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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架构 1 官府的长相

    进了农历七月之后,天气终于明显的热了起来,短暂挣脱了小冰河期的笼罩,有了彼世京城酷热的感觉。不再像是六月的时候,昼夜温差还很明显,白天挺热,但夜间居然还有一丝凉意。以王战的体感,六月那时候白天差不多有二十六七度,比彼世的京城凉爽许多,现在则明显感觉在三十度以上,知了的嗡鸣声也此起彼伏地连成了片。

    午膳之后,经过半个时辰的休息,王战临时召开的大朝会继续进行。

    一上午,群臣劳力复劳心,用心力交瘁来形容也差相仿佛。好在皇帝体恤,大殿内四周摆放了装冰铜盆用以降温,午饭也早就给准备好,送至朝房,吃完之后还给了午睡时间。此时时辰已近未时,也就是乾清宫自鸣钟上的下午两点,虽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群臣吃饱睡足,精神体力都恢复不少。

    大殿内四周摆放的一个个铜盆里也装满了新加的碎冰,升起一丝提神的清凉。

    经过一上午的金殿议事,孙承宗、张春、李邦华、刘宗周、徐光启、毕懋康、孙元化、袁可立等和原本残存的东林一系官员扬眉吐气之态越发的明显。

    并非是王战这个皇帝对这些“人”表现出了什么倾向——毕竟李邦华他们还没有官职,皇帝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就对阉党进行清除,皇帝还对东林诸魁首颇有指责,甚至是指责成了伪君子——而是对“事”明显的务实且精明,凡事皆考虑百姓民生与国家安危,与原来的肆意玩乐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而皇帝的肆意玩乐却是客氏和魏忠贤横行内廷和朝堂的关键。李邦华等人的扬眉吐气之感便来自于这种变化,他们感觉皇帝从魏忠贤引诱的玩乐转向了忠臣们所苦口婆心的勤政。虽则皇帝原来也极注意边关军务,但与现在还是不能比,现在完全是勤于政务。

    以大曌自万历中期以来这几十年的朝堂态势,有人欢喜便必然有人愁。

    魏忠贤一系此时面色或是越发的凝重,或是面无表情。虽然皇帝将顾宪成、李三才、冯从吾、高攀龙等人指责成了伪君子,但是李邦华、袁可立、刘宗周等人却是实实在在的站在了金殿上,看这样子皇帝是必定要在敲打之后予以任用的。

    黄立极则愈发认识到皇帝可能的意图,也愈发庆幸自己的判断和今天的表现。

    阮大铖仍然是不尴不尬的站着,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王战在御座上扫视了一番,将一切尽收眼底,稳稳地说道:“刘若愚,将朕写的东西发给众位爱卿。”

    手握精兵、亲自执掌兵权的皇帝开始大刀阔斧。

    刘若愚闻声将准备好的书册发给几位阁老、六部尚书等诸多臣僚,其余的自有小太监发放。书的封皮上是“道德、廉政与互相监督的都察架构”几个字。

    “架构?”看到封皮上的字,诸多大臣小声念了出来。

    “诸位爱卿且不忙看,散朝之后你们再回去细看,先听朕说。”王战说道,“人之身体,有双手双脚一个头,这便是人的整体样貌。朝廷也有朝廷的整体样貌,朕名之为架构,也就是朝廷的躯体按照什么样的规制、长成了什么样子。与律法制度相对应,架构或者也可称为体制。”

    “六部、五府、三法司、都察院,还有朕这个皇帝,所有这些就是我大曌朝廷的躯体样貌,就是现在朝廷官府的架构。而国家诸般规矩和律法就相当于脑海中的主意念头,朕名之为制度。”

    “人有了躯体手脚,才能将脑海中的主意念头付诸实施。同样,有了这朝廷官府架构,才能执行国家诸般律法制度,也就是架构执行制度,律法制度要靠架构身躯去执行。”

    王战开宗明义,将二者的关系清晰的表述给臣子,引导着臣子们的认识。

    他所说之架构,实际上就是彼世所称之体制。但他觉得架构比体制这个词汇更确切、更清晰,更能让百官乃至于普通老百姓理解清楚:朝廷官府究竟是如何架构起来的,究竟有几根柱子几根梁、几根檩条几块瓦,究竟是如何互相组合支撑、互相锁定制约,如何能让这房子被老百姓视作自家珍宝、自发维护,以至于能在风雨甚至地震中屹立不倒。

    “一个人若是有两个头,纵使能活那也是残疾,便会运转不灵、互相牵扯;可若是只有一个头,却也只有一只手一条腿,那也是残疾,更为运转不灵,连自己照顾自己都做不到,脑子里有再好的主意也没法执行。比如这一支手上如果长了个毒瘤,自己脑子里有想剜掉的主意,却因为只有一只手,根本没法剜,只能任其长大,直至蔓延至脏腑,一命呜呼。所以,只能有一个头,但一定要有能够长途行走的两条腿,要有能够互相监督、互相剜除毒瘤的两只手,甚至更多只手,比如两只手死死地按住长了毒瘤的这只手,再有两只手剜除这个毒瘤,岂不是好?”

    看着手握书册、凝神细听的群臣,王战灵活比喻,进一步的阐释。

    “大曌朝野诸般弊端就是朝廷的躯体运转不灵所致,这运转不灵便说明了朝廷的躯体长得不好,可能有残疾,无法剜除自己身上的毒瘤。所以,朕现在要纠正长得不好、不健全的地方,要让大曌身强体壮、运转灵活,自己能照顾自己,自己能治自己的病、能剜掉自己身上的毒瘤。也就是说,朕要改良这架构,要确立朝廷架构所必须遵从的主旨规制。”

    王战将其中的利弊非常形象的展示给群臣,进而推出自己的目的。

    对于皇帝表述的东西,群臣一瞬间便都理解的很透彻,毕竟皇帝比喻的太形象了,手与毒瘤的画面清晰的出现在了心里,瞬间便明白了。

    但明白可不代表同意,明白的同时便有人要出班启奏了。

    “诸位爱卿莫要急着说祖制如何,也不要急着反对,”王战看到有些人已经要张嘴说话,拦下了他们,“先听朕把话说完,然后诸位爱卿平心而论,看看有没有道理。至于这有道理的东西在实际政务中到底行不行,实践出真知,试行一段时间之后再论。朕现在也没那么多人手,就在京城与附近的北直隶、山西尽力试行。大曌其他的地方,平稳推行,逐步构建。朕没指望能够一夕之间就改天换地,你们不必担心朕好大喜功。一段时间之后,京城附近的结果与其他地方对比、与往年对比,到底如何,一目了然。无论如何,无论地方上可能如何阳奉阴违,咱们先让大曌全国官吏百姓都知道朕的意图,让大曌的老百姓都看着、都琢磨琢磨。”

    展示完具体的东西,王战给出了不急功近利、局部试行的做法。

    “圣上,微臣直感圣上‘实践出真知’之言饱含先贤格物致知之真意,然,国朝自太祖立国以来,稳定二百余年,自有其定制。在此定制之下,我大曌既无宋之文弱,又无唐之藩镇,可见现行朝廷样貌......呃......体制架构有其可取之处,贸然改变定制,臣恐百官凌乱、社稷动荡。所谓‘利不十、不变法’,还请圣上三思。”不出王战所料,刘宗周这个极其尊崇三代圣王的人出言质疑了。

    其余的大臣闻言也是纷纷点头。但他们赞同的是结果,初衷与刘宗周并不相同。古往今来都一样,很少有高官显贵愿意变法的:占足了既得利益,谁愿意变法?

    不过出乎王战意料的是,刘宗周主动联想到格物致知上去了。王战当然不反对这种联想,更欣慰于这种联想。

    “爱卿的担心朕能理解,求稳乃是人之常情。不过爱卿想想,从古至今,一代代人已经改变了多少?从刀耕火种到牛犁水车,从树叶兽皮到丝麻布帛,从木棍石块到强弓劲弩,周时尚有实权三公,如今三公的实权又在哪里?可是伴随着这些变化的,却是我华夏实现了大一统,华夏百姓繁衍的越来越多、人口百倍千倍的壮大,具有了远胜于三代之时的广袤国土供百姓生息,所以,该变还是要变,且不必拘泥于是否得到了十倍之利,须知涓涓细流汇成江海。先贤不也说嘛,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咱们只要是向前、向好,何必拘泥于十倍之利?纵观历史,朕想到了一句话,‘世道必进,后胜于今’。爱卿以为然否?”

    王战娓娓道来,声调不高,话中之意却让殿上群臣大为震动。

    “世道必进,后胜于今?”不止刘宗周,群臣都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对于此时士林中越来越盛的“是古非今”的风气,此言无疑充满新意,无异于石破天惊、天地翻覆。

    刀耕火种、牛犁水车;树叶兽皮、丝麻布帛;木棍石块、强弓劲弩......简单的事实,却越是咀嚼越是感觉滋味无穷,群臣一时皆无声细品。

    王战也不催促。

    ......

    “诸位爱卿不妨再想想,本朝的中兴能臣张居正,他为何说‘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朕以为,便是因为朝廷官府的肌体如果没有长成合适的样子、官吏的梁柱架构没有架设成合适的样子,架构体制不完善,没有了互相监督,再好再严密的律法也得不到执行,只会沦为一纸空文。便如同只有一条腿、一只手的畸形之人,脑子里总有多少好年头,也还是什么都做不成。”

    “反之,架构体制完善,即使律法不够严密,也能够保证基本的互相监督,保证出不了大奸大恶。简单来说,若无从监督,便无人严格依法执行,最终便无从落实律法警恶从善、惩恶扬善的本意,再好的善政,好处也落不到老百姓头上。所以,架构,更重于律法制度。设立架构之前所确立的规制主旨,更是一切的根本。”

    “这些部门如何互相配合、如何互相制约、监督,这之中的考虑,就是设立架构所依托的主旨规制。”

    “朕所想的主旨规制,就是互相监督。朝廷各部、府、院、科,必须按照互相监督的规制去设立。”

    见思虑中的群臣都渐渐抬起了头,王战抛出了自己长久思考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