬猛地省起，一头羊只得两条后腿，便是在草原之上，羊腿也不是想吃就随时吃得到的。
何况这里地处大唐腹地，拓跋所部潜藏在谷里，必不可能带着许多活羊，这守卫又地位低下，日常充饥恐怕就是姥姥说的干馍馍，烤羊腿乃是难得的美味。
原来，他也在馋这条烤羊腿呢！
重扬微微一笑，道：“我不吃，你拿去吃吧。”将羊腿递给守卫。
守卫大喜，一把接过，向重扬竖了竖大拇指，道：“小子很好，下次再有羊脚，汝再给吾。”
重扬哈哈笑道：“谨遵台命，吾若再得羊脚，吾必不吃，吾必给汝，请汝放心！”
守卫连连点头，道：“汝好，汝好，汝是好人。”躬身退出石窟，随即举腿大嚼，大快朵颐。
守卫啃食羊腿，嘴里吧嗒有声，直吃得香甜无比。
这声音在李重扬听来，又是无比的折磨，只得用双掌捂住耳朵，蜷在草席上强命自己入睡，睡梦里什么东西都有。
肚子里没有内容，睡眠便浅薄得很。重扬好容易睡着，隔壁石窟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又把他惊醒。难道是簪花回来了么？
重扬无端地有些喜悦。
他明明并不喜欢簪花的。她对他用过心计，上过手段，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东倭女子。
但此刻以为簪花归来，重扬还是高兴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同命相怜？
不过李重扬高兴得早了些，不一刻那边就有人说话，是一个男声：“这被窝里睡过女人吧？这香气怎的如此好闻。”
“天璇书生，这是你的运气呀。”又一个男声笑说：“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被主公擢升为天璇组的老大，待遇自然不同。你现在睡的被窝，便是方才见到的东倭美人昨晚睡过的，连将她捉来的天玑姥姥，也没享过这福呢，哈哈。”
重扬听出这正是陈统领的声音。
天璇书生，天璇组，天玑姥姥，天玑副使……看来，黑将军拓跋雄带来的人当真不少。这些相似的名称，是有着什么联系么？听他们的说话，隔壁石窟已然鹊巢鸠占，归那位被称为天璇书生的人所有了。那么簪花呢，她去了哪里？
那天璇书生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那东倭女子，端的是美貌，可惜……，唉。”
陈统领笑道：“老弟不必气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美女一看便非凡品，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染指的，所以兄弟我连想都不去想。可笑昨天山魈儿那妖怪居然还向主公讨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天璇书生只是叹气。
陈统领又笑道：“你今晚抱着美人盖过的被子入眠，鼻孔里都是美人身上的香气，怀里又暖又软，脑子里尽可以放开了来想象，哈哈！”
天璇书生苦笑道：“陈兄莫要取笑兄弟。”
陈统领道：“你们读书人，便是这么得陇望蜀。老弟以一罐药渣，便从寻常游探擢升为天璇组长，俸禄直接翻两番，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还唉声叹气什么？对了，方才兄弟刚巧去办事，没听见老弟向将军禀报，回来老弟已经荣升，只知道老弟以一罐药渣成功，却不知详情如何，正要请教。”
天璇书生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陈统领道：“老弟就别谦虚啦，快快说来，今后回了兴庆府，老哥请你喝酒。你推辞不肯说，是怕老哥学了你的本事，抢了你的功劳去么？”
天璇书生受激不过，只得道：“真的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一不用文才，二不须武功，兄弟我只是恰好碰上了，恰好用了一点点心，便得了将军他老人家的赏赐，当真愧不敢当。”
陈统领笑道：“老弟就别文绉绉地卖关子啦，快些细细讲来。”
天璇书生道：“咱们天字斥候，一组负责一个区域或对象，老兄你是知道的。兵部尚书王戬的府第，便归兄弟巡视查察。按将军的规矩，不止要将查察对象的日常起居、出行起止记录成册上报，重要人物的话，还得形成一份人物图谱，刻画出其形貌特征，性格好恶，有何与众不同之处。前一条记录起居出行，也还罢了，这人物图谱，性格好恶，不贴近观察，如何做得到？”
陈统领道：“确实。那王戬是兵部尚书，又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他的府邸肯定卫队成群，戒备森严，比旁的地方加倍难些。老弟这差事，委实不好干哪。”
“是啊！”天璇书生道：“兄弟我啥办法都试过了，半夜三更爬墙头、扮过菜农送过菜，只盼能混进府里，浑水摸鱼。爬墙头那次甚是惊险，帅府岗哨设置得间隔极近，来往巡查的卫队也甚是频繁，而且没有一定之规。我还没翻到墙上，已经有人过来了，我赶紧跳下来就逃……那一次，折了一个弟兄在卫队手里，只得假作是偷东西的盗贼，被打断了一条腿，现下还在长安大理寺牢里关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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