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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国蠹 4 心乱

    京城之内,皇城之外,东长安街往南里许的一处广大府邸的后宅,宽广奢华几不下于皇城御花园。

    如昼灯火间,虽不如白日得眼,行走间亦可见其大观。观其布局,平日里府邸主人闲适之时,穿过通向花园的月亮门,便可踏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径,在掩映的修竹间,行不数十步,迈入小径尽头的一座宽敞却外观秀雅的花馆;花馆旁几棵高树,木叶森森,舒张的冠幅恰为精巧如秀女的花馆撑起了一张大伞。

    花馆空间不小,临时休憩之桌椅几案俱全,更有临时更衣的雅室。如此规模,却不失精巧,处处可知匠人艺业之能,所用之木亦俱是极珍稀的紫檀、黄檀、金丝檀之属。

    穿过花馆,于奇花异树从中斜斜行去,流连之间,不知不觉便至水溿,一座精致的水榭静静地立于水上。榭中凭栏北望,栏下是豁然开朗的数亩荷塘,荷塘对面另有亭台楼阁掩映于花树之间、假山之上。半山馆阁,山尖小亭,或长方,或浑圆,或六角,精巧雅致,无一重复。

    或嶙峋,或圆润,层叠错落的各色汉白玉大石形成荷塘水岸,水岸上夜风拂柳,水岸下莲叶田田。

    荷塘中莲叶并不满布,而是一丛一片,疏密有度,只一片荷塘便如同留白留得恰到好处的写意山水画,野趣盎然。

    画中一条九曲回廊,通向了荷塘中心的另一座水榭,于野趣中平添了一分雅致,这一分雅致却丝毫不减野趣。

    如一篇谋篇布局十分得当的妙手文章,亦似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文章乃是偶得,画卷拾于自然,阔大府邸中的整座园林,完美达成了园林大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匠心追求。

    此时,如此规模的宅院园林之中,有灯火,有桌案,水榭中有主有客,唯独没有丫鬟仆人,水榭附近的回廊上也没有,一个都没有。

    无人侍候的一群人围坐在后花园的水榭中,个个面色阴沉,彻底辜负了夜色中的美景,脸色倒是像他们脚下的碧水。

    桌案上各色佳肴也一口未动。

    烧鹅,爆腌鸡,荔枝猪肉,鲟鳇鲊......八宝馒头,蝴蝶卷,奶皮烧饼,灵芝饼,猪肉龙松汤,若是有朝中吃过皇帝赐宴的官员在此就能认出——每一道竟都是御膳。

    烛火中,围着御膳的这些阴沉面孔,每一张都是魏忠贤的亲信红人:工部尚书崔呈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诏,左副都御史李夔龙,挂右副都御史衔的太仆寺卿兼工部右侍郎吴淳夫,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太常寺卿倪文焕,太常寺少卿田吉,吏部尚书周应秋,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都指挥佥事许显纯。

    坐在主位的是魏忠贤。

    这里是东江米巷附近,魏忠贤宫外大宅的后花园。

    八月初三那次朝会散朝后,魏忠贤与崔成秀等人就已经在此密议过一次,原因是钱嘉征与兵部主事钱元悫等人纷纷上疏弹劾九千岁魏忠贤。

    虽然皇帝未对弹劾做任何理会,只是问九千岁魏忠贤各地宣讲的如何了,但这些人还是有些心惊。那次聚会密议,魏忠贤与崔成秀等人商量来去也没有个头绪,又见皇帝没有任何举动,也就没有十分担心——担心也没办法,皇帝早就说了“行仁义,止刑杀,一年之内,文武百官各安其位,不做变动”,他们也没法拿掉这些人的乌纱帽;至于其他的手段,锦衣卫很多人投入了新军,东厂也被褚宪章以皇帝亲军侍卫的身份掌握的似紧非紧,收买家仆、刺探阴私、诬以谋反等手段都难以施展。看皇帝现在的精明的样子,也不大可能信这些文人能谋反。思来想去,魏忠贤只好又自行派人去各地叮嘱警告了内操军一番,让这些离京之后必然换了一副嘴脸的家伙好好办差,不要耽误了皇帝的正事。

    今日,在皇极殿偏殿中,许显纯将通敌晋商之事汇报与皇帝、交上所有口供账册之后,离开了皇宫便被等在外面的小太监召到了这里。从日暮到现在,山西这一趟行动,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许显纯都已经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显纯,山西这一趟,你再说说吧。”魏忠贤哑着嗓子说道。

    “山西这一趟,其他的倒是没什么了,该说的都说了,再大的商人,再深的根底,对于咱们来说都不算什么。白杆兵也没什么,被圣上训练得再精锐,平时也管不到咱们。唯一让我心惊的是,圣上给的名单......”许显纯沉吟了一下,一口气吐出,有点失魂落魄的吐出了四个字,“确有其人。”

    说完,许显纯没有再出声,就那么呆呆地窝在那椅子里。

    “嘶......”

    听了许显纯的结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震,微微后仰,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都把目光转向了魏忠贤。

    魏忠贤的一张脸在烛火下显得阴晴不定,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愈发的深如沟谷。其实不只是魏忠贤——没有推杯换盏,没有丝竹歌舞,所有人在这烛火下都显得斑驳而阴沉。斑驳得好像岁月中朽坏的青灰砖墙,阴沉得好像久无人住的老房子。

    许是感觉到了这种低沉,许是为了给干儿子们打打气,这时候怎么都要出一声,魏忠贤深吸了一口气,似问又似答地说道:“看来,皇上真是另有一批侦缉的人手了?”

    众人没有应声。

    几息之后,许显纯向前欠了欠身,声音低沉地说道:“依我看,一定是另有一批人。”

    众人再次深吸一口气,没有人说话,只有手指不自觉的扣动,或是扣在大腿上,或是扣在桌面上。

    “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圣上从小到大,就在咱家眼前,哪里又来的一批人?厂卫可都在咱们手里,褚宪章才起来几天?哪里来的人?”魏忠贤嘶哑又有些尖利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就像漏风的风匣。

    “会不会......其实没什么人,真就是上天给的启示?皇上现在是......半道的生而知之。”胆子最小的周应秋把事情往最好的地方想着,一边说着,一边畏畏缩缩的左右看着其他人,丝毫没有身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的派头。

    魏忠贤撩了周应秋一眼,没说什么。

    崔成秀等人不断的深吸着气,他们也实在是想不出为什么。上天?实在是难以置信,谁、什么时候真见过老天爷显灵了?但若说皇帝悄悄建立了一个曾经的西厂、内行厂之类的新厂卫?更难以置信,毕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这令人更难以置信的新厂卫,在在座众人心里却是最确定的,也因此,他们感觉到极大的失落与恐惧:难道,所谓新厂卫就在原有的厂卫之中,所以才看不到任何新编制、新人手?厂卫之中一直就有皇上直接控制的暗子?自己这些人,不再是皇上最信重的人了吗?

    似乎是传染一般,几个人几乎同时打了个激灵,彼此扫视了一下,随即又垂下了眼帘。。

    “嘶......嗯......上天启示?天启?啧......”田尔耕随后提起了话头。

    看上去,他似乎比周应秋放松得多,脸上表情丰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黄花梨的扶手,边说边嘬着牙花子。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从没有这么丰富过,更没有这么俗气,他虽然残酷、无耻,官容官威却一向是不错的。不仅如此,现在,他靠在椅背上的身躯扭动的也多了些,虽然并不明显。

    ......

    许显纯以余光不着痕迹地看着身边这些人,不动声色——自己有皇亲的身份,皇亲血脉的另一端身份可是很高,所以自己比他们安稳得多,万一有事,怎么都不至于死罪,重罪都不大可能。

    但是他也知道,这些人,包括自己,心都乱了。虽然自己比他们强一点,自己是皇亲国戚。

    也许是皇亲国戚身份多少带来了些镇定,令他还注意到,今天来的人,比大上一次少了,间隔还不到一个月。

    ......

    “不知道的东西,就不要乱猜了,徒劳无益。就凭越发壮大的新军,就凭圣上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把晋商连根拔起,有没有暗藏的厂卫又怎样?新军足以扫平一切。”刘诏有些暗哑的声音木然想起。

    他这些话连个称呼都没有,声音中少了往日的恭敬之意,多了许多愤恨与不甘。

    这暮然响起的声音令众人都把目光盯了过来。

    水榭中烛火摇曳,每个人的脸都阴晴不定。

    “九千岁,诸位,若不想坐以待毙,若想重拾皇上信重,我有一个主意。”迎着众人的目光,刘诏咬牙说道。

    瞬间,所有人刚还有些木然的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到了刘诏的脸上。

    终究还是不甘心,短短八年爬到如今的位置,刘诏是真的不甘心接受不可知的命运。顶着所有人灼灼的目光,他对着魏忠贤阴沉地说道:“别的且不说,又是有田者皆纳赋,又是商税矿税,居然还要造大福船,东林怎么能忍得住?我等只待东林那帮伪君子先忍不住,然后......”

    恢弘诗意的园林夜色中,烛火摇曳,圆桌旁前倾凑近的身躯头颅间,声音渐至微不可闻。

    一片蛙声蝉鸣。